胡启立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查阅县志。

和大半个月后贺谦的猜测一样,胡启立也猜想这座井山曾经存在过,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更改了名字,所以他想到查阅县志。

县志存放在县衙,胡启立和烛龙需要去县衙跑一趟。

此时清帝已经退位,但衙门的称呼仍没变,官老爷还是原来的知县,甚至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连辫子都没有剪。不仅仅是官老爷,平民百姓同样不肯剪去辫子,不仅仅是因为过惯了有辫子的生活,也是怕哪天皇帝突然又回来了,一旦秋后算账,没有辫子的人,肯定首先论罪当罚。

胡启立用银子打点了衙门的师爷,师爷将两人带到存放卷宗的房间,找出几大本落满灰尘的县志,搁在胡启立的面前。

县志十分齐全,明清两朝的都有,详细记录了数百年来平武县境内的历史沿革、地理变迁、人文风俗和物产贡赋等。胡启立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入代码,是清朝初年的事,所以着重查阅了清初以前的地理纪事,果然查到了井山。

根据县志的记载,井山位于县东北部的藏族聚居地,又名水井山,因山中有一口老井而得名。康熙年间,知县游览井山,因山顶有一块半圆形的光滑巨石,形似月亮,因此将井山更名为月亮岩。井山改名月亮岩,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又因为地处藏族聚居地,所以鲜有汉人知道这座山的来历,井山的存在从此湮没于世,到如今已无人知晓。

胡启立和烛龙查到了井山的位置,立刻离开县城,往东北方向行走,最终在距离水皮藏村不远的山沟深处,找到了这座早已无人知晓的井山。

走进长满槭树的井山,胡启立没有寻找别的,直接寻找那口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老井。

这样一座荒山,既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也没有垦地开荒,却平白无故凿了一口井,当然很令人怀疑。

胡启立的直觉极为准确。

他找到老井后,发现井内干涸,于是直接下到了井底。

胡启立用鳞刺敲击井壁,敲击声大都十分低沉,但有一片井壁的响声却很脆,证明这片井壁的背后是空的。

胡启立的身上只有鳞刺和阴阳,没有能凿壁的工具。他只好将鳞刺当铁钎用,撬下来几块壁砖,露出了一个洞口,接着拿起撬下来的壁砖捶打井壁,将封住洞口的壁砖全部敲落。

烛龙弄好火把,下到井底。

两人手持火把,走进了黑漆漆的洞道。

第一道铁门很快阻挡了两人前进的道路。

这道铁门上刻有一个圆形的太极图,但太极图的正中心却缺了一块,似乎没有刻完。太极图形似两条鱼相互纠缠在一起,所以又叫阴阳鱼,这让胡启立联想到了阴阳,所刻图案外圆内缺,又似乎是在暗示圆缺,因此胡启立想到了描述阴阳的那句诗——“圆缺分阴阳”。

看破了提示,胡启立很快发现太极图上缺了的那一块,可以向上推开一寸,并因此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孔洞。胡启立拿出阴阳,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堪堪插入孔洞。一推至底,阴阳没孔而入,锁闩应声弹开,第一道铁门就此开启。

但是洞道内的第二道铁门,却让一向足智多谋的胡启立一筹莫展。他看出了断肠图是在暗示“十字毒断肠”,也知道第二道铁门的钥匙是十字,但十字已被胡客夺走,所以他拿这道铁门毫无办法。除此之外,问天也在胡客的手上,就算他过得了第二道铁门,前面还有第三道铁门挡住去路。

寻找四条代码并加以破解,已是千难万险的事,好不容易才来到井山,踏上了井底下通往刺客道最后秘密的洞道,即传说中的天道,谁会想到天道上还有四道铁门阻隔,而开启铁门的钥匙就是秦革四妖刃本身。早知道是这样,胡启立当年就不会把问天留给胡客当武器使用了。当然,正因为保护措施一环套一环,才显得刺客道这个秘密有多么重要,也更加坚定了胡启立一定要找到这个秘密的决心。

胡启立查看了洞道两侧的洞壁,发现是浇筑而成,坚硬程度超乎想象,这让他打消了绕过铁门、直接从地面炸开洞道的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等胡客等人找来井山,让他们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反正鳞刺在自己手上,胡客等人必定打不开第四道铁门,所以胡启立不用担心刺客道隐藏的秘密被胡客等人找到。

为了让胡客等人尽快找到井山,胡启立和烛龙重新回到平武县城,然后从县城出发赶往井山,沿途逢人便打听井山在何处,由此留下明显的行迹,使得胡客等人不会寻错方向。紧接着,两人回到井山的老井边,故意在井口留下绳索摩擦过的痕迹,又在附近的槭树上制造勒痕,以确保胡客等人从这里经过时,能直接发现这口老井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胡启立仍然觉得不放心。

虽然沿途留下了各种痕迹,但所有的痕迹只到达水皮藏村,从水皮藏村到井山要经过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无人行走,所以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两人。

必须想一个办法,指引胡客等人来到山沟的深处,找到井山。

胡启立想起了曾经用过的办法,找一个人来指引胡客。

当年胡启立让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作为指引人,在避开刺客道众青者的前提下,让胡客顺利找到了他留在辰州府十三号当铺里的问天和扇形鬼金叶。现在为了让胡客等人找到井山的确切位置,胡启立打算用同样的办法。他在水皮藏村转悠了一圈,物色了精明又贪钱的多吉老头,许以重金,让多吉老头来办这件事。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多吉老头给藏村里每个人通了信儿,一旦有人来找井山,就直接回答多吉老头知道井山在哪里,待到寻找井山的人找上门来时,他就装疯卖傻,将人带往山沟深处的井山,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答,直接返回村子。

胡客等人猜测胡启立和烛龙之所以能找到井山,十有八九是靠多吉老头的指引,殊不知正好猜反了方向,其实多吉老头是靠胡启立的告知,才知道了井山的位置。

胡客、姻婵和贺谦退出洞道后,直奔水皮藏村,打算找多吉老头询问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

三人走下山沟后,槭树林的深处,现出了两道人影。

在等待胡客等人到来的日子里,胡启立和烛龙一直藏身于水皮藏村。胡启立让多吉老头四处散播他知道井山的消息,既是为了指引胡客等人找对方向,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发现。试想,胡客等人长时间寻井山而不得,进入水皮藏村后,忽然听说有人知道井山在哪里,势必直接上门去找这个人,心急意切之余,必定不会注意藏村的其他地方。胡启立和烛龙藏在村子里,自然就安全了许多。

多吉老头将胡客等三人带到井山后,便立刻返回将消息告诉了胡启立和烛龙。搜寻一遍井山,最多需要半个时辰,胡启立和烛龙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赶往井山。

胡启立料到胡客等人会发现铁门的奥秘,进而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然后在第四道铁门前束手无策,最后不得不返回藏村,向多吉老头询问他和烛龙的行踪。所以他和烛龙赶到井山后,立刻躲入槭树林深处,静候胡客等人离开。

胡客、姻婵和贺谦的所有举动,全都在胡启立的预料当中,三人爬出老井后,果真折返回水皮藏村。

胡启立和烛龙趁机现身,来到老井处,迅速地下到井底,重新走进了天道。

前面三道铁门都已开启,挡在胡启立和烛龙面前的,只剩下最后的第四道铁门。

有鳞刺做钥匙,第四道铁门失去了作用,胡启立和烛龙就此通过了整条洞道。

铁门的背后,不再是洞道,而是一个洞厅。

洞厅内一片漆黑,浓重污浊的秽气扑面而来。胡启立咳嗽了一声,洞厅里顿时满是回音,依据回音来判断,这个洞厅的空间极为开阔,似乎整座井山的内部都是空的。

胡启立和烛龙的心中生出了一丝畏惧。两人没敢贸然入内,站在门口,高举火把。

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只有一小片空间,但就是在这有限的范围内,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

胡启立顿时吃了一惊,但惊讶之感转瞬即逝。他发现那几个人站在那里,有的歪斜,有的笔直,姿势各异,一动不动。那不是活人,看起来像是石像,又似乎是陶俑。

隔了一阵子,秽气流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步入洞厅。

随着两人的行进,火光逐渐往黑暗深处延伸,一个又一个的陶俑相继呈现在火光下。胡启立和烛龙走了十余步,除了陶俑之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似乎这个巨大的洞厅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存放这些陶俑。

这些陶俑无论大小还是形态,都与真人无异,既有高矮之别,亦有胖瘦之分,有的咧嘴嬉笑,有的横眉怒目,有的神色冷漠,有的阴险狡诈,有的张嘴咆哮,有的狰狞痛苦。除此之外,陶俑的姿势也各不相同,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歪着的、斜着的,各式姿态应有尽有。

胡启立和烛龙继续前行,逐渐接近洞厅的中心地带,陶俑的姿态也逐渐出现了变化。

外围的陶俑姿态各异,但靠近中心地带的陶俑,却统一了姿势,全都面朝洞厅的最中心,以手加额,身子躬弯,呈朝拜状。这些陶俑的脸上没有露出五官,而是戴着脸谱。从净脸谱到眉目鼻口脸谱,脸谱出现了等级之分,越靠近中心地带,脸谱的等级就越高。以脸谱遮面,这是刺客道特有的规矩,而陶俑的朝拜姿势,正是刺客道特有的拜竹礼。

把这一群行拜竹礼的陶俑抛在身后,再往前走了不远,眼前又出现了四个陶俑,其中一个陶俑跪着,两个陶俑将其按住,另外一个陶俑手持刑刃,正在切割跪式陶俑的胸膛。胡启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在执行刺客道的六极刑。

在六极刑场景的旁边,是黄童拜拱的场景,此外还有其他各式场景,都是以陶俑代替真人,举行刺客道所特有的仪式。

从踏进这个洞厅开始,胡启立已经见到了数百个陶俑。这让他意识到,这个洞厅很可能是一处墓葬,因为从先秦时期起,陶俑的存在,几乎都是用于代替活人陪葬。

胡启立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在经过众多仪式陶俑后,前方没有再出现陶俑,而是出现了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

这口青铜棺椁位于整个洞厅的最中央,外围的真人陶俑、中间的拜竹礼陶俑和里层的仪式陶俑,形成了三个圆环,将这口棺椁紧紧地围护起来。

这个洞厅墓葬的主人,一定是刺客道某位极为显赫的人物。

胡启立这样猜想的同时,迈步走到了青铜棺椁的旁边,看到了棺盖上刻满剑刃图案,在这些图案的最中间,刻着一个硕大的“鳞”字。

这些年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只是找到一处墓葬,墓葬里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有的只是一口青铜棺椁,以及几百个陶俑。按常理来说,胡启立应该感到很失望才对,但此时的他,却望着棺椁上的“鳞”字,冷冷地发笑。他一向深藏城府,任何心思都不会表露在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胡启立之所以面露冷笑,是因为这个“鳞”字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刺客道最为重要的人物,是整个刺客道的创始人,也是三百年来最为厉害的刺客——雷鳞。

在刺客道的传说中,生活于明末的雷鳞,是让锦衣卫和东厂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在万历年间与另外三位刺客,效仿唐代的“探丸郎”创立了刺客道,此后行刺天下无一失手,一手制造了明末的刺客杀潮。据传雷鳞最后一次行刺,目标是阉党魁首魏忠贤。他从京城出发,潜行数百里地,最终在阜城南关的尤氏旅店将魏忠贤缢杀,全程神鬼不觉,即便魏忠贤死后,也是无人察觉异样,以自缢盖棺定论,算是真正做到了“千里不留行”这一刺杀的最高境界。

雷鳞一手创立的刺客道,在明清两代朝廷的剿杀中屹立不倒,势力反而越发庞大,延续了近三百年的时间,最终被胡启立潜心谋划二十余载,归于覆灭。

胡启立和刺客道的仇恨太深了,他不仅亲手将刺客道送进了鬼门关,还要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根。所以自从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后,他便暗自发誓,要将这个秘密找出来,一并毁掉,让刺客道从人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最终他做到了,找到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来到了刺客道创始人雷鳞的墓前。

现在他要毁墓开棺,将雷鳞挫骨扬灰,让刺客道彻底消失,不留下一丝一毫曾存在过的痕迹,方能解心头之恨,报灭门之仇。

胡启立将鳞刺刺入青铜棺椁的缝隙,撬起棺盖,与烛龙合力将棺盖推开。因为担心青铜棺椁上涂有剧毒,所以两人开棺之时,用袖子裹住了手,以确保不与棺椁直接接触。

棺盖推开后,让胡

启立无比惊讶的是,青铜棺椁中竟然没有骸骨,只有一个青铜四方盒。

和胡启立的反应不同,烛龙没有吃惊,反倒面露喜色。他来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无非是为了求财,这是暗扎子的本性。然而洞厅内全是陶俑,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令他无比失望。此时棺椁中不见骸骨,反而出现一个青铜盒,他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要知道刺客道设置重重守护,最后守护的竟是一个青铜盒,想必盒中之物一定贵重无比,甚至可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胡启立却猜测这是骨灰盒。他将青铜盒拿起,轻轻摇了摇,盒内传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如此看来,青铜盒中盛放的应该是某件硬物,而不是骨灰。

这个青铜四方盒没有盒盖,而是一整块青铜,六个面布满菱形花纹,正面有两道指节长的缝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口。

胡启立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面的两道缝隙上。他认定这是开启青铜盒的关键,但任凭他心思迅敏,研究了一阵,却始终不得其法。他想用鳞刺强行划开青铜盒,然而这把出自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的无坚不摧的妖刃,却根本奈何不了青铜盒,只在盒面上留下了几道徒劳无功的划痕。

打不开青铜盒,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带走,然后寻厉害的匠人,将盒子熔开。

两人搜寻了洞厅内其他地方,除了各式各样的陶俑外,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看来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就是这个青铜四方盒。现在青铜四方盒到手,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胡启立打算离开这里,寻地方暂避一阵,待胡客等人离开平武县后,再带炸药回来,将这个洞厅彻底炸毁,毁掉雷鳞的墓葬。至于胡客,他打算将来再想办法收拾,眼下不急于一时。

可是当他和烛龙走到第一道铁门处时,却听到老井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姻婵和贺谦,在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

胡启立有些意外。他料到胡客等人会返回藏村,寻多吉老头打听他和烛龙的下落,所以提前吩咐多吉老头,让多吉老头编个谎话,就说他和烛龙朝临近的木座藏村去了,事成之后,他会重加酬谢。胡客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一定会去木座藏村追查线索,耽搁的时间就会非常久。可是现在胡客等人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令胡启立颇为意外。

胡启立当机立断,和烛龙快速返回洞厅。

胡启立让烛龙藏身于西侧的一群陶俑后,他自己则躲藏在东侧。胡客、姻婵和贺谦进入天道后,发现第四道铁门开启,一定会冲进洞厅查看。他们一开始会被林林总总的陶俑所吸引,但当看见青铜棺椁的棺盖呈打开状态时,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青铜棺椁上。当他们靠近青铜棺椁时,胡启立便突然从东侧的陶俑后杀出,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东侧来,这时烛龙再从西侧悄无声息地现身,从背后偷袭,刺杀胡客。只要一击得手,将胡客除掉,剩余的姻婵和贺谦便不足为惧。

时间太紧,空间有限,胡启立只能想到这个声东击西的对策。他腿脚残疾,只好充当诱饵,偷袭刺杀的任务则交给了烛龙。为了增加一击即中的可能性,胡启立将鳞刺交给了烛龙。鳞刺至阴至狠,乃是天底下最适合刺杀的兵刃。

两人分藏于东西两侧,灭了火把,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到来。

胡客、姻婵和贺谦回到水皮藏村,在土坯草屋里找到了多吉老头。

多吉老头一如既往地咧嘴憨笑,老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贺谦问起是否曾有两个汉人来找过他,并且描述了胡启立和烛龙的外形特征。

多吉老头收起笑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然后点了点头。

“那两人去了哪里?”

面对贺谦的问话,多吉老头没有回答。他跑出屋门外,站在地坝边缘,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

那里是毗邻的木座藏村。

趁多吉老头面朝西北,姻婵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欺近,突然伸出手指,在多吉老头的后背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多吉老头“啊”地叫出声来。

“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姻婵厉声喝道,“早就看你不对劲了!”她抽出十字,刃身闪烁着暗青色的光芒,吓得多吉老头退避三尺。

胡客不想在这个古怪老头的身上浪费时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多吉老头的后颈,像苍鹰捉住家禽一般,将其拖进了土坯草屋内。

“实话实说,别装聋作哑。”胡客将多吉老头丢在地上,手中亮出了问天那殷红如血的弧形刃口。

多吉老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钱,我就说实话。”这是他在胡客、姻婵和贺谦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要钱。

“你这老头有点意思。”姻婵以前遇到的人,在她露出凶相后,大都会跪地求饶,从没有刀架在脖子上,还惦记着要钱的。“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笑着问。

多吉老头脸上的憨厚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狡黠与奸诈。“你不会的,”他极有把握地说,“我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姻婵极为讨厌这种阴险奸诈的表情,也很反感别人和她讨价还价。她从胡客的手里夺过问天,以极快的速度从多吉老头的腿上划过。“我确实不会杀你。”她收起了平常人的笑脸,露出了毒门青者狠绝的一面。

姻婵的动作太快,多吉老头愣了一下,看了看问天那沾血的刃口,再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才发现腿上多了一道口子。他立刻咿咿呀呀地痛叫起来,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多吉老头是精明贪财的货色,但与自己的性命比起来,钱财之物就要让到一边了。“我说,我说!”他急声大叫的同时,惊恐的双眼盯着姻婵,始终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美貌小姑娘,性情竟是如此穷凶极恶。

性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多吉老头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股脑儿地将胡启立的各种吩咐吐露出来。

姻婵本来只是觉得多吉老头装聋作哑太过古怪,想让他直接开口,把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说清楚,没想到多吉老头竟然一下子吐露出了这么多东西。

多吉老头还没讲完,刚讲到胡启立和烛龙偷偷溜去了井山,胡客便等不下去了。

胡启立一向行踪诡秘,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上几年几载。

胡客立刻冲出屋门,朝井山赶去。姻婵和贺谦大步追上。

来到老井边,胡客才想起问天还在姻婵的手上。

“问天。”胡客对急匆匆赶来的姻婵说道。

接过问天,胡客立刻下到井底,也不等姻婵和贺谦下来,便点燃火把,径直钻进了井壁上的小洞。

重入天道,胡客疾步赶到第四道铁门前,发现第四道铁门果然已经退入了洞壁,一个巨大的洞厅出现在眼前。

胡客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斜握问天,保持着应有的警惕,走进了漆黑一片的洞厅。

一个又一个的陶俑进入视野,胡客环眼望去,四下里全是陶俑的影子,仿若妖邪鬼怪群魔乱舞。

姻婵和贺谦相继下到井底。见胡客早已没了踪迹,因担心胡客的安危,姻婵不等贺谦点燃火把,便一个人摸黑冲进了天道。她一口气追到天道的尽头,看见胡客手举火把置身于洞厅之内,急忙赶到胡客的身边。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了洞厅的最中央,看到了那口青铜棺椁。

青铜棺椁已经被打开,棺内空无一物。

见此情景,胡客以为胡启立和烛龙已经捷足先登,夺取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并且已经离开了这里。他一路追寻胡启立和烛龙的踪迹而来,哪知最终还是被胡启立算计,再一次扑空。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失望和郁闷交织于心头。这是继当年在“信雄丸”号轮船上情绪低落之后,他极为少见地再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整个人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泥淖当中。

就在胡客情绪无比低落之时,东侧忽然响起了吼叫声,一道人影从陶俑背后闪出,朝他杀奔而来。

胡客没想到洞厅内还藏有其他人。

在悚然一惊的同时,他辨认出了偷袭之人,立刻撩起问天,迎向扑杀而来的胡启立。

胡启立发出那声吼叫,既是为了吸引胡客和姻婵的注意力,也是为了向躲在西侧的烛龙传递信号。

在胡启立现身的同时,烛龙也选择了出手。

这位北帮中最为顶尖的暗扎子,对时机的把握可谓分毫不差。当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时候,他已如鬼魅般蹿至胡客的身后,鳞刺有如怒箭离弦,携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胡客的后背。

胡客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情绪低落,胡客的反应速度,远没有精神高度紧张时来得那么迅速。就是这一星半点的毫厘之差,令他无法躲过身后袭来的雷霆一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胡启立现身的那一刻,站在胡客身边的姻婵,注意到偷袭的只有胡启立一人。

在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同时,姻婵却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那道如鬼似魅般袭来的黑影。可是烛龙的速度实在太快,姻婵看到他时,已经来不及提醒胡客。

电光石火之间,姻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斜着抢出一步,挡在了胡客的身后。

鳞刺穿心而入,十几片铁鳞箕张开来,倒刺而出。

姻婵的胸前,顿时开出了一朵艳丽无比的红莲。

鳞刺抽离身体的那一刻,心似被撕扯成了碎片,浑身的力气在刹那之间流散,姻婵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姻婵感觉不到地面的硬实,甚至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她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宛若一片随风飘摆的落叶,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当中。一束光忽然穿透了黑暗,她看到光影之中,好些生命里遇到过的人,站在那里冲她微笑。这些人如过客般一闪而逝,然后无数的场景在光影深处闪现。那都是她曾经历过的场景。这些场景栩栩如生,仿佛在她眼前再次发生了一般。众多场景一掠而过,唯独一幕场景长时间停留在她眼前。她看见了皓月下的江神庙,胡客和她共髻束发,并肩而跪,于摇曳的红烛前,叩天拜地……

眼前的光影逐渐消散,瞳孔中的光泽逐渐隐去。

姻婵觉得好累,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

可是她知道就此睡去,便再也不会醒来。

她好想再看胡客一眼,只是一眼,可是洞厅里火光昏暗,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她无法看清心里的那个人。她好想再叫一声胡客的名字,可是嗓子不争气,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她实在太累了,无法再支撑下去。

她终于听见心里响起了一声幽长的叹息,然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就这样永无知觉、永无梦境地睡去……

胡客本以为自己会死于背后的偷袭,可是他始终没有感受到预想当中的疼痛。

他挡住胡启立的攻击,立刻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姻婵缓缓地倒向地面。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掉火把,想将姻婵揽住。

可是烛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沾染了姻婵鲜血的鳞刺,笔直地向他刺来。

胡客被迫斜着让开一步,用问天挡住了鳞刺。

火把掉在了地上,火光立刻变弱,洞厅里昏暗了数倍。

胡启立和烛龙没有给胡客任何喘息的机会,两人一左一右,竭尽全力地疯狂攻击,要将胡客置于死地,将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除去。

胡客的心思全都聚集在姻婵那里。

黯淡的光影中,他看见姻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心绪急切,苦于身陷围攻,无法靠近姻婵。

关心则乱,胡客一不留神,后背被阴阳划破。

阴阳是一把铁扇,扇面薄如刀刃,展开后如同半个环片刀,在胡客的背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在胡客躲避及时,只是被割破了皮肤,没有伤及过深。

就在这时,天道里亮起了火光,落在最后的贺谦终于赶到。

贺谦看清洞厅内的场景,立马将火把往地上一扔,抽出松纹匕,杀入了战局,与胡启立捉对厮杀起来。

贺谦的到来,大大缓解了胡客的压力。

胡客奋力杀退烛龙,扑到姻婵的身边。

微弱的火光下,姻婵面色苍白如纸,胸前一片殷红。

胡客捧住姻婵的脸,冰凉的触感,令他双手急剧地发颤。

烛龙又从身后杀奔而至,胡客侧头让过了鳞刺,问天反手削出,在烛龙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烛龙手背受伤,忌惮胡客趁势反击,急忙退开几步,将鳞刺换到了左

手。

将姻婵轻轻地放在地上,胡客闭着双眼,缓缓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额头青筋外凸,两腮重重起伏,浑身肌肉如弓弦般紧绷在一起。他再睁开眼时,双目已然通红,两道森然可怖的目光,死死在钉在烛龙的身上。

只是两道目光而已,烛龙却感受到了漫天盖地的杀气。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惧意,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反应。

火光变得更弱了,洞厅里越发昏暗,然而胡客盯住烛龙,却觉得越来越清晰。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烛龙。

胡客心头的愤怒和仇恨,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种程度的怒火和恨意,让一个冷静理智的刺客,变成了嗜血嗜杀的恶魔。以往无论陷于何种境地,胡客都能保持应有的冷静,从未有人见过他发狂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没见过。沉着冷静的他已然足够可怕,然而当他发起狂来时,却更加恐怖。因为这样的他,足以摧毁世间的任何一个对手。

从胡客杀向烛龙的那一刻起,烛龙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在胡客不知疲倦的疯狂进攻中,烛龙感受到了不寒而栗的恐惧,并很快在这种恐惧当中丢盔弃甲。他握着鳞刺的左手被问天削断,在他看着自己的左手从手腕脱落飞向空中时,鳞刺也已经被胡客夺去。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问天和鳞刺已猝然而至,同时刺入了他的胸膛。

胡客握紧刃柄,斜着狠狠一拧。

烛龙胆碎心裂,剧痛难当,裂声惨叫。

胡客抵住刃柄,将烛龙推至青铜棺椁处,使他背抵棺椁,退无可退。

胡客倏地拔出问天和鳞刺,又倏地狠狠刺入,接着再拔出,再刺入,如此不断地反复。

鳞刺每一次进出,都能刮下十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肉片,宛若凌迟之刑,烛龙的脚边很快落满了肉片。

胡客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烛龙浑身是血,胸前血肉模糊,被掏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一旁与贺谦厮杀的胡启立,亲眼目睹了烛龙的惨状,亲耳听到了烛龙的惨叫。早已见惯了各种杀人场面的他,此时竟不由有些心魂撼动,头皮发麻。他知道,烛龙一死,下一个便轮到他了。

胡客拔出了问天和鳞刺,立刻转过身来,带着满身满脸的鲜血,朝胡启立大步走去。

一个贺谦,已令胡启立倍感吃力,胡客杀至,则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胡启立没有任何办法,只抵挡了数下,便被胡客杀伤手腕,阴阳掉落在了地上。

失去武器的他,又接连被问天和鳞刺杀伤了多处,浑身伤痕累累。

胡启立知道一切已经走到尽头,刹那间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抵抗。他看着鳞刺和问天刺来,没有再躲闪,胸口一寒,已被两件妖刃刺穿了心脏。

胡启立浑身抽搐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一辈子精于算计,为了覆灭刺客道,一手将胡客培养成最为厉害的刺客,到头来却死在了胡客的手上。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后悔,也没有任何遗憾,能凭一己之力将存活近三百年的刺客道送入地狱,报了南家的灭门之仇,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从年少时踏入练杀山的那一刻起,胡启立就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道路,这一走便是三十多年,直到此时此刻,终得解脱……

接连手刃烛龙和胡启立,胡客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

相反,他心里满是疮痍。

胡客松开了双手,任由问天和鳞刺留在胡启立的胸口,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姻婵的身边。

胡客瘫坐在了地上,把姻婵抱在怀里,如石化般木然不动。

他和姻婵虽然结为夫妻,但两人都是刺客道的青者,生活中向来只有杀戮,是以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姻婵不明白世人的爱情为何充满了世俗势利、钩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她只知道她爱着胡客,就希望胡客能一直平安无事。所以这些年里,她无数次在暗处守护胡客,无数次为了胡客涉危犯险。其实她早已厌倦了杀戮不止的生活,无比向往恬静平淡的日子,但胡客固执己见,一心要寻胡启立复仇,作为妻子的她,唯有陪丈夫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她怀念在绍兴大通学堂度过的那一年半的时光,总是暗暗地对自己说,等胡客大仇得报后,就能从此过上那样的日子。可是她未曾想到,那记忆深处的一年半载,竟然真的永远成为了记忆,成为了她人生中仅有的快乐时光。其实比起姻婵来,总是一意孤行的胡客,更加不懂得什么是爱。直到此时生离死别,他感觉心似被撕成碎片,又似根本感觉不到心的存在,才真正体会到了人世间最为独特的感情。

静静凝视怀中的妻子,胡客的心绪混乱到了极点。

姻婵的容颜模糊不堪,浑浊的泪水顺着胡客的脸颊流下。自孩提时代以来,胡客从未流过眼泪,这还是第一次。

无能为力,痛不欲生,胡客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就那样抱着死去的妻子,长时间地瘫坐在黑暗之中……

贺谦的心头十分压抑,也十分失落,但不是因为输掉了竞杀之约,而是因为姻婵的死去,因为瘫坐着痛哭不止的胡客。

贺谦拾起快要熄灭的火把,火焰重新明亮了起来。

走到胡客的身边,贺谦将火把竖在一个陶俑的腿上,让胡客能够看清楚怀里的妻子。

他不忍打扰胡客,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走到胡启立的尸体旁,贺谦拔出鳞刺和问天,又捡起了地上的阴阳。这是刺客道的东西,他虽无力复建刺客道,但这几件妖刃却要好好地保存。

收起三件妖刃后,贺谦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青铜棺椁上。

棺盖上的“鳞”字,让他知道了这是何人的墓葬。

虽然棺椁内空空荡荡不见骸骨,但他还是面朝棺椁肃然而立,以手加额做六伏躬,毕恭毕敬地行了拜竹礼。

贺谦将棺盖推回原位,拾起另一支火把,在洞厅内四处走动,看看雷鳞的墓葬中还有什么。

在胡启立埋伏过的东侧,贺谦发现了一个青铜四方盒。那是胡启立从青铜棺椁内取出来的,被他放置在东侧一个陶俑后。他本打算除掉胡客等人后,将青铜四方盒带走,找厉害的匠人熔开,看看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竟能代替雷鳞的尸骨存放在青铜棺椁里。可是他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和胡启立一样,贺谦也发现除了正面的两道缝隙外,这个青铜四方盒没有任何开口。但是盒面上的菱形花纹,以及两道缝隙的长度,却提醒了贺谦,让他想起了两样东西。他从身上掏出了一黑一白两块菱形坠,那是象征着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双色坠,也是王者继任者的身份象征。

贺谦原本只是想尝试一下,没想到两块菱形坠不大不小,正好能插进青铜盒正面的两道缝隙里。

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青铜四方盒沿着正中央的菱形纹理,向两边分开了一道寸长的缝隙,如同张开了锯齿状的嘴巴。

两块菱形坠正是青铜四方盒的钥匙,胡启立和烛龙想尽办法也无法开启的青铜四方盒,转眼之间就被贺谦打开了。

随着青铜四方盒的开启,三样东西依次呈现在贺谦的眼前,分别是一张绘满鱼鳞彩纹的竹刻脸谱、一卷以铁线串成的竹简和一柄青绿色的匕首。

鱼鳞纹脸谱,暗合一个“鳞”字,贺谦猜想那是雷鳞身前行刺时所戴;铁线竹简,上面写满文字,贺谦看了几列,认出是刺客道的道规;至于那柄青绿色的匕首,刃身上刻有一个篆体的“徐”字,贺谦猜测那是雷鳞行刺时所用的兵刃,但他却不识得这柄匕首的来历。

其实这柄匕首的来历,就在刃身上的那个“徐”字。

这个篆体的“徐”字,指代战国时期的铸剑大师徐夫人。这柄青绿色的匕首,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徐夫人毒匕!

徐夫人,战国时期赵国人,是一位青史留名的铸剑师。徐夫人并非别称,而是这位铸剑师的本名。

徐夫人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姓名,是因为他铸造了一柄匕首。这柄匕首后来落入荆轲之手,在咸阳宫中图穷匕见,用于刺杀秦王嬴政!

战国末期,秦国国势日盛,秦王嬴政谋划兼并诸侯,吞灭六国。秦军一出,势如破竹,两年内并韩灭赵,锋芒直指燕国。

唇亡齿寒,燕国太子丹为保国土,决定派遣刺客潜入秦国,刺杀秦王。只要秦王一死,秦国大将在外独揽兵权,将无人牵制约束,必生内乱,到时候燕、魏、齐、楚四国合纵,必定能扭转战局,一举击败秦国。

经处士田光的引荐,太子丹选择了荆轲,作为刺杀秦王的刺客。

秦王嬴政深居咸阳宫,宫中守备森严,要想接近他,除非有正当的理由。

荆轲经过一番思虑,向太子丹提出取樊於期的首级与燕国的督亢地图,一并进献给秦王,他作为进献使者,便能接近秦王。

樊於期原本是秦国将领,因伐赵兵败于李牧,致秦军损失惨重,畏罪不敢回国,逃往燕国避祸,被太子丹收留。秦王诛杀了樊於期的父母宗族,并以千金加封邑万户来悬赏樊於期的人头,如果能得樊於期的首级进献,秦王一定会接见。

但太子丹却不愿意这样做。樊於期在穷途末路之时投奔于他,要他取其首级进献秦王,他实在于心不忍。他摇了摇头,让荆轲另谋办法。

荆轲知道太子丹不忍心,于是私下里去见樊於期,直接表明了来意。

樊於期的父母宗族因他畏罪潜逃而被秦王诛杀,他心里既痛苦又愤恨。这些负面情绪整日整夜地折磨他,让他早就产生了轻生之意。如果自己的首级能帮助荆轲刺杀秦王,那也算报了父母宗族被诛之仇,樊於期自然愿意。他立即取来利剑,当着荆轲的面自刎而死。

太子丹得知此事后,虽然悲痛,却已无法挽回,于是将樊於期的首级装入匣子,密封起来。

有了樊於期的首级,督亢一带的地图也已准备好,就差行刺用的兵器了。

三百年前专诸刺杀吴王僚时,用的是赫赫有名的鱼肠剑,现在荆轲要去刺杀秦王,自然需要一柄锋利无比易于行刺并且配得上此次刺杀行动的利刃。

太子丹派人四处寻求利刃,得知赵国铸剑师徐夫人铸有一柄匕首,勇决罕见,锋利无匹。他立刻派人找到徐夫人,以重金将这柄匕首购来,然后命工匠在淬火时把毒药浸至匕首上,使这柄匕首变得剧毒无比。他拿人来做试验,只要被这柄毒匕割伤,哪怕只是细微的伤口,也会立即中毒死亡,可谓见血封喉。

为了让荆轲能够顺利完成刺杀秦王的任务,太子丹除了准备利刃之外,还找来了一个勇士作为荆轲的助手。这个勇士名叫秦舞阳,十三岁时便杀过人,因为生得彪悍,常人甚至不敢同他正眼对视。

一切准备就绪,荆轲准备上路了。

太子丹知道荆轲此去,无论成功与否,势必一去不返,因此率领门客前去送行。太子丹和众门客头戴白帽,身穿白衣,将荆轲送至易水岸边。

荆轲的至交好友高渐离也在送行之列。

深知好友有去无回,这一别便是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日,高渐离不禁悲从中来。他回忆起以往与荆轲击筑唱和、纵情痛饮的日子,当即迎风击筑,铮声悲响不绝。荆轲就着节拍,高声唱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歌声豪迈却又悲壮。送行之人为之动容,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荆轲纵声大笑,转身跳上马车,驱车而去。他去意已决,始终不再回头看上一眼。

带着樊於期的首级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荆轲和秦舞阳来到了秦国。

要觐见秦王,须有人引荐,于是荆轲带着千金厚礼,以燕国使者的身份,拜访了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

蒙嘉见钱眼开,哪里能想到荆轲竟是刺客。他受人重礼,便替人办事,当即进宫向秦王嬴政进言,说燕王惧怕秦军,不敢派兵抵抗,愿意称臣纳贡,为表诚意,特砍下樊於期的头颅,奉上燕国督亢地图,派遣使者前来进献。

秦军灭赵之后,进抵燕国南境,尚未进攻,燕国便来请降,不仅送来叛将樊於期的首级,还献上督亢一带的土地,嬴政自然大喜过望。为表示隆重,嬴政亲自选定吉日,安排九宾仪式,准备在咸阳宫中接见燕国使者。和蒙嘉一样,嬴政根本没有料到燕国竟如此大胆,派来请降的使者,竟是谋夺他性命的刺客。

到了入宫觐见这一天,荆轲一大早便起了床,仔细检查了两个匣子。

两个匣子里分别装着樊於期的首级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而在卷起来的地图当中,徐夫人毒匕静静地躺着。在咸阳宫中,连最受嬴政宠信的大臣都不能携带武器,更别说他这个来自燕国的使者。要想把徐夫人毒匕带进去,就必须藏在

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宫门前的侍卫,一定会搜他的身,也会打开匣子查看,但决不会把卷好系紧的地图展开。那是进献给秦王的东西,没有哪个侍卫胆敢提前打开查看,就像当年专诸向吴王僚进献梅花凤鲚炙一样,没有哪个侍卫胆敢提前分开鱼肉进行检查。

带上两个匣子,荆轲和秦舞阳入咸阳宫觐见秦王。

接受完细致的搜身后,两人分别手捧装盛头颅和地图的匣子,来到大殿之前等候。

很快,秦王嬴政宣燕国使者进殿。

在秦国群臣的注目下,荆轲镇定自若地步入大殿。

秦舞阳紧紧跟随在荆轲的身后,看了看两侧威严肃立的群臣,心里忐忑难安。这位名震燕国的勇士,竟然手足发抖,脸上流露出了惧怕之色。大殿内的群臣发现了秦舞阳的不对劲,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荆轲看了一眼秦舞阳,上前替他向秦王谢罪,说道:“北蕃蛮夷之人,未曾见过天子,是以心惊胆战,望大王稍加谅解。”

燕国来的使者吓得脸色发白,更显秦之威严,秦王嬴政对此倒颇为满意。他没有多想,命荆轲将督亢地图取来。比起樊於期的首级,他更加渴望得到燕国的土地。

荆轲打开秦舞阳所捧的匣子,取出地图,双手捧持,毕恭毕敬地走上台阶,来到嬴政的面前,垂首跪地,将地图奉上。

嬴政拿起地图,缓缓展开,目光在地图上游移,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地图即将全部打开之时,徐夫人毒匕便露了出来。

图穷匕见,荆轲当机立断,左手一把抓住嬴政的衣袖,右手猛地抽出徐夫人毒匕,一跃而起,刺向嬴政。

嬴政反应迅速,惊骇之余,挣扎着往后躲避。可是他的衣袖被荆轲死死地扯住,根本躲不开这一刺。

眼看徐夫人毒匕泛着青光,就要刺中嬴政,却听“嗤”的一声响,衣袖在嬴政的奋力挣扎和荆轲的死命拉拽下,竟然从肩膀处裂开,断成了两截。嬴政因为惯性向后倒退,堪堪避过了徐夫人毒匕的锋芒。荆轲竭尽全力的一刺落空了。

一刺不中,二刺即出,荆轲立刻向嬴政杀去。

嬴政惊魂未定,急忙伸手去拔御座旁的宝剑。可是荆轲来得太快,嬴政根本来不及拔剑,徐夫人毒匕便刺到了身前。嬴政只好缩回手臂,向旁边躲闪。荆轲不依不饶,继续追击。嬴政手无寸铁,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绕着旁边的铜柱躲避荆轲。

突如其来的剧变,把大殿内的秦国群臣吓傻了。进入大殿的群臣,不能携带武器,那些持有武器的侍卫,全都在宫殿外的台阶下列队而立,没有秦王的命令不能上殿。

眼见嬴政被荆轲追杀,情势危急无比,群臣来不及召唤阶下的侍卫,仓促之间一拥而上,有的围住了秦舞阳,有的则冲向荆轲。

只要徐夫人毒匕刺中嬴政,哪怕只是伤及皮毛,便足以令嬴政中毒丧命。

可几次眼看就要刺中,却都被嬴政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

成败就在毫厘之间,只差那么一星半点。

可荆轲却始终越不过这一星半点的距离。

群臣已经冲了上来,侍从医官夏无且冲在最前面,拿起手里的药袋,对准荆轲砸了过去。

荆轲急忙抬手一挡,将药袋打落在地。

就是这眨眼间的耽搁,嬴政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急忙冲向御座,再次向宝剑伸出了手。

荆轲疾步追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嬴政刷地拔出了宝剑,回身便是一剑,砍向追来的荆轲。

剑长匕短,荆轲又冲得过猛,根本躲避不及,顿时被利剑斩断了左腿!

荆轲站立不住,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际,他奋死一击,将徐夫人毒匕掷向嬴政。

嬴政急忙往右边一闪,徐夫人毒匕刚好从他的耳边掠过,击中了身后的铜柱。

趁着荆轲失去武器,嬴政手起剑落,向倒在地上的荆轲连砍了八剑。

荆轲浑身是血,却大笑起来。

他在笑这命运,笑这造化,也在笑功亏一篑的自己。

大殿外的侍卫虽未受到召唤,但知晓殿内发生剧变,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将荆轲和秦舞阳双双斩杀。

在堂堂大秦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咸阳宫中,居然遭到了燕国刺客的刺杀,秦王嬴政雷霆震怒,立即增兵前线,命令王翦率军伐燕。秦军一发,势不可挡,很快攻陷了燕国国都蓟城,燕王喜被迫退守辽东,秦军继续紧追不舍。

燕王喜认为秦军伐燕,完全是由太子丹的谋刺阴谋引起,于是诛杀太子丹,献首求和。但这只是苟延残喘一时,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灭国之祸。

秦王嬴政始终不忘荆轲行刺一事,即使在吞灭六国之后,他立号为皇帝,成为天下之主,仍然愤恨难消,下令通缉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

作为荆轲的至交好友,高渐离只好更名改姓,隐藏在宋子城里。

高渐离思念好友荆轲,常常想起易水边的别离,想起与荆轲最后一次击筑唱和时的场景。每每念及于此,他心中便悲苦难受,只能靠击筑来宣泄悲伤。那些听到他击筑的人,被筑声中的悲伤情绪感染,忍不住伤心落泪。高渐离击筑的名声自此在宋子城里不胫而走,富人家争相请他去府上做客。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担心六国余孽谋乱,因此在各地广布眼线,宋子城也不例外。高渐离击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始皇的耳中。

秦始皇知道高渐离和荆轲的关系,但怜惜他擅长击筑,于是赦免了他的死罪,将他的眼睛熏瞎,命他进宫表演击筑。秦始皇听了之后,对高渐离击筑的水平大加赞赏,于是经常召他入宫击筑。

高渐离虽然眼瞎,但心却不瞎,从始至终对秦始皇恨入骨髓。这种深仇大恨,既是因为他的眼睛,也是因为好友荆轲。他暗怀异志,决心效仿荆轲的壮举,刺杀秦始皇!

高渐离每次入宫击筑,都表现得极为淡然,以此来麻痹秦始皇,让秦始皇逐渐放松警惕。

一段时间后,高渐离觉得时机成熟了,便悄悄地把铅置于筑中。

当再次奉召进宫击筑时,他从秦始皇的说话声判断其方位,然后在击筑至高潮处时,忽然一跃而起,举筑撞击秦始皇。筑中藏铅,重如铁石,如果秦始皇被筑击中,定然非死即伤。

可惜高渐离双目俱瞎,撞击的方向偏差了分毫,没有击中秦始皇。

秦始皇又惊又怒,当即召入侍卫,诛杀了高渐离。

经此一事,秦始皇仿佛落下了心病,终身不敢再接近六国之人。

此后但凡想起荆轲和高渐离,秦始皇除了愤恨之外,还多了一丝惧怕。他甚至害怕见到两人留下的东西。他将高渐离的筑毁成了齑粉,至于荆轲所用的那柄徐夫人毒匕,则被他函封起来,藏于深宫,永不见天日。

后来刘邦率军攻入咸阳,咸阳宫中一片大乱,徐夫人毒匕就此下落不明。

这柄因为荆轲刺秦王而青史留名的匕首,再度重现人间时,已是明朝万历年间,而持有它的主人,便是刺客道的创始人雷鳞。

贺谦没有认出这柄青绿色匕首的来历,但他可以想象三百年前雷鳞手持这柄匕首,在无数个暗夜潜行秘伏、杀人于无形的场景。

他怀着深深的敬畏,将青铜四方盒合上了。

他没有动青铜四方盒内的任何一样东西。

虽然是刺客道继雷山之后的下一任王者,但是贺谦深切地明白,世道已经彻底变了,刺客道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相比于刺客横行的乱世,他更希望有那么一个时代,不需要任何刺客的存在。

贺谦推开了棺盖,将青铜四方盒放进了青铜棺椁中。

在他准备将棺盖推回去时,他停下来了想了想,又将阴阳、问天和鳞刺放了进去。他转过身来,火光之下,已不见了胡客的踪影,姻婵的尸体也不见了,只留下地上的一摊鲜血,以及那柄暗青色的十字。贺谦将十字拾起,一并放入青铜棺椁,然后合上了棺盖。

是时候离开了。

贺谦再次向青铜棺椁行了拜竹礼,也是最后一次。他把胡启立和烛龙的尸体留在了洞厅里,然后默然地退出了天道。

贺谦在井山转悠了一圈,搬来大大小小的石块,一一丢入老井中,直至将整口老井填满。接着他去水皮藏村借来了锄头,挖起泥土填入石块间的缝隙,直到井口彻底被泥土覆盖,看起来与地面无异。

多年之后,这里将会绿草成茵,甚至长出参天大树。刺客道的所有秘密,将从此湮没于世,彻底不为人所知。

贺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面露微笑,转身下行,离开了井山。

只是离开之时,他心中终不免怀有疑问。

天道尽头处的洞厅,分明是雷鳞的墓葬,可是那刻有“鳞”字的青铜棺椁内,却没有雷鳞的骸骨。刺客道设置了种种玄机,必定是为了保护雷鳞死后不受惊扰,可是这位创始人却没有葬入其中,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个疑问,使得贺谦走出山沟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是回望一眼,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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