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飞驰,到了日落时分,胡客进入了瑞州府地界。

此时已经出了湖南省,进入到江西省境内。

但胡客还是没有追上那女人乘坐的马车。

胡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坐骑累到极限不要紧,在途经的县城换一匹就行,日落天黑也不要紧,踏着夜色继续追赶便是。

越往前追,胡客越是担心。

马车的速度肯定会慢一些,可是他已经一口气从清晨追到了日落,仍然不见目标。也许那女人在途中寻了某家客栈停车歇息,若真是这样,胡客就追过了头,反而离那女人越来越远了。但沿途经过的客栈没有上百,也有数十,胡客不可能每一家客栈都停下来查看。他原本就比那女人晚出发一个半时辰,不能因为这些事再多做耽搁。

胡客只有继续向前。

他打算再追一段路,如果仍然不见目标,便可以确定那女人的确是在途中停车休息。那时他便停下来,守在官道上,静候那女人经过。

如此马不停蹄,到了午夜时分,胡客已经追到了南昌城下。

此时的南昌城内燃起了一片火光,远在城外的胡客一眼就能望见。

这一幕和昨晚十四号当铺被焚毁的场景实在太像。胡客急忙打马入城。

胡客的预想变成了现实,起火的建筑,正是刺客道在南昌府设置的十八号当铺。胡客赶到时,十八号当铺的大部分建筑已经被大火吞噬,不时哔哔啵啵地爆出火响。

这已经是遭殃的第十三家当铺了。

胡客知道,那女人并没有在中途休息,反而和他一样马不停蹄,并且已经先他一步,从南昌城里经过了。

当铺附近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胡客问了围观者,但火起时附近的居民都在睡觉,没人知道这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只得知火势被人发现时,是在一刻钟之前。

不过一刻钟而已,还没有走远。

胡客立即纵马出城,继续向东追赶。

一直追到了后半夜,在鄱阳湖畔,胡客终于追上了那辆马车。

那辆马车停在一处酒家的马厩旁。这马厩挨着官道而建,借助上方悬挂的灯笼,胡客可以大略看清马厩里的情况。纯黑色的外厢,车轮包了铁皮,车厢的背面有“风顺”二字,正是胡客要追寻的目标。马车已经卸了套,前端支在地上,拉车的马则在马厩里休息。

胡客抬头看了看酒家的招牌,名叫幽兰酒家。马车出现在这里,那女人一定是住进了幽兰酒家。她不可能一直赶路,只要是个人,就会有休息的时候。

胡客没有住进幽兰酒家。那女人虽然受了伤,可她在路过南昌城时却荡平了十八号当铺。胡客听陆横说过,江西省的当铺全都设置了埋伏,那女人能一举荡平十八号当铺,想必与埋伏的青者大战过一场,如此说来,她的伤势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那女人的能力太强,胡客已经吃过亏,必须谨小慎微。在不清楚对方的具体情况时,胡客不敢贸然与她摊牌。

胡客选择了正对酒家的一户民宅。

胡客敲开了民宅的大门,向主人家表明了来意,要在此住宿一晚。

主人家的神情颇为诧异,望了一眼对面的幽兰酒家,那意思是为何放着对面舒适宽敞的酒家不住,偏要来住这普普通通的民宅,心想难不成是酒家客满了?不过有银子收,主人家自然乐意效劳。主人家收了宿费,带领胡客往空置的房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今晚真是古怪,刚来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说着他轻轻一笑,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胡客进门的时候,见院子里拴着一匹马,本以为是主人家的,但主人家的一席话,却让他立即生了警惕。

“还有别的人住进来?”胡客问。

“可不是?刚住进来不久,是个老头。”主人家举着灯,照亮路过的一间房,“就是这儿。”

“外面是他的马?”胡客又问。

“是啊,我家又不养马。”主人家回答道。

深夜不住酒家,却来住民宅,胡客倒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大半夜里骑马,说明是在赶路,可偏偏又是个老头,并非精力充沛经得起颠簸的青壮年,这些矛盾之处,不免让人起疑。

胡客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暗暗记住了这间房的位置。

多年来练就的警惕性,让胡客不由自主地对住在隔壁的老头生了戒心。但让胡客没想到的是,他没去探那老头的底细,倒是那老头主动找上门来了。

胡客刚住进房间不久,房门便响了。敲门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头。

这老头已经一大把胡子,头发也白了一大片,但仍显得很精神,尤其是一对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有神。

胡客打开门后,老头对胡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话时,右手举起了一张画像。那张画像上绘了一张人脸,所绘样貌正是胡客。

这是天层分发到每个兵门青者手中的画像,如此说来,眼前的这老头,也是兵门的青者!

“黑蚓。”那老者毫不避讳,直接介绍了自己,“你应该听说过我。”

胡客当然听说过。

黑蚓这个名头,在道上十分响亮,只不过他人如其名,好似潜行在黑暗地底的蚯蚓,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因此绝大部分青者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据说黑蚓是兵门中资格最老的青者,刺龄长得令人难以想象,同时他又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潜伏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和屠夫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刺客,但毫无疑问他和屠夫一样,都是极难对付的硬手。胡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到此人。

“我对‘鬼’没有兴趣。”胡客已被天层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黑蚓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想与胡客为敌。当主人家领胡客走过房门外时,黑蚓从门缝里偷瞄了一眼,主人家提在手中的灯,照亮了胡客的脸。黑蚓一眼便认出胡客是画像上的人。他见胡客扭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知胡客生了戒心。他不想因胡客的怀疑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主动过来拜访。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各行各事,互不相犯为好。”黑蚓自认为表达清楚了来意,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胡客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在跟踪住进对面酒家的女人?”

黑蚓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回头来,并不说话,两只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胡客。

胡客猜得不错,黑蚓的确是在追那女人,而且已经追了很长一段时间。

“道虽同,但不相为谋。”胡客抬手道,“请吧。”

黑蚓微微一笑。从他的笑里,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转过身去,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天亮之后,胡客被一阵马嘶声惊醒。

胡客急忙起床,推开一丝窗缝,望见那辆风顺车行的马车已经驶出幽兰酒家,沿官道向东而去。

胡客当即披上衣服出门,正巧黑蚓也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相比昨晚昏暗的烛光,胡客可以更为清楚地看清黑蚓的容貌。黑蚓的脸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枯黄色的面斑,身子如木柴般瘦削,显得老相了许多。两人相视一眼,却如陌生人般互不理会,各自上马,开始了追踪。

胡客和黑蚓虽不理会,但各自心中都对对方留有戒心。这一路尾随那女人,两人都没有动手,谁都不想去鹬蚌相争,而让对方坐收渔利。尤其是黑蚓,他故意落在了胡客的后面,如果真有突发状况发生,他有更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做出应对。

过了鄱阳湖,就是饶州府。

不出胡客所料,那女人夜入饶州城,杀死埋伏在十九号当铺的几个兵门青者,一把火将当铺烧了个精光,然后继续赶路。

过了饶州府,胡客忽然发现,身后不见了黑蚓的踪迹。胡客知道黑蚓一定没有离开。这老头的确有真本事,不愧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连自己都发现不了踪迹,胡客暗想。

一路向东,经过婺源,进入浙江省境内。

那女人又接连捣毁了刺客道设在严州府、杭州府和嘉兴府的三家当铺。三家当铺都没有任何防备,被那女人杀尽掌柜和伙计,一把火夷为平地。接着过松江府后,那女人的马车驶入了上海地界。

那女人并没有进入上海城。

她只走到了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在夜幕下,那女人的马车驶向了一扇铁门,并向门卫出示了一样东西。门卫走出门卫房,将铁门打开了。那女人驾着马车驶进了铁门。那扇铁门开在一截围墙上,那围墙圈裹着一大片建筑。马车驶进去后,门卫立刻将铁门锁了起来。

虽然是夜晚,但高昌庙镇却没有一点夜晚的宁静,反而异常热闹。镇上正在修建上海南火车站,沪杭铁路也在铺架之中,不少工人正连夜在工地上干活。

胡客询问了一个工人,那工人手指围墙圈裹起来的建筑,说道:“那是机器局。”他听胡客的口音像是外地人,怕胡客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简称江南制造局或江南制造总局,又称上海机器局。

在洋务运动搞得风生水起的同治四年,作为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和李鸿章奏准在上海兴办军事企业,并由此创办了江南制造局,成为了往后数十年间国内规模最大也是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最初设址在虹口,但因规模扩大得太快,而虹口属于租界,地租昂贵,可租用的土地又太少,所以不得不在创办两年后搬迁至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那女人驾驶马车从侧门进入江南制造局后,长时间不见出来。

胡客等不下去了。

那女人行踪诡秘,若这一次跟丢,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寻得到。

胡客决定潜入江南制造局。

作为整个国家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的看管工作相当严密。江南制造局的围墙修建得很高,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专人值守,想越墙而入,实非易事。虽是深夜,偶有人进出侧门,但门卫十分尽责,一旦开过铁门,便会立马关上,不给人擅自出入的机会,想要从侧门溜入,也不容易。不过好在是夜间,行事要比白天来得方便。

胡客等了片刻,便等来了机会。

一个黑幢幢的影子出现在道路的北边,伴随着鞭子的抽打声,快速地移动过来。

那是一辆马车。深夜出现在此,那马车多半是要进江南制造局。

胡客躲在道旁的一堆圆木后,待马车驶过圆木堆时,他猛地蹿出,攀住了车厢的背面,旋即一个溜身,用闪电般的速度翻藏到了车底。

果不其然,这辆马车在路口拐了个弯,径直朝江南制造局的侧门驶去。

胡客将身体紧紧地贴住车底,以防被门卫瞧出端倪。

“哟,舒大人这么晚还来公干啊?”门卫认出了马车,急忙走出门卫房,打开了侧门。

“可不是么?”说话的是赶车的车夫,“老爷好好在饭店里吃饭喝酒,被老潘给叫回来了,说有个女的深夜跑来找老爷。”

门卫搔了搔溜光的脑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确实有个女的进去了,她给我看了御捕门的令牌,原来是找舒大人的。”

胡客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郁闷。他身上还带有从曹彬那里夺来的御捕门腰牌,早知道这东西在江南制造局也管用,他就不用在外面等这么久了,此时也不用藏在马车底下。

“阿福。”车厢内传出了一个老迈的嗓音。说话者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舒高第,听他的语气,似乎不甚耐烦。

“是,老爷。”那叫阿福的车夫不敢再与门卫多聊,急忙催赶马车,驶入了侧门。

光线昏暗,门卫并没有留意马车的底部,胡客得以顺利地进入江南制造局。听刚才的对话,这马车里的舒大人,夜里赶来江南制造局,正是为了见那刺客猎人。对胡客而言,真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福赶着马车在江南制造局内转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幢小楼外吁马停下。

“舒大人,您小心脚下。”那叫老潘的男人先从马车里跳下来,点燃了提灯,然后扶舒高第下车。

“阿福,到外面候着。”舒高第说完这话,便在老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小楼。

阿福应了舒高第的话,调转马头,驱车而去。

马车驶过,地上多了一道黑影。胡客翻身而起,藏到黑暗处,等马车转去外面后,才轻手轻脚地靠近小楼。

这幢小楼是江南制造局内附设的翻译馆。当年江南制造局创办后,在制造枪支、军舰及其他机器的过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外文资料,因此在同治七年成立了一个翻译馆,专门负责翻译和引进西方的科技类书籍,后来为培养各类西学人才,局内还专门成立

了广方言馆等教育性质的机构。

翻译馆的门没有关牢,加之这里不是厂房,没什么人看管,唯一一个负责看管的老潘,此时已扶着舒高第进去了,因此门前无人看守,胡客得以轻松地进入馆内。

翻译馆分为上下两层,每一层都有好几间房,只有位于一楼最里面的翻译处亮着光。一道拉长的人影投在翻译处的门外,老潘的声音传来:“是,舒大人,小的这就出去。”

胡客急忙躲到隐蔽的角落里。

老潘从廊道里走过,走出翻译馆,到外面找阿福去了。

胡客重新现身,悄无声息地来到翻译处的门外。

翻译处房内,舒高第和那女人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方桌前。

桌上烛火跳跃,房内寂静无声。

等老潘的脚步声去远后,舒高第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叹了声气,说道:“我们怕是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十六年。”那女人说道。

“记得那一年你来找我时,浑身都是伤,还中了剧毒。”舒高第道,“你这次来,不会又是为了治伤吧?”

那女人抓住面纱的一角,缓缓地摘了下来。

烛光下映照出来的那张脸,让舒高第猛地一下颤巍巍地站起:“你……你的脸……”他一时心急,乱了呼吸,接连咳嗽了数声,语不成句。

“还有得治吗?”那女人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脸被划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舒高第绕过桌子,检查了那女人脸上的伤势,叹道:“疤是祛不掉了。”又说,“但我会想尽一切法子,让它不至于太过明显。”

“这就足够了。”那女人点了点头。

舒高第缓缓地走回另一侧,在凳子上坐下来,问道:“是谁伤的你?”

“你早已退出御捕门,这些恩恩怨怨,你没必要知道。”

“又是刺客道?”舒高第问完这话,紧接着便说,“定然如此,定然如此。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忘去寻仇?”

那女人森然道:“照水的仇不共戴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右掌猛地拍落,击得桌子一声重响。

舒高第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一阵,那女人忽然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两幅刺客卷轴,天层藏在何处,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查出来又有何用?”舒高第道,“你还能剿了它不成?”

“我一个人是不行,但索克鲁会帮我,御捕门所有捕者都会出动。”

舒高第苦笑起来:“二十一年前那场大战,你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御捕门死了多少人,你难道就忘了?”

那女人道:“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更要报仇。”

“可你被人伤成这样,”舒高第摇头道,“可见刺客道这些年里,又出了不少人物。”

“我只不过一时大意,才为人所伤。”

“罢了,罢了,”舒高第摆手道,“我劝不了你,御捕门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如果需要治伤,随时来翻译馆找我就是。”说着,他站起身来,右手擎起烛台,“你跟我来吧,”他说道,“伤药都在二楼的医书房里。”

走出翻译处的房门,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向楼梯走去。

没走多远,舒高第忽然问:“对了,昨天沐人白和贺谦带了人来,说是你叫他们来的?”

“没错,是我电告东南办事衙门,让他们来的。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那女人说完这话,忽然扭过头去,盯住一处漆黑的角落,“你跟了我这么久,也该出来见见光了吧!”哗啦一响,她腰间的锁链刀毫无征兆地甩出,击向那处黑暗的角落,逼藏在那里的人现身!

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跃出,现身于烛光下,正是胡客。

“还不现身?”那女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她话音一落,二楼上顿时脚步声大作。

胡客知道中了埋伏,正欲夺路脱身,那女人的锁链刀已迎面扫来。胡客用问天挡下这一击,但锁链刀二击又至,将他逼回廊道的深处。

二楼上趁势冲下十多号人,全都是御捕门的黑袍捕者,其中就有沐人白和贺谦这两位天字号捕头。

那女人在十四号当铺被胡客所伤,尤其是腿上那道伤,伤及筋骨,令她行动不便。她一路上知道有人跟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从此人跟踪的能力来看,绝对不容小觑,她有伤在身,不便和跟踪之人做过多的纠缠。她已经拿到了卷轴,却仍然将沿途的多家当铺捣毁,一来是发泄毁容之恨,二来是做给身后跟踪的人看,示之以强,让跟踪之人不敢轻举妄动。途经杭州府时,她去了一趟府衙,给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发去了急电。此时沐人白和贺谦正在东南办事衙门公干。沐人白和贺谦虽然已经进入御捕门十多年,但却从来没见过那女人,所以在瀛台时,贺谦还曾与那女人交手,不过经过瀛台的事情之后,索克鲁已经给众位御捕打过招呼,所有御捕都知道那女人在御捕门内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接到那女人的急电后,沐人白和贺谦不敢怠慢,即刻带领一批捕者赶来江南制造局候命。那女人知道跟踪之人一定会随她潜入江南制造局,因此一进入局内,便立即寻到沐人白和贺谦,让两人率领捕者埋伏在翻译馆的二楼,待跟踪之人进来后,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那女人虽然知道沿途有人跟踪,但一直不知道跟踪的人是谁,此刻见到是胡客,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从开封府就一直跟踪我的人。”她的右手轻轻抚过左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阴沉沉地说道,“我见你女人痴情,原来还想放她一马,你却偏要我改变主意!”

“她在哪里?”话语里涉及到姻婵,胡客立刻透露出关切之意。

“你不必着急,”那女人冷笑道,“你死之后,我很快就会让她与你见面!”

胡客暗暗松了口气,那女人的这句话,证明姻婵此刻还活着。

那女人左手一摆,十几个捕者立刻朝胡客围攻上来。她接过舒高第手中的烛台,对舒高第道:“你先上楼避一避。”舒高第从前是御捕门的医捕,现已退出御捕门多年,此刻不便插手御捕门的事,点了点头,走上二楼去了。

眼见十几个捕者围攻上来,胡客当即后退一步,倚住了墙壁。这样一来,他不用顾虑身后,可以专心对付身前。

这些寻常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问天一出,顷刻间便有两个捕者毙命。

贺谦见状,立即拔出弧口控玉刀,拨开两个挡道的捕者,挥刀朝胡客的脸部劈落。

胡客早已不是第一次身陷御捕门的重围,但他却是第一次和贺谦正面交锋。当日在巡抚大院被贺谦抓捕时,胡客是束手就缚,两人并无交手,在紫禁城西华门的那场夜战,贺谦提前赶去了瀛台,两人也未交手。

贺谦师从白孜墨,他将白孜墨对十字棱刺的用法化在刀法之中,并加以改进,在刀功上可谓独树一帜。寻常使刀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分厚一分劲,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但贺谦的刀路却繁复而阴柔,同时又不失狠准。他深知胡客的厉害,知道白孜墨都非其对手,算是十足的劲敌。因此一对上手,贺谦便将最厉害的招数通通用上,一把弧口控玉刀舞得滴水不漏,要在短时间内将胡客制住。

胡客对贺谦奇特的刀路有些不适应,因此一开始暂取守势。在贺谦的一轮抢攻过后,胡客暂时遭遇了压制,落在了下风。但越是遇到强劲的对手,胡客的斗志就越强,并且越发沉着冷静。经过最初的不适应后,胡客慢慢洞悉了贺谦刀路中的缺陷,很快有了破敌制胜的方法。他招法忽然一变,问天一改守势,采取最简单最直接最迅猛的方式攻击贺谦。他这是以快制慢,以简克繁,以刚破柔!

问天属于匕首类短刃,使用起来比弧口控玉刀要灵便许多,胡客的招式因而比贺谦快了一倍有余,再加上翻译馆内只有那女人手中一盏烛火,光线极其昏暗,贺谦竟有些难以看清胡客的动作。在他眼中,问天似乎已不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道有迹无形的赤色光芒。电光石火之间,血光迸溅,问天裹挟着劲风掠过,贺谦的上臂顿时血流如注。

见贺谦负了伤,沐人白也不再袖手旁观。他左手拍髀,右手雁翅,向胡客攻去。拍髀是一尺来长的短刀,短小精悍,雁翅是沙场上用的步战用刀,宽厚沉重。沐人白将雁翅舞得虎虎生风,但雁翅的目的只在压制敌人,他左手的拍髀才是致命的利器。雁翅是实,拍髀为虚,虚实相间,雁翅实实在在地猛攻四五刀,拍髀却忽然偷袭似的祭出一记杀招,往往让人防不胜防。

在御捕门的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中,沐人白和贺谦是身手最为厉害的两个。胡客同时遭遇这两大劲敌,还时不时有其他捕者从旁抢上,可谓险象环生。

胡客逐渐被逼到了角落里,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再这样斗下去,难免有失手被擒的时候。

胡客知道,他现在已不可能击败眼前这些敌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突围!

胡客选择了手臂受伤的贺谦作为突破口,奋起战力,猛然间狂攻贺谦。

贺谦清楚胡客疯狂攻击自己的目的。他以弧口控玉刀应对问天的每一击,脚底站定了决不后退,不给胡客任何突围的机会。但问天已经见血,劲道更加强劲,贺谦的弧口控玉刀虽然也是利刃,在一轮叮叮当当的急响过后,刀锋上仍然被问天击出七八个缺口。问天潮鸣电掣般地再次击来,贺谦举刀硬挡。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弧口控玉刀寸寸碎断,为躲避碎断的刀片,贺谦的脚底霎时间一乱。

只这一瞬间的机会,胡客已牢牢地抓住!

胡客冲开贺谦的防守,挡住沐人白在侧方的攻击,随即以一个快到极致的两连击,杀死扑上来的两个捕者,拔足朝翻译馆的大门奔去。

但他刚奔出几步,一股冷风立刻迎面掠来,锁链刀已出现在眼前!

那女人虽然腿脚不便,但手上的功夫却丝毫未减。她瞧出胡客有脱身的趋势,所以提前移动到翻译馆的大门侧,待胡客奔来,立即以锁链刀迎击。

有那女人在,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胡客避开了锁链刀,不再冲向大门,反而回身朝翻译馆的里侧冲去。他沉肩撞开翻译处的房门,一个蹿身进入房内。

那女人急忙飞步赶出翻译馆的大门,只见胡客已从翻译处的房间破窗而出,朝外飞奔。沐人白和贺谦相继从另一间房的窗户里跃出,追赶胡客。

那女人一见胡客冲入翻译处,便判断胡客要从窗户逃走,因此提前追出翻译馆外。以她的能力,原本不会给胡客逃走的机会,但她右腿的伤势限制了她的速度。她虽然立即冲出翻译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客从身前不远处跑过。她以锁链刀追身而去,却短了分毫。那女人知道错失一击,便追不上胡客,立马一瘸一拐地朝翻译馆的背面疾走。她驾驶进江南制造局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胡客冲出翻译馆的地界,望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旁有两点火星忽明忽暗,那是老潘和阿福正吸着纸烟闲聊,打发等待舒高第的时间。

“拦住他!”沐人白大声吼道。

老潘和阿福被吼叫声惊回神来,但没搞明白情况,已被冲上来的胡客两脚踹翻,更别提阻拦了。

胡客割断套马索,让马与车分离开来,随即翻身上马,驾马狂奔。

沐人白飞步赶到,长臂一探,已抓住了扬起的马尾。他双脚蹬地,借势跃起,人在空中,雁翅已向胡客的背心砍落。

这一击居高临下,有雷霆万钧之势!

胡客跨坐马背,无从避让,不得不拧过腰身,以问天正面迎击。

“铮”的一声响,两件兵器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沐人白的左手从腰间一抹,趁势一送,拍髀刺向胡客的肋部。

一物不能二用,问天抵挡住雁翅,便抵挡不住拍髀!

匆忙中,胡客手臂下夹,肋部猛地传来了刺痛感,拍髀已经刺入体内。但好在他千钧一发之际用腋下夹住了沐人白的左手,这一刺才没有深入到伤及内脏,不会致命。

在拍髀刺入肋部的同时,胡客手中的问天也已反削了出去。沐人白的左手被胡客腋下夹住,同样无从避让,他虽然极力仰头一缩,但仍然被问天结结实实地抹过了面部!

这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斗法!

电光石火之间,胡客的肋部遭受重创,沐人白却是眼前一黑,双目尽瞎!

骤然失明所带来的剧痛和恐慌,让素以硬朗著称的沐人白也禁不住惨哼了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撒开了握住拍髀的左手,身子向地面坠去。他的左手在空中下意识地乱抓,竟一下子又抓住了马尾。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扬起右臂,雁翅

砍向身前。这一刀不可能伤到胡客,沐人白意在砍伤胡客的坐骑。只要没了坐骑,胡客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多远。

胡客瞧得真切,急忙探出身子,问天从绷直的马尾上划过!

马尾一断,沐人白失去了支撑,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因惯性翻滚了五六圈才止住。他这一刀虽然砍空大半,但还是从马股上划过,胡客的坐骑顿时癫狂起来。

拍髀还插在胡客的肋部,这一阵剧烈的颠簸加剧了他的疼痛。他奋起臂力,拽紧套马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骑,驾马来到了江南制造局的侧门前。

侧门已关,门面上扣着一把黑沉沉的铁锁。

“开门!”胡客忍着疼痛,厉喝一声。

一个血淋淋的人忽然骑马出现在眼前,连那马也是血淋淋的,来人的肋部还插着一柄短刀,且凶神恶煞地大吼大叫,坐在门卫房里的门卫,此时一动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般。

胡客又吼了一声,猛然间发现,那门卫并非被吓得一动不动,而是已经死去多时,所以歪斜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门卫已死,胡客只有自己开门。

他打算下马,拿问天削断门锁。

可就在这时,背后却传来了辚辚的车辙声。

胡客被沐人白拖延了片刻,又在侧门处耽搁了片刻,那女人已趁机赶着马车追赶上来。除了她以外,贺谦和几个捕者也乘坐在马车上。

想削断门锁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

胡客现在绝不能下马,下马就是死路一条。

出不了侧门,这地方便如被封死的胡同,马车一旦赶到,那女人和贺谦等人下了马车,摆开阵势,胡客就等于被逼进了死路。他的肋部遭受重创,想再次突围,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为了不陷入绝境,胡客立即拨转马头,想占马车掉头不方便的便宜,从马车旁冲过,冲回江南制造局内。

但那女人已让胡客从身边逃走过一次,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在胡客的坐骑与马车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女人的锁链刀已瞄准目标,准确地扫出。

胡客早料到那女人会趁机攻击,急忙低头让过。

那女人手腕急拧,锁链刀向下一兜,斜着拉回,一条马腿顿时被斩断成两截!

这一手是胡客没有料想到的。他胯下的坐骑立时惨嘶起来。断去一腿,自然无法再奔行,坐骑猛地一下斜扑倒地,紧贴地面滑出丈远,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女人和贺谦等人急忙下车,赶到惨嘶不止的马前,却早已不见了胡客的踪影。

“他受了伤!”借助门卫房的光,贺谦看见了地上的零星血点,往黑暗里延伸而去。贺谦追出十来步,地上的血点忽然断了,想来胡客弃马逃走时,特别注意了伤口,不让血滴落下来留下行迹。江南制造局占地面积宽广,厂房建筑又多,想在其中找出一个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立即封锁各处出口,通知东南办事衙门增派人手过来!”贺谦对身后几个捕者大声命令道,“无论此人藏身何处,务须在今晚找他出来!”

说完这话,贺谦才发现,刚刚还站在身旁的那女人,此时却和胡客一样,竟已不知去向。

东南办事衙门能紧急调用的捕者,总共有三十来人,现在这些捕者全都连夜赶到了江南制造局,加上先前沐人白和贺谦带来的一批捕者,总计四十余人。这些捕者人手一支火把,分成数队,朝各厂各房散去,好似一片浪潮翻滚的火海,朝四面八方推涌扩散。

江南制造局的每道门和每段围墙均有专人看守,贺谦派捕者去问过这些看守,所有看守都确认,没有人从自己负责的地段里通过。贺谦知道,胡客一定还在江南制造局内,他受了伤,必然躲藏在某个隐蔽之处。

四十多个捕者展开了细致的搜索。

沐人白双目失明,已被送往救治。贺谦虽然受伤,但只是简单止了血,继续留在江南制造局内,等待各队捕者搜索的结果。

江南制造局内除翻译馆和广方言馆外,还有机器厂、锅炉厂、铸铜厂、铸铁厂、炼钢厂、轮船厂、枪炮厂、火药厂、洋枪楼、炮队营、公务厅、文案房、栈房、煤房等建筑。四十多个捕者足足搜了一个多时辰,才陆续返回。

令贺谦感到失望的是,捕者们搜遍了各处厂房,竟然没有找到任何受伤之人,也就是没有找到胡客。不仅没找到胡客,连那女人也没有见到。

“还有什么地方没搜?”贺谦问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有捕者答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是江南制造局内最见不得火的地方,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专人负责看守。有捕者搜查到这三处建筑时,试图入内,却被看守拦住,捕者甚至出示了御捕门腰牌,提出灭了火摸黑入内搜查也不行。看守只认总办的命令,没有总办大人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那就去总办那里拿命令!”贺谦一声令下,当即有捕者领命而去。

但要想征得江南制造局总办的同意,必须先回东南办事衙门开具公文,再前往总办的住所,如此往返,太耗费时间。胡客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耗损不少精神和体力,并且身受重伤,贺谦可不想给胡客太多喘息的机会。

在拿命令的捕者离开后,贺谦当即率领剩余的捕者来到了枪炮厂外。

一见是御捕门的捕者去而复返,两个看守都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说道:“都已经说过了,没有总办大人的命令,你就是道台大人亲自来了也没辙。”

贺谦当然不会硬闯。他命令所有捕者原地待命,然后手举火把,围绕枪炮厂走了一圈。两个看守怕他擅闯,留下一个看住大门,另一个跟着他走完了这一圈。

这一圈慢悠悠地走下来,贺谦已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枪炮厂的每一寸墙壁、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处通风口,没有任何出入的痕迹。贺谦基本可以确认,胡客没有躲藏在枪炮厂内。

离开了枪炮厂,贺谦带领捕者赶到了就近的洋枪楼,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了洋枪楼的外围,排除了胡客躲藏其内的可能。

只剩下火药厂了。

贺谦赶到火药厂时,两个看守正坐在地上打盹。当他围绕火药厂走动时,一个看守打着哈欠跟随在他的身后。

“这一片厂房是做什么用的?”当走到火药厂的背面时,贺谦停下了脚步,指着身边的厂房问。

“这是库房,”看守回应道,“厂里造出来的火药,全都堆在里面。”

贺谦不作声色,盯着一扇通气窗看了几眼,继续往前走。

回到火药厂的大门外,所有捕者都持着火把在原地等候着。贺谦手一招,众捕者跟随他离开了火药厂。

走出一段距离后,贺谦忽然停住了。

“你们先回去,等总办的命令一下来,就立刻赶来火药厂,把火药厂四周围住。”他从一个捕者那里拿过一柄刀,返身朝火药厂走去。

他这一次没有去大门,而是避开了两个看守的视线,绕道来到了火药厂的背面。

“左起第二扇。”他抬起头来,心里默道。

贺谦没有拿火把,所以黑暗中视线不太好,但能依稀看出第二扇通气窗的位置。他刚才绕厂检查时,发现第二扇通气窗上挂着一张已破的蛛网,正随着夜风左右飘摆,另外三扇通气窗上悬挂的蛛网则是完整的。这一片厂房用于囤积火药,不是生产厂区,平时没什么人进出,进出也只是搬运火药,不太可能打开通气窗,就算打开通气窗,也不太可能只打开一扇。左起第二扇通气窗虽然是关闭的,但窗口的蛛网却是新破的,不久前一定有人打开过窗户。

胡客一定在里面,贺谦暗自笃定。

通气窗不大,约三尺见方,位置也不高,贺谦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拨开了窗户,屈膝一跃,快速地翻了进去。

一进入通气窗,一股浓烈的火药所特有的刺鼻味儿便扑鼻而来。

火药库房里一片漆黑。紧挨着通气窗堆放了不少装满火药的木桶。贺谦踩着一只只木桶往下走,走了几丈,下到了地面。

库房里没有任何声响。贺谦摸黑穿过了连接门,进入了第二间库房。

在这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窸窣的说话声。

声音是从正前方传来的。

当贺谦走到通往第三间库房的连接门前时,说话声已经能够听清了。

“……我会拧断她的脖子,砍去她的手脚。你知道‘藏血’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我说的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听说过蝴蝶刑?竖着一刀下去,割开后背上的皮,再用刀尖紧贴皮肤切进去,让皮肉分离开来,就像蝴蝶展翅一样。你没听说过不要紧,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见识到……”

贺谦认得这声音,是那女人在说话。

“我会割掉她的舌头,让她有痛喊不出,”那女人继续说道,“还要挖走她的眼珠子,让她有路看不见……”

她说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随即一股劲风,朝刚走入连接门的贺谦扑面而至。

“是我。”贺谦急忙低头。他的脑袋上方传来砖头碎裂的响声。若非他反应足够及时,碎裂的可就不是墙砖,而是他的脑袋了。

“你怎么来了?”那女人听出是贺谦的声音,收回了锁链刀。听她的语气,似乎贺谦的出现,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在等总办的命令,我就先进来了。”贺谦问道,“胡客呢?”

“姓胡的小子躲起来了,不敢出来。”那女人冷笑道,“刺客道的人都是一路货色,全是不敢见光的鼠辈。你上面十几代祖宗能藏上三百年,可你却连三个时辰都藏不了。等到天一亮,我看你还能藏到什么地方去?”

那女人很早就发现了胡客的踪迹,并一路追进了火药厂的库房里。但库房里漆黑一片,而这种没有任何光线的漆黑,恰好是刺客最熟悉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胡客自然而然地干起了老本行。那女人本以为胡客受伤之后,绝非自己的对手,但她显然低估了胡客的能力。在没有半点光的环境里,胡客的听觉、辨识力、判断力、潜伏力及行动的能力会提高数倍。而那女人因腿伤移动不便,如此一来更为吃亏。

在胡客的偷袭下,那女人浑身上下竟接连被问天伤了五处,这还是在她疯狂挥舞锁链刀、逼迫黑暗中的胡客难以近身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她第五次受伤后,胡客忽然没有了动静,不着形迹地潜伏了起来。

胡客乍然停止,可那女人却不敢停。

她继续挥动锁链刀,一圈紧接着一圈,以防备胡客的下一次偷袭。

时间长了,她自然不想一直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她想寻找到胡客潜伏的位置。原本胡客受伤后流了血,她能通过血腥气来判断胡客潜伏的方位。可这库房里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她的嗅觉再怎么灵敏,置身在火药库房里也是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她开始说话,说要用哪些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姻婵。她想用这些言语来刺激胡客,不说让胡客变得多么愤怒,至少让他在情绪上出现波动,最终在气息上出现变化。一旦胡客的气息声被她听到,暴露了方位,她就有了反击制胜的机会。

“有火吗?”那女人问贺谦。

“这里全都是火药。”贺谦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他的确随身携带着洋火。但这库房里堆满了一桶桶的火药,点燃火后,一旦有所闪失,火药厂难逃被炸毁的命运,他必定有死无生,就算侥幸在爆炸中存活下来,他也担不起江南制造局火药厂被炸的重责,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轻则牢狱之灾,重则难免一死。

“我们先出去,派人围住四周,”贺谦提议道,“待天一亮,总办的命令也拿到手后,我们再动手不迟。”

那女人连续被胡客偷袭得手,却一直不肯退出库房,一来是移动不便,二来是怕退离时出现破绽,遭遇胡客致命的袭杀。如今有贺谦在身边,两人相互照应,情况便不一样了。

那女人在这间库房里吃足了苦头,也对胡客的能力有了崭新的认识。她认可了贺谦的提议。两个人背抵着背,一边警惕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门,退入第二间库房,紧接着退入第一间库房,最终钻出了通气窗。

胡客潜伏在黑暗深处,一直不敢弄出任何动静,连呼吸也压到了最轻最细。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时,料想贺谦和那女人真的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才算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拍髀还插在他的肋部,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在逃遁的路上,他不敢拔,生怕大量流血,因而留下痕迹,暴露行踪。他穿过大半个江南制造局后,悄无声息地躲进了火药厂的库房。库房里全是火药的气味,这有助于掩盖他身上血的气味。

但那

女人不愧是让众多刺客道青者望而生畏的刺客猎人。她很快便追进了火药厂内,并一步步逼近第三间库房。

胡客没有继续躲避。他也没办法再躲避。

当那女人走进第三间库房时,他选择了主动出击。

在完全漆黑的库房里,胡客用上了在刺客道所学到的一切。销声匿迹的潜伏,变幻莫测的走位,神出鬼没的袭杀,并接连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了五道伤。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用最迅猛的偷袭,让女人心生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一轮偷袭,彻底透支了胡客的体力。他长时间让拍髀插在体内,导致肋部的伤势越发严重。他潜伏在暗处静止不动,不是为了准备下一轮偷袭,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了。如果他没有受伤,体力也足够,就不仅仅只是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五道皮外伤那么简单了。如果贺谦真的甘冒大险燃起了洋火,胡客恐怕真的只有闭目待死。

待贺谦和那女人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握住了拍髀,猛地一下拔了出来。

伤口一阵剧痛,鲜血泉涌而出。

在这漆黑的火药库房里,胡客没有别的能够快速止血的办法,唯有用问天在身边的木桶上戳一个洞,让火药如流水般沙沙地溢出。他用手接了一些火药,抹在了伤口上,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一盒洋火,擦燃其中的一根,引燃了附在伤口上的火药。

嗤嗤的声音响起,一股火药味和焦肉味也翻腾了起来。剧烈的灼痛令胡客浑身肌肉紧绷,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这种止血方法虽然会带来严重的感染,但身陷这等境地,胡客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胡客休息了许久,恢复了些许力气后,便撑着火药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一扇通气窗前,从窗缝里望出去。

火药厂外,四十多个捕者已经围成内外两层,外层捕者举火照明,内层捕者握刀执剑,虽然站立的间距较宽,但也算将火药厂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客重伤之后,别说四十多个捕者,就是十个捕者,他也无力突围。

不过好在眼下是黑夜,只要天还没亮,这些捕者就不敢贸然闯进火药厂来。

胡客靠着一只火药桶坐了下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他需要恢复体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世上没有绝对的困局,总能找到突围的办法。他尝试集中精神,思维飞快地活动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脱身。但这办法太过冒险,稍有不慎,连他自己也会灰飞烟灭。

但他已没得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胡客下定了决心。

他的右手伸出去,按在了一只装满火药的木桶上。

两个时辰后,黑暗渐去,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重云如盖,不见日出,上海迎来了一个暗沉沉的阴天。

站在火药厂背面的贺谦,仰起头来,看了一眼云幕冥冥的天空。总办的命令已经拿到,如今天色已亮,是时候行动了。

他左手一挥,所有捕者得到命令,陆续进入火药厂。他和那女人分别站在火药厂的背面和大门前,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从火药厂的侧面传来了呜鸣声。

贺谦知道负责那一片区域的捕者有所发现,当即钻入通气窗,打算穿过三间库房,朝火药厂的侧面赶去。

但他刚进入第一间库房,便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因为这呜鸣声响完一声后,并没有结束,而是又接连响了三声,尤其是最后一声,拖得极长。

三短一长,在御捕门的信号里,代表迅速撤离的意思。

贺谦低头一看,库房的地面上有一条寸宽的黑线。黑线的一端是堆积在库房里的几十桶火药,另一端则穿过了连接门,延伸进了第二间库房里,看不到头。

贺谦猛地拧起了眉头。他已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快地跳出了通气窗,一个滚身翻爬起来,拔足狂奔。在他的两侧,有不少捕者从其他窗户里跃了出来,和他一样,也用尽全力狂奔,试图尽可能地远离火药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这声爆炸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爆炸声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

巨大的气浪从背面冲来,将贺谦击翻在地。这一下倒地,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连地面也在不停地颤抖,好似地震一般。

贺谦回头望去,方才还完好无损的火药厂,此刻已经烈焰滔天,滚滚浓烟翻涌而起,似要将这阴云密布的天空冲破一般。

爆炸还在继续,各种破碎物件飞上了天空,又从天而降,有的砸中躲避不及的人,有的坠入其他的厂房,甚至有火药桶直接被炸飞起来,如巨型烟花般在空中炸裂,星火四溅。

爆炸停止后,继之而来的是熊熊大火。风助火势,火药厂很快被烈火吞噬,并引燃了相邻的厂房。

火药厂四周,残肢断臂落了一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侥幸逃过一劫的捕者,大多都受了伤,此刻呼喊声、痛骂声、哀号声响成一片。那些天亮后赶来江南制造局做活的工人,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有反应快的,慌忙大喊“救火”,纷纷向附近的水井跑去。

贺谦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耳朵里嗡鸣不断,眼睛里火焰翻腾,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江南制造局的大小官员很快赶来,连上海道台也赶来了现场。官员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急忙组织人员救火,抢救各种物资。

江南制造局的总办在人群中找到了贺谦。他惊怒交加地说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这可是大清的火药库啊!”他越说越急,气喘似牛,连连咳嗽,“若非……若非看在索大人的脸面上,我如何……如何会同意你们进厂搜查?你们倒好,给我胡来一气,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叫我怎生是好?我……我定向朝廷奏明原委,你们御捕门……就全都等着掉脑袋吧!”

贺谦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任由总办数落。江南制造局是国内最重要的军工厂,毁了这里的火药厂,罪责非同小可,非但他担不起,就是索克鲁亲自出面,恐怕也压不下来。

可那女人却不管这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围,盯着燃烧的大火,脸上竟露出了冷笑。她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多道伤,算是白挨了,一整晚的努力,终究等同于白费,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是极好的脱身机会,胡客是断不会放过的。

“你逃了又有何用?”那女人继续着冷笑,连心里也冷笑了起来,“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又能逃到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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