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十四日,星期日

佐和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3点。

可是,她分不清是凌晨3点,还是下午3点。

眼前摆着一大桌子可以称得上豪华的饭菜。她盯着那些饭菜,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谁做的?是给谁做的呢?

忽然,她听见家里有动静,喀喳喀喳,好像是用刀削木头的声音。什么声音呢?

“这房子会倒塌的,夫人……”

白蚁?佐和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着,转到支撑着整个客厅的柱子的时候,她觉得声音是从柱子里发出来的,再仔细听听,没错儿,就是这儿!她大叫一声,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照着柱子砍了起来。刀刃吃进木头里,长年烟熏火燎变得黑不溜秋的柱子表面被一块块削掉,露出白色的木头茬子来。

“不行!不行!不能让你们毁了我的家!”她一边喊,一边砍着。

砍了一会儿砍累了,停下来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不对……不是那边儿。夫人,您记错了吧?”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是哪儿呢?对了,一定是榻榻米下沉的地方!佐和子跑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又是一顿乱砍。

“爸爸!”一个孩子的叫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什么?”

“爸爸,我是研司。”

“别叫了!”佐和子大吼一声,跑到电话机旁边,一把摘下耳机,扔在地上。

“喂,我是椎村,马见原先生在吗?诶?您不是请假带夫人去看病吗?您到底去哪儿了……喂!喂!”电话挂断了,里边传出“嘟――”的长音。

“爸爸不在吗?”那个讨厌的男孩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佐和子举起菜刀向听筒砍去,听筒被砍伤了一块,但还在顽固地叫着。佐和子怒不可遏,挥刀砍断听筒的连线,抓起听筒就朝远处扔。听筒砸碎玻璃窗,飞到院子里去了。她又砍断电话线,把电话机也扔到院子里去了。

佐和子害怕了,“他爸……你在哪儿啊?家,这个家要完了……”

不行!我得去把他爸叫回来!想到这里,佐和子到厨房里找了一块毛巾把菜刀包起来,塞进右边的兜儿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块条形黄油面包,塞进左边的兜儿里,又从孩子原来住过的房间里摸出一条腰带扎在腰上,踉踉跄跄地出了家门。

外边一片黢黑,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爸!快回家吧!快回来救救这个家吧!你的同事们不是都称赞你是推理破案专家吗?伊佐夫死以前家里不是贴满了表彰你的奖状吗?这回自己的家里要出事了,你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这个家就要倒塌了呀!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呀!

佐和子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一边往公园那个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人,公园里也没有人。突然,一只没人养的猫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他爸!你是越走越远了呀!这边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儿啊?危险离咱家越来越近了,你难道就觉不出来吗?连报纸上都登了呀!那个犯人专门毁灭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家庭,咱家不也是表面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吗?你要是放任不管,下次就该轮到咱们头上了……你怎么就不来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家呢?

她蹲在路边,从口袋里掏出面包掰下一块丢在地上,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招呼那只猫。那猫看了面包一眼,站在原地不动。她又掰下一块面包,扔到靠近猫的地方。猫还是没有靠近面包,转身跑了。

没法子,我不能再这么傻等下去了!佐和子站起来往家走,来到养狗的那家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

“太郎!太郎!”她小声呼唤邻居家那条老杂种狗。

太郎抬起头来,看了看佐和子。

“太郎!太郎!”佐和子往地上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看了一眼那块面包,没动。自从那个陌生的男人扔给它一块裹着刮胡子刀片的面包,把它嘴里边割伤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动过面包。

“太郎!过来,帮我把他爸叫回来!”佐和子说着又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虽然不想吃面包,但对邻居家的夫人并不反感。它忽地站起来,走到佐和子身边。

“好孩子,太郎,真是个好孩子。帮帮我吧,我家就要完啦!”佐和子和气地抚摸着太郎的脑袋。

在老熟人面前,太郎感到安全,它安祥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佐和子把扎在腰上的腰带解下来,那是伊佐夫用过的腰带。只见她把腰带在左手和右手上各绕了一圈攥紧,又迅速的把腰带在狗脖子上缠了一圈。那狗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妙,刚抬起头来,佐和子已经把腰带勒紧了。

恐怖和疼痛使老狗玩儿命地挣扎起来。佐和子用膝盖顶住狗的脊背,把腰带拼命向两边拉。连衣裙胸前的扣子迸飞了,瘦弱的胸部的骨头和血管鲜明的凸现出来。

“他爸!伊佐夫!真弓……他爸!伊佐夫!真弓……”佐和子念佛似地叨叨着,紧紧地勒着狗的脖子。手由疼痛而麻痹,最后连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佐和子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低头一看,那条老狗在她的膝下早已断气,舌头伸出老长。

“……谢谢你!”佐和子抚摸着老狗的头说。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这还不足以使那位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出马。打开壁橱看看吧,他得过那么多奖状呢!太郎啊太郎,你就再忍忍吧!

佐和子从口袋里把那把用毛巾裹着的菜刀抽了出来……

一辆接到了110报警中心的命令的警车飞驰而来。

报警的人说,下石神井住宅街的一角,深夜里听见连续两声砸碎玻璃的声音,还听见了奇怪的尖叫声……

警车里坐着一个老警察和一个年轻警察。老警察长期在练马区工作,知道那一带住着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看来再有名的警察也挡不住案件的发生啊。”老警察对年轻警察说。

说话间来到了马见原家附近,“看!那就是马见原的家!”

正说着,忽然看见马见原家门口的路上站着一个人。开车的年轻警察一踩刹车停下来,老警察掏出手电筒下车朝那个人走过去。年轻警察也跟着下了车。

那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四五十岁的女性,背向这边,听见后边有人来人也不回头。

“您怎么啦?”老警察问,与此同时他闻见那位女性身上散发出一股血腥味儿。

“夫人,怎么啦?”

那位女性还是不回头,愣愣地盯着自家的大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也许就这样还不回来呢……”

老警察用手电筒往大门上一照,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

马见原家的大门前躺着一具动物的尸体,由于严重变形,完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了。那东西叉着四肢,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老警察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那位女性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黑红的血,在闪烁的警灯下发亮。

“总算过来了!”女性高兴而响亮的声音冲击着警察们的耳膜,“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有人要毁了这个家!这个家好危险啊!你们看,有人在我家门前干的这种事!”她的右手指向大门,手上握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

警察们发现她的左肩下垂,顺着手臂看下去,天哪!她的左手抓着一只动物的耳朵,连在耳朵上的竟然是一个狗头!那畜生舌头伸出老长,好像在舔那位女性的裙子。

“快!快去叫警察!这个家危险了!我想保住这个家呀!”

天阴沉沉的,借着从厨房窗户透过来的不太明亮的光线,可以看见地板上一个黑乎乎的洞,潮湿的土腥味儿从地底下翻了上来。

希久子满脸不安地看着地板上的洞说:“大礼拜天的,您还特意跑来给我们治白蚁,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她的眼圈更黑了,蓝裤子白上衣倒是挺好看的,但衬得脸色更不好了。

洞的对面站着的加叶子微笑着对加叶子说:“没关系,又不是专门为了治白蚁来的。”

“可是,让您丈夫钻到地板底下去,又黑又脏的。”

“他都习惯了。再说,一边跟你谈心,一边治白蚁,免得你时间长了感到枯燥。”

“您为别人想得真周到。上次亚衣对您太不礼貌了……”

“您就别多想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的朋友嘛。”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您那里不是还有家庭教室吗?”

“时间还有的是,不要紧。”

这时,洞里边一阵响动,就像在浮冰之间钻出来一头海豹似的,身穿工作服的大野从洞里探出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关掉了手中的大号手电筒。

“怎么样?”加叶子把脸凑过去问。

大野满脸严肃地对希久子说:“……果然是长了白蚁了。”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两只白蚁。白蚁们痛苦地挣扎着,晃着大脑袋,拼命地咬捏着它们地手指。大野接着说:“这是兵蚁,这些家伙很快就能把一所房子吃光!”

看着白蚁那凶恶的样子,希久子不由得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变得发白的嘴唇。

加叶子点点头说:“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楼梯那边有点儿不对劲儿。”

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把白蚁放进去,交给了加叶子。白蚁疯狂地在瓶子里转来转去。

希久子看着白蚁那凶暴的样子,近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爸!果然长了白蚁了!白蚁在家里做了窝了!你快来看哪!这些家伙就要把咱家吃掉了!”

坐在客厅里的孝郎听见希久子的喊声,憔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孝郎上身穿一件T恤衫,下边穿一条西装裤,还算整洁,可是,胡子没剃干净,头发蓬乱,显得很邋遢。

厨房里,大野站在一块塑料布上脱下满是泥土的工作服,又把地板整理好,斜视着客厅那边说:“够厉害的,再不动手就晚了。”

加叶子点点头,转身对希久子说:“灭白蚁这事儿啊,越早越好,明天就开始吧!”

希久子走到客厅里,没好气地对孝郎说:“怎么办呢?请他们来治白蚁?你说话呀!干嘛老在这儿坐着?人家大野夫妇好意来……”

孝郎厌烦地说:“我不是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你不就是在大门口跟人家点了个头吗?”

“我是在这儿等着你们呢!厨房那么点儿地方,四个大人挤在里边不嫌……”孝郎很不高兴地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加叶子进来,连忙换了一副表情,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加叶子说:“大礼拜天的特意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老婆随便几句话,连你家先生都惊动了,真是……”

“哪里哪里,不是那么回事。”加叶子亲切地笑着说,“是我们爱管闲事。我们觉得有点儿问题,认为最好请专业人员来看看。这样做也许给您添麻烦了,不过,房子嘛,是每个家庭最重要的财产。”

“怎么能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呢?你们这么热心,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不过,我们家的房子还不要紧吧,我们也没想要干什么……”

希久子按住孝郎的手腕制止道:“说些什么呀你!没听见啊?”

“没听见什么呀?”

“有了!在地板底下看见了!”

“有了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孝郎烦躁地问。

“有了这个了!”加叶子把装着两只凶暴的白蚁的小瓶子伸到孝郎面前。

“呀!”孝郎大叫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使劲儿在面前摆着手说:“您可别让我看这个,不怕您笑话,我从小就怕虫子……”

“可是,白蚁已经在您的房子里做了窝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房子才翻盖了几天哪?我说她妈,那是几年前的事情来着?”

“公公死了以后的事情……那也时间不短了呀!”希久子说。

孝郎摇摇头,“不不不,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生白蚁……战后我父亲盖这所房子的时候,用的都是上等木材,翻盖的时候更不含糊。我虽然在银行里工作,但在房地产公司也有朋友,我请那边儿的朋友给这房子估过价,那是超过一般人想像的……啊,您怎么还站着呀,请坐!请坐!”说完把加叶子让到上座上。

加叶子落座之后,沉着地说:“不错,我也认为这确实是一所很好的房子。但是,就算是新盖的房子,也挡不住它生白蚁!白蚁乘风而来,在你家做窝,它可不管你的房子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也不管你估价估了多少钱,它照样做它的窝,照样让你的房子坍塌!你用的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对吧?那正是白蚁们喜欢的佳肴!”说着

故意把装着白蚁的小瓶子举到孝郎面前摇晃。

孝郎神经过敏似的,脸上的肌肉哆嗦着,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这家里真有这种虫子?”

“不光是有,而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吃你的家!”

“不……我不能相信,即便是……”

“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孝郎的话。

已经换好了衣服的大野,提着装工作服和工具的小箱子走进来,用他那深沈的眼睛扫了一眼明显有些凌乱的房间,继续说:“从外表上是很难看出来的……但是,只要你到内部去查看一下就会明白,这所房子究竟受到了多大伤害!”

希久子很有礼貌地对大野说:“您辛苦了,谢谢您特意来给我们看房子。”孝郎本来也想表示一下礼节性的谢意,但没说出来。希久子想到厨房去为客人沏茶的时候,大野断然伸出手来挡住了她。

“不用了,不必客气!夫人您请坐!”大野俨然以这个家的主人自居,安排芳泽夫妇先在沙发上坐好,然后才和加叶子一起坐下。

大野看着对面的孝郎严肃地说:“您不相信的事情还多着呢。您一直很看重您自己的房子吧?您和您一家在这所历史悠久的房子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当然不会相信它会那么容易毁掉,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这所房子确实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蚁会在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做更多的窝。您别着急,这房子崩溃的征兆很快就能看到了。等您看到的时候再着手处理就晚了……人哪,总是在最宝贵的东西失去以后,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大野从加叶子手上拿过那个装着白蚁的小玻璃瓶,看着凶暴地向瓶壁发起冲击的白蚁们,继续说:“您可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您的房子崩溃呀!我认为您肯定注意到什么了,既然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征兆。”

“征兆?”希久子不由得小声问道。

“难道你们就没有听到过预兆崩溃的什么声音吗?”

孝郎和希久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几乎与此同时,就像要证明大野的话似的,二楼亚衣的房间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家具倒了。

孝郎和希久子脸上刹时充满了恐惧,大野们也紧张得身体僵硬,他们都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但是,接下来是难耐的寂静。

大野看看天花板,“刚才的声音是……”

“亚衣吧?”加叶子看着希久子,“那孩子最近怎么样了?”

希久子暧昧地歪了歪头,孝郎一动没动。是不是应该上去看看,俩人都很犹豫,欠了欠身又坐下了。亚衣已经使他们疲惫不堪了,他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状态不太好吧?”加叶子柔声问道,“可别出什么事啊……我们上去看看。”说着就要站起来。

“这个嘛,不过……”希久子有些困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大野夫妇为好。

加叶子重新坐好之后又说:“不要紧,我们不进屋。不去看看,出了事就不好了。”

“不必了!”孝郎突然说话了,“出事……就让她出好了,您二位就不必费心了,这是我们家的事!”

“您这种看问题的方法可不对。”大野冷静地说,“你们家的事,家庭内部的事,别人不必费心是吧?您要知道,这可不单单是你们家庭内部的事!”

“我从来不想介入别人家的事,我也没有那份闲心……所以呢,我自己家的事我自己解决,从来没有打算依靠别人。”

“您怎么这么固执呢,你想切断跟所有人的联系,到头来是给所有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请您不要多管闲事!”

“她爸!说话太不礼貌……”希久子说。

“没关系!”大野微笑着,“听我太太说,亚衣现在很痛苦。亚衣的痛苦也好,烦恼也好,你们夫妇的苦恼也好,都是有深厚的社会根源的,都是社会上的人们之间相互倾轧的结果。如果你们一家住在无人岛上,按照自己的价值观生活的话,是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苦恼和矛盾的……总而言之,你们由于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而苦恼,就进一步把自己封闭起来,孩子变成什么样子也不闻不问,楼上有那么大的响动也不理不睬,这种状态能说您的家庭是幸福的吗?您可以不管,可以任她去痛苦,如果上边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她,用不着别人插嘴!”

加叶子和气地说:“一个人在家里不痛快,那滋味儿可是最不好受的……让我们去楼上看看吧,真的出了什么事就不好办了,就看一眼。”说着跟大野同时站了起来。

孝郎把脸转向一边,坐着没动。希久子站起来,向大野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

加叶子在前,大野在后,一起穿过走廊,走上楼梯。

“房间里的锁怎么样了?”大野用只有加叶子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两口子门上的锁已经拆了。”

“孩子门上的呢?”

“还没拆……”

大野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亚衣的房门,但马上就能看出亚衣问题不小。木门的中央部分向外鼓着,分明是从里边撞的。走近门前的时候,可以听见里边唏唏索索的声音。

“谁?”亚衣听见有人上楼了,大吼一声。没等大野夫妇答话,亚衣又吼了一声:“问你呢!谁?”说着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看来绝对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亚衣!”加叶子说,“我是上次来过的那个阿姨,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加叶子又向前走了一步,“跟阿姨说几句话行吗?今天我是跟我丈夫一起来的。”

“啊,你好啊!”大野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我们在楼下听见哐当一声,吓了一跳,你没伤着吧?”

“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专门消灭白蚁的技术人员。”

“警察!到底把警察叫来了!”

“不,我不是警察。”

“骗人!”亚衣又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叫警察叫警察,我还以为是吓唬我呢,闹了半天是真的……真把警察给叫来了!”

“你爸爸说过要叫警察?”

“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外表上看起来仪表堂堂的家伙都没有什么肚量!”

“我真的不是警察。听说了你的事,我很为你担心,就跟你阿姨一起过来了。你是上了那个坏老师的当了吧?”

“他妈的!什么事都跟外人说!”亚衣在里边又摔东西了。

大野靠近屋门,“刚才什么东西倒了,没伤着你吧?”

“书架倒了,我想试试那两个东西上来不上来!”

“你爸爸妈妈都在楼下呢。”

“就是这种东西!稍微弄坏了点儿东西,就瞎诈唬警察来……你把我抓起来试试!”

“我们真的不是警察。”加叶子也凑上来说话了。

“那你们是医生了?想把我带到精神病院去是吧?”

“不是。”

“全都杀了你们!”

加叶子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杀了你们!连楼下的一块儿杀!”

加叶子一把抓住大野的手腕,瞪大眼睛,嘴唇蠕动着,手也比划着,只是不说出声音,“就是那个女孩子,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子!”

大野从加叶子的口型上明白了她说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垫在门把上,以免留下指纹。轻轻一拉门,已经被砸得歪歪扭扭的门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一看,只见里边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书架倒在地上,桌子四脚朝天,书本、画笔、布娃娃、装饰品扔得满地都是,床被拉到屋子正中央,亚衣穿一件T恤衫坐在床上。

一看亚衣的脸,大野刹那间停止了呼吸。亚衣的脸简直就是一副抽象的面具,脸上用画笔涂得红一块蓝一块,已经不能把她叫做人,但又只有人才能做成这种象征性的假面……各种各样的色彩,表现着愤怒和悲伤,只是没有欢喜……这张可怕的脸,孤零零的架在亚衣那细瘦的脖子上。

亚衣发现大野之后从床上下来,抓起一把尖利的菜刀冲向门边。

大野没有逃走,他冷静地等待着。亚衣发出一声歇斯底里般的叫喊,把菜刀伸向门缝晃动着,“找死啊?!”

“想杀人是吗?”大野非常冷静,“那就杀吧。”

亚衣那被染得花里胡哨的怪脸犹豫了一下,用鼻子哼了一声,“陷阱!你们就会设陷阱陷害人!”

大野怜悯地看着亚衣,眼睛潮湿了,“你觉得很痛苦……很难过……你的手腕上有伤痕……是你自己割的……”

“讨厌!谁想去你那个臭医院!想把我关在里边憋死我呀?我先把你们杀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干净点儿以后我再死!”

“……其实你想得到某种东西。”

“我不想得到任何东西!”

“说谎!你想得到,非常想得到,但是没有人给你,所以你才这么痛苦,甚至想死。”

“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好像悟到了什么真理似的,像你们这种虫子似的苟且偷生的混蛋,知道什么!”

“爱!你想得到的东西是爱!你想得到爱!”加叶子挤到大野前边说,“没错儿,你想得到真正的爱,想看到爸爸妈妈不惜牺牲他们自己的生命来爱你,对不对?”

“说什么疯话呢!”亚衣用身体把门撞上了。

大野对着门说:“感觉不到爱的世界是地狱……我们一定要救你……把你从孤独的地狱里救出来……”

加叶子也对着门喃喃地说:“你爸爸妈妈一定会让你看到他们对你的爱,真实的爱……这样下去也太可怜了……”

“讨厌!讨厌!讨厌――”亚衣拼命用脚踢着门,门上的裂缝更大了,差点儿就要被踢垮似的。

大野们悄悄地从亚衣房间的门前离开,默默地对视了一下。俩人脸色铁青,加叶子摘掉墨镜,擦了擦盈满眼眶的泪水,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全一样……”

大野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跟加叶子一起下楼。

这时,孝郎和希久子正在客厅里小声吵嘴。

“不能再姑息迁就你了。把那些不明不白的人领到家里来……再给亚衣一些精神上的刺激,又该摔东西了。瞧着吧,今天晚上又该叫唤了,让你整夜睡不着觉。都怪你!”

“楼上出了那么大的响动,还不是人家替咱们上去看!”

“又把桌子掀翻了……干脆受个重伤,也好把她送到医院里去。”

“你在说什么呀?”

这时大野夫妇回到客厅里来了,孝郎不再说话,希久子尴尬地问道:“怎么样?”

“倒是没受伤。”加叶子说。

“是吗……麻烦您了……”

大野逼到孝郎和希久子面前,严肃地问道:“我想郑重地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爱你们的孩子吗?”

孝郎一副无法忍受的表情,“世界上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吗?”

希久子点头表示赞成丈夫的话。

“有!而且有很多!”大野用他那深沈的眼睛盯着孝郎和希久子,“能够真正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可以说是非常少的……”

“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是,我爱我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的!”

“您给孩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您是以什么形式把爱给孩子的呢?”

大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使孝郎感到不快,他把脸转向一边,“……我拼命工作挣钱,给她幸福的生活,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从小我就一直疼爱……总而言之,各个方面……对了,我有必要向您汇报吗?”

“难道您没有觉出来,您根本就没弄懂什么是真正的爱吗?”加叶子说话了,“只有那种不惜毁掉自己的一生,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的爱,才叫做真正的爱。您刚才所说的那一切,根本就不叫爱!”

“我们一直爱她!”希久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起来,“我们,真的一直非常非常地爱我们的孩子呀!”

“……但是,还很不够!”

“您有什么理由这么说?”希久子就要哭出声来,脸都扭歪了。

“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就是证据!”

“那……跟爱没有关系。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怪那个美术老师。”

“我并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你们肯定没有得到过你们的父母的爱……可怕的是,这种现象发生会发生连锁反应,就像白蚁似的,不断地做新窝,越做越多,非在某个环节上彻底切断不可。”

“出去!”孝郎愤怒地厉声喝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们有我们教育孩子的方法,我

们比任何人都爱我们的孩子!从来没有人指责过我们。更不希望听到稍微看了一眼就发表高见的人在这里说三道四!出去!”

希久子擦掉眼泪,努力克制着,“她爸,别太过分了……人家特意来,还到地板底下给咱看白蚁……”

“治白蚁的公司有的是!”

大野马上干脆地说:“那不行,我已经查看过了,我得负责到底!”说完给加叶子使了个眼色。

加叶子说:“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灭白蚁的事我们还会跟你们联系的。”说完就跟在大野后边往外走。

孝郎和希久子尴尬地送客人出门。

出门之前,加叶子把手放在希久子的肩膀上表示歉意,“刚才我们的话说得有些过分,请原谅。”

“不不不……”

“下午有家庭教室,你们夫妇也去看看?”

孝郎把脸转向一边,希久子摆了摆手表示谢绝。

“那就请你们看看这本书吧。”加叶子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希久子,“你们上学的时候肯定看过,希望你们再重新看一遍。我和我丈夫都很喜欢这本书,但是它的深刻含义我们最近才真正理解……希望你们站在为人父母的立场上,重新看看这本书,好好思考一下应该怎么做。”

孝郎看着希久子接过来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集》,心想,现在谁还有心思看什么小说!

“好吧,我很快还会跟你联系的,”加叶子和大野并肩在门口站好,深深地向芳泽夫妇鞠躬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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