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来,好多个夜晚,都是和叶子共度的。

我们见面越来越频繁,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多。我也经常在网上和往事惘逝聊天,意外地发现,叶子没有告诉往事惘逝我俩一直在约会,往事惘逝还以为我只见过叶子一面,做过一次爱,还以为我傻乎乎地相信了叶子就是她本人。

我也不点破她。

我有点儿喜欢这种古怪的关系——和往事惘逝谈情,却和她的替身做爱。

当然,叶子绝不仅仅是往事惘逝的替身那么简单,她谁的替身都不是,她就是叶子。

叶子的情绪有时很不稳定,经常无端地陷入烦躁和忧郁之中。也难怪,她不是说离婚前脑子出过问题吗?这让我更加怜惜她。每当叶子情绪激动时,我便全心全意地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会整小时地趴在我怀里,一声不吱,静静地流泪,哭得像个小女孩儿那样可怜。哭过之后,一切云开雾散,她抹抹眼泪微笑一下,转眼间便恢复了成熟的魅力。

我想,她哭泣是因为她的茫然,不再哭泣是因为,她不想继续可怜自己了。

我很珍视叶子,她是一个意外的礼物!比起那些只想着结婚嫁人、有个靠得住的老公的白痴女孩儿,叶子经历过一切后把什么都看穿了,不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僵尸般的家庭主妇,从此洒脱地为自己活着,绝不委屈自己相信家庭这个神话,这一切都使她显得格外有魅力。

我不知道自己和叶子会走向哪里,我们不可能成为什么夫妻之类的“正常”关系,但却都习惯了在深夜里填补彼此的孤寂。不光是性,还有依赖。

一天雨夜,我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台灯,给叶子听我在网上down的《花样年华》电影原声音乐。

她喜欢得要命!

于是,我又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都爱煞了这种颓靡性感的拉丁乐风。

用叶子的话来说就是:“有种味道,是那种没落的辉煌!”

我却说:“是一种华丽的忧郁。”

令人心神荡漾的探戈舞曲中,突然插进一句梁朝伟用粤语说的旁白。我从未听明白过,就问叶子是什么意思。

叶子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缓缓地说:“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说完她却并不转回头去,一味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她是在问我!

我黯然沉默。恐怕她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过我知道,她并不相信那个答案。

叶子依旧在等着我的答案,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恍惚不定。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说:“别和我同船,船会翻的……”

叶子痴痴地望着我,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转过头去出神地盯着昏暗的台灯。

我们都不再言语。

销魂的探戈舞曲,掺杂着窗外细密幽轻的雨声……

那天夜里,叶子给了我一把钥匙,她家的钥匙。

天气越来越热了,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女孩裸露的皮肤越来越多,红肿眼睛的失眠者也越来越多了,最多的一天,我居然遇到了五个!

我们这些人群中的罕类,时常瞪着红肿的眼睛,心事重重地相互望一眼,便各走各的路。好像一个神秘的会社,成员之间从不说话,但都共守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邪恶的梦魇。

我很少睡觉,有时快天亮时才能眯过去一会儿。

长夜不再那么难熬,因为有了叶子。为了陪我,叶子改变了她的生物钟,她也整夜无眠,我上班后她才肯睡一觉。

我有点儿离不开她了,她就像支探戈舞曲,性感、懒散、忧郁、感伤,又带着一丝执拗的放纵。

有一天在叶子家里,叶子要去浴室洗澡,丢给我一本她的影集让我自己翻看。

其实我更喜欢看她洗澡。

可她硬是把我推了出来,害羞地笑着说:“洗干净后全是你的!”

“洗不洗都一样,你永远那么圣洁!”

“去你的!”她笑着拉上了浴室门。

过了一会儿我去偷窥,结果被叶子泼了一脸水。

最后我只好翻开她的影集。

我从来不喜欢照相,照片留下的都是某些瞬间的记忆,而除了这些瞬间外,生命里的一切都成了大片的空白,我宁愿要一个完整的记忆。不过女孩儿都喜欢照相,恐怕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美丽十分短暂,想把这些瞬间当成永恒吧!

我看到叶子刚上大学时和她姥姥在北京舞蹈学院门前的合影,叶子那时还有双单纯的眼睛,像谢雨亭一样盲目信任生活的眼睛。但随着这些凝固的瞬间向后跳跃,叶子的眼睛越来越茫然迷离……

突然,我惊呆了,叶子的影集里居然出现余晴的照片!

她认识余晴!

那是余晴的办公室,叶子和余晴坐在办公桌前愉快地笑着,叶子穿着住院患者的衣服。

我心脏猛地抽搐,眼泪一下子模糊了一切。叶子说她住过院,原来是治疗抑郁症,而医生却是余晴!北京只有那家医院的精神科有名,我早该想到的!痛苦淹没了我,我看着照片,抑止不住地流泪。泪光中,那个几年前凝固的瞬间里,余晴正甜甜地笑,但此刻,她却早已化成飞灰!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强抑住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推说有事离开了叶子家。

一连几天我都提不起精神,我没有去找叶子,工作也越发心不在焉。

每天上班时,我都发现自己桌上的东西被人动过,其实好长时间来一直如此,但那天心情烦躁,突然感到无比愤怒,禁不住在采编平台上大发了一顿脾气。

没人敢抬头看我。

只有谢雨亭担心地瞧着我,不知我遇到了什么问题。可我并不想和她交流自己的痛苦,装作没看见她的目光。其实发脾气也是白发,肯定是白班那些人动的,他们早就下班回家了。

晚上回家后,我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屋里,像冬眠的蛇一样一动也不想动。

两年了,我几乎要忘了余晴的面容,每次想起她时,都觉得她的脸越来越模糊,像躲在一团迷雾里,而那团迷雾越来越浓重,越来越阴郁,余晴的脸也越来越黯淡。但那天在叶子家里,我却猝不及防地又看到余晴那张鲜活生动的脸,所有往事突然一下子复活。

我和余晴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举办的圣诞假面舞会上。那天我被学生会的一个女生找去弹吉它,给一个戴着面具的陌生女孩儿伴奏韦伯《歌剧院魅影》里的咏叹调。

用吉它伴奏咏叹调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所有人都被那女孩的歌声打动了,虽然英语不好的人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那凄迷万种的歌声本身就让人感伤得要落泪。

那个陌生女孩儿就是余晴。

舞会上我请她跳舞,一曲终了时,我情不自禁吻了她脸一下,她没有尴尬,只是微微一笑。

我没有放开她柔软的腰身,低头问:“可不可以一睹你绝世的芳容?”

她笑着说:“你是在梦里说话。如果你见到我脸的话,梦一下子就全醒了,你会后悔和我跳舞,后悔吻过我的!为了给你今夜留一个好梦,我决定不让你看。”

我一笑说:“我对自己的长相很有把握,不信我们都摘下面具比比看,后悔的肯定是你!”

她踮起脚轻吻我额头,小声说:“我不会后悔的,刚才你在后台调音的时候还没戴面具,我已经看到你了!”

我不禁乐了,俯身在她耳边说:“无论如何,我已经认定你是美女。如果这个梦注定要醒的话,就让我们在梦醒前纵情热吻吧!”

我吻她软软的唇,她没有拒绝。吻过后,我猛地用牙齿叼开她神秘的面具。

她很美!吃惊的神情里略带点儿调皮的笑。

我还记得她唱的咏叹调里的歌词:

想想我,深情地想想我

即使我们已经互道珍重

偶尔记起我时

也请答应,你会试着想想我的样子

当你已希冀将心收回,重获自由

若你有片刻闲暇

也请分一点思念给我

我们从未承诺过

爱会如松柏长青,或如沧海般恒久不变

但若你还依稀记得

请驻足片刻,想一想我

想想那一切

我们彼此分享和目睹过的曾经

莫去想那些变幻莫测的世事

只是记得想想我

想想我醒时沉默且温顺

想想我如何难过地将你自心中抹除

想想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不再时光

那些我们还未及去做的一切

花儿会凋谢,夏日的果实亦会枯萎

万物自有它们的季节,爱情亦复如是

但还是请你答应我

偶尔,偶尔

你也会想想我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我忘记了,忘记了!才两年,我就几乎忘记了余晴的面容,忘记了曾经的爱。我没有信守承诺,没有偶尔试着想想她,而是极力要忘却她的样子。爱情如此动人而又如此短暂,总是不知不觉变成丑陋的背叛,让人不忍追忆曾经的美好……

死去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轻轻松松地挥手走掉,却把清醒的痛苦留给了还活着的人!

我在泪水中沉沉睡去……

那天深夜,我突然又在噩梦中醒来!

噩梦又回来了!

水灵和那个长着我面孔的家伙在暗夜里扭动,极力想掐住我的脖子……屋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那男人的手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终于,那双冰冷的大手按到我的脖子上,微微颤抖,他想掐下去,却怎么也使不出劲儿——

我在床上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看不见水灵的脸,但却觉得她好像在笑。

我想疯狂地大叫,求他们快点儿,快点儿杀死我,求求你们了,我活够了,不怕死,只是再也不想——不想忍受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了!但我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伴随着这声不像人声的喊叫,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

我惊呆了,那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那是余晴的声音!

水灵和那个男人蓦然停下了,他们也在侧耳倾听——

我浑身发抖,那双冰冷的手离开了我的脖子,我眼睁睁看着水灵和那男人缓缓退到墙角的阴影处……我喘着粗气,发现自己的手能动了,回手打开台灯,墙角那儿空荡荡的,他们已经消失不见了!

好一会儿,我才平复住焦灼的呼吸,今天本该死了的,谁知梦魇却突然被打断了!

刚才的尖叫是从哪里传来的,那真是余晴的声音吗?可怎么会听见她的尖叫?水灵和那个男人无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真真切切存在!

暗夜里,我脑中不断回荡着刚才那声凄厉的尖叫——

那是余晴,一定是余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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