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十三日,星期六

“你还没折腾够啊!?”

孝郎把手上的报纸往地上一摔,冲着饭桌对面正在吃早饭的亚衣大吼一声。

面容消瘦的亚衣,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浮肿的眼睑沉重地抬起来,愣愣地看着父亲。她把脚踏在椅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像一头饿疯了的小兽,刚把一块炸鸡送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

“怎么吃呢?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好不容易下楼来了,一句话都不说,还不如小猫小狗呢!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把腿放下去,坐好!”孝郎站起来伸过手去,敲了敲亚衣的膝盖。

亚衣的膝盖放下去没几秒钟,又抬起来了。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直哆嗦,拍着饭桌大叫,“还要折腾是吧?”

希久子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饭桌边上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孝郎又叫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还叫家吗?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亚衣的脸转向父亲,但眼睛根本没有聚焦,连听孝郎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清洁的饭厅里显得虚无缥渺。大学教授和评论家们正在评论一周以来发生的各类新闻。“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的……如今的孩子们哪,连是非感都没有了……还不是家长给惯的……”

亚衣精神恍惚地看着电视画面,心里说,这些混蛋,胡说些什么呢?

“亚衣!看哪儿哪?就这么整天憋在家里,不打算上学啦?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就这么退学呀!”

“她爸,学校的事就先别……”

“你少插嘴!都是你惯的!”

“看你……我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关键是亚衣……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憋了三天了,今天好不容易下来了……”

“行了行了!这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几本了,都是娇惯的!第一是本人娇,第二是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的母亲惯!”

“又是这一套……”

“你看看亚衣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亚衣!怎么吃东西呢?跟饿狼似!”

亚衣不做声,又把手伸向装炸鸡的盘子,故意抓了两块,一古脑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又哆嗦起来,他不愿意再看亚衣的样子,转向希久子谴责道:“被警察带走,跟那个美术老师这个那个的,你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地就处理了。你要是早告诉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你认真听过我的话吗?”

“你要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我能不听吗?”

“现在说这些多轻巧啊!”

“什么意思?”

“你好好跟亚衣谈谈啊,别老看着我呀!亚衣这不是下来了吗?孩子的情绪是有起伏的,现在正是好机会嘛,你别躲着孩子呀,跟孩子谈谈呀,别躲着呀!”

“谁躲着了?谁躲着了?我想跟她谈,她不听嘛。看看,看看!我的手!”孝郎把被亚衣划伤过的手伸过去给希久子看。

“碰破了一点儿皮,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嘛。”

“用裁纸刀把老子的手割破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当时孩子有点儿歇斯底里,现在不是平静了吗?你要是当得起父亲,就跟亚衣心平气和地谈谈!”

“应该跟她谈谈的是你这个当母亲的!作为母亲,把孩子推给别人,自己躲到一边去,还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家里来。家丑不可外扬,懂不懂啊!”

“人家可是好人,有经验的人,你也应该见见。”

“外人怎么会清楚我家的事情!”

“正因为是外人,旁观者清!你自己不是也闹不清亚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要碰到伤脑筋的事情就放弃努力嘛,为了孩子的事情烦恼,正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份内事!把家丑外扬,什么意思啊你!”

“我是因为讨厌你这种死要面子的态度才那么做的。”

“胡说八道!我是不愿意把亚衣当成有问题的孩子。亚衣!亚衣!看哪儿哪?说你的事儿呢知道吗?还有心思看电视,去!关了它!”

“你去关呀!”

“嗬——,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就你这个态度,这个家就好不了!亚衣就是受了你的影响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就没有一点儿应该反省的地方?”

“别推卸责任!”

“你归根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势不妙就躲,就把责任推给别人!你在这个家里,人长大了,心根本没长大!还是个大孩子!”

“去你妈的!”孝郎伸手给了希久子一个大嘴巴。

突然,亚衣把手上的炸鸡往地上一摔,双手一用力,就把饭桌掀翻了。桌子上的盘盘碗碗在地毯上乱滚,地毯顿时脏得一塌胡涂。她把耷拉在面前的亚麻色头发往后一捋,站起来盯视着孝郎,眼神里的意思是:那我呢?你想怎么对待我呢?来吧!来呀!

孝郎被亚衣的气势镇住了,他佯装愤怒地喊了一声“随你们的便吧!”就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电视画面上,一个穿着华丽服装,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正在发表高见:“现在的孩子们呀,幸福得过了头了,不,应该说是奢侈得过了头了。我们小时候,轰炸机在头上盘旋……”

亚衣抓起一把椅子,照着电视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显像管爆炸了。亚衣盯着显像管上的大洞,忿忿地骂着:“胡说些什么呀!净说些没用的废话!你们都是混蛋!”

孝郎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希久子。

希久子也看着孝郎。

“医院!”孝郎叫道,“带她去医院!”

希久子浑身发抖,“你说什么?”

“亚衣!”孝郎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

亚衣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去医院!马上就去!喂!查查哪家医院有!”孝郎冲希久子喊着。

希久子问:“查什么呀?”

“查查哪家医院治这种病!”

“是不是查查哪家医院有精神病科?”

“你看你!世界上有像你这样说得那么露骨的傻瓜吗?!”

这时亚衣双目圆睁,瞪着孝郎大喊:“放开我!”同时挣脱了一只手。

孝郎重新去抓住亚衣的手,亚衣一挣,啪地打在孝郎脸上。孝郎的脸被打得生疼,他已经无法自制,像警察抓犯人似的把亚衣的胳膊拧到背后。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亚衣大叫。

“快!快去拿根绳子来,把她捆上!”孝郎对希久子说。

“你胡说什么呀!”希久子不去拿绳子。

“别磨蹭了!快送医院检查检查!”

“放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希久子说着上前拉孝郎。

孝郎把希久子扒拉到一边去,拖着亚衣往门外走。

亚衣转过脸来,冲着孝郎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妈的!”孝郎一把推开亚衣。亚衣那瘦弱的肩膀重重地撞在大门上。

孝郎擦掉脸上的唾沫,一只手掐住亚衣的脖子,一只手穿上鞋,向希久子吩咐道:“快去把我的车钥匙拿来!”说完拉开了大门。

“请问,芳泽亚衣……”随着滚过来的闷热的气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钻进了孝郎的耳朵。孝郎吃了一惊,愣住了,亚衣也停止了挣扎。

“啊,我叫巢藤……”浚介看了孝郎一眼,立刻转向瘦得皮包骨头,被父亲卡着脖子的亚衣。

孝郎转身问希久子,“这就是那个美术老师吗?”

希久子点了点头,然后悲痛地对浚介说:“我们家都乱套了,我请你赶快回去!”

与此同时,孝郎一把把亚衣推到希久子身上,自己一个人出来,把亚衣和希久子关在了门里边。

“你!……都是因为你!”孝郎大叫着,劈胸抓住浚介。

“怎么了?”浚介莫名其妙。

孝郎一边往后推浚介,一边骂道:“你竟敢欺负我女儿……”

浚介一边抵挡着孝郎的进攻,一边说:“请您别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居然干得出来!我把你这个畜生……”孝郎一边骂一边打,“都是因为你!亚衣才……都是因为你,我们家才……”

浚介好不容易才躲开了孝郎的攻击,孝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浚介凑过来想把他搀扶起来,孝郎孩子似的摇着胳膊,哭丧着脸说:“我这个家完了……”

这时,大门开了,随着希久子一声“亚衣!等等!”光着脚的亚衣从里边跑了出来。她冲到浚介身边,拉起他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亚衣拉着他一边跑一边说:“带我走!”

“什么?”

“你怎么对我都行,快带我离开这里!”

希久子也光着脚追过来,孝郎从地上爬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也追了过来。

亚衣拼命地拽浚介,“傻瓜!跑啊!快跑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喜欢我对吧?”

“什么?”

“你喜欢我,所以才吻了我对吧?那带我走!带我一起逃走!”

希久子追上来,一把拉住了亚衣的胳膊。孝郎则绕到前边去,挡住亚衣和浚介的去路,大喝一声,“打算跑到哪里去?早就商量好了吧?”希久子也诘问道:“你把这孩子带走打算干什么?”

浚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自己做恶梦似的被卷进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纠纷。

“闹了半天打算把我女儿拐跑啊?”孝郎当胸给了浚介一拳,“你想把我女儿拐到哪里去啊?”

“亚衣!回家!快回家吧!”希久子叫道。

亚衣摇着浚介的胳膊,“你傻愣着干什么?”接着用手一指孝郎,“揍这小子,揍扁了他!然后带我走!”

孝郎把亚衣的手扒拉开,又打了浚介一拳,“什么东西!我到警察署告你去,告你拐骗人家黄花闺女!”

“她爸!别管那边了,先顾亚衣吧!”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连抱带架地拖回去了。

亚衣手脚乱动,挣扎着扭过头去大骂浚介:“混蛋!你他妈的跟别的王八蛋没有什么两样!”

浚介看见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抱进门,很快把门关上,还听见了挂防盗链的声音。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浚介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味儿来,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

“你就这么回来啦?”医院的院子里的草坪上,坐在轮椅里的游子问道。

坐在草坪上的浚介垂头丧气地说:“开始我根本就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后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出来。”

“你去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一下亚衣的情况吗?既然已经到了她家了,就应该把情况问清楚,当时你应该再去按一次门铃。”

“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情。如果再去,人家非把警察叫来不可。”

“叫来就好了。”

浚介瞪大眼睛说:“……我被警察抓走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干脆让他们把警察叫来,那样的话,家庭内部的秘密公开化以后,也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你想,亚衣要求你把她带走,这正常吗?她父母连抱带拖地把她弄回家去,可以说她跟父母的关系处于崩溃状态……而且,我认为她的父母没有理由把你拒之门外。”

“他们以为我要把他们的女儿拐跑,在这种误解的基础上,那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是跟亚衣有联系的人,如果他们真的想解决女儿的问题的话,就应该跟你谈谈。”

“我觉得当时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你想,他们的女儿要跟着一个男人逃跑,还不急疯了?”

“一直这样闷在家里是非常危险的。全家每个人都会患上忧郁症,而且会越来越严重。忧郁心理的传播是很迅速的。父亲的心情要是不好,很快就会传染给母亲,紧接着又会传染给孩子。在同一个房顶底下生活的一家人都忧郁起来的话,自然就会丧失活力,拒绝外界的帮助,得不到应该得到的信息,解决问题的路子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反正亚衣变化是非常大的,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以说是焦躁不安,歇斯底里。”

“她也许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的问题了。”游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旁花坛里正在盛开的一朵小紫花。那是一种叫做鸭跖草的花,被游子轻轻一碰,柔弱的茎颤抖似地摇晃起来。“有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虚空,这使她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木偶,无知觉地活着……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又蕴

藏着生的力量,她的内心在叫喊:我要活下去……”

“如果真像你说得这样,她对生活真是太认真了。”

“所以她很苦恼。她看问题一定很尖锐,既看不惯周围的人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又不能随波逐流。她想认真地生活,可是又没有人能理解她……”

“……所以她想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你是不是觉得你应该把她带走?”游子不是在开玩笑,她的目光是真挚的。

浚介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可不像她活得那么认真……我早就被磨圆了。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学会随波逐流了。”

游子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鸭跖草,比浚介更重地叹了口气。

浚介的心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就算能把亚衣的病治好,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让她随波逐流,让她接受浑浑噩噩的日子,难道是一件好事吗?……作为一个儿童心理咨询所的工作人员,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毕竟是个国家公务员,任务是引导孩子们往适应社会的方向走……说实在的,应该对亚衣这样的孩子说些什么,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不远处一位右腿打着石膏的年轻父亲,在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搀扶下练习走路。男孩儿3岁左右,女孩儿5岁左右,他们代替了父亲的拐杖。孩子们的母亲在后面微笑着看着他们。突然,男孩儿不堪重负,踉跄了一下,年轻父亲一下子摔倒了。母亲赶紧跑过去,女孩儿则拼尽全力往起扶父亲。男孩儿吓坏了,茫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看见女孩儿瞪着眼睛责怪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父亲顾不上自己的伤痛,连忙把男孩儿抱在怀里哄他。男孩儿抬起头来,看见父亲在冲他笑,母亲也在冲他笑,姐姐也在父母的影响下冲他笑了,终于止住哭声,跟母亲和姐姐一起把父亲搀扶起来,一家四口又继续向前走去……

游子看着一家四口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去,我到亚衣家里去。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的,现在的她十分痛苦是确切无疑的。”

“可是,就你这身体,能行吗?”

“还有一个星期就该出院了,出去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也不能老在医院里住着呀,住院费挺贵的。”

“你这不是公伤吗?”

“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早点儿出院挣钱去。”

“……不容易啊。”

“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我得去面试了。”

“工作找着啦?”

“还没最后定,朋友给介绍的。到底该干什么我还没拿定主意,先找个临时工挣点儿钱再说。”

“什么工作?”

“清洁工。”浚介自嘲地说。

突然,急救车鸣叫着开了过来,医护人员从车上抬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特别是闻到垃圾的恶臭,浚介真想马上辞了这份刚到手的工作。但是,当冬岛绫女摘下口罩向他打过招呼以后,他又不想辞了。

“您好!我是冬岛绫女,刚才电话通知说您要来报到,没想到这么快您就来了。您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在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不会惧怕垃圾的恶臭,况且这恶臭比起麻生家的恶臭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明天就能上班。”浚介回答说。

“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从星期一开始。”

绫女微笑着,“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来过的人倒是不少,可一看这工作条件,扭头就走……也是,谁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呢。”这时,她在垃圾堆上发现了一个玩具恐龙,连忙拿起来,试了一下遥控器,不顶事了,但那个玩具恐龙基本上还是完好无损的,绫女饶有兴致地摆弄着。

浚介觉得很有意思,搭讪着说:“修理一下还能玩儿。”

“就是,还能玩儿的东西就这么扔了……如今的孩子们哪,也不知道他们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您对恐龙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是我那淘气的儿子,天天嚷嚷着要恐龙。”

“啊?您都有孩子啦?”

“还不到7岁呢。”

“……看不出来。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

浚介刚想说“羡慕孩子的父亲”,值班室的门突然开了,宫地老人叫绫女去接电话。

绫女把浚介介绍给宫地老人,自己去接电话。宫地老人慢吞吞地走向浚介,伸出手去跟浚介握手。绫女很快就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对宫地老人说:“大爷,研司……研司他……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宫地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电话,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来……”绫女说着说着瘫倒下去。

浚介连忙扶住她,她说了声不要紧,顽强地站直身子,对宫地老人说:“我想马上到医院去。”

宫地老人想说快去,但嘴巴跟不上,连连做手势让绫女快走。

“可是……这儿的工作呢?”

宫地老人再次握住浚介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巢藤先生,对不起,您刚来报到,按理说不该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您,可是明天星期天,垃圾处理不完就更臭了,宫地老人一个人干不完这么多活儿……”

“明白了。您快去看孩子吧,剩下的活儿我来干。”

“谢谢您!”绫女回到值班室,换下工作服,飞奔而去。

看着身穿米色连衣裙的绫女的背影,浚介越发不相信这个漂亮女人已经是一个上了小学的孩子的母亲,他又羡慕起那孩子的父亲来了……

“嗨!干活儿了!”宫地老人不客气地打断了浚介的遐想。

“不能不回家了!”马见原对自己说。那天他并没有坐新干线回东京,而是跑到仓敷去找那个治白蚁的辰巳去了。

他每天给佐和子打电话,从声音里听得出来,佐和子越来越烦躁不安了。一会儿说切菜的时候切了自己的脸,一会儿问伊佐夫什么时候回家。告诉她伊佐夫已经死了,她却说当然知道。还说什么白蚁要把房子吃光了,但有她佐和子在,一定能保住这个家,让马见原以工作为重。问她按时吃药了没有,每次都说吃了。今天是去医院定期检查的日子,去没去呢?

新干线的车厢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放了暑假的大学生的身影,但并不十分拥挤。车过大阪的时候下起小雨来,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向列车后方流去。这景象使他想起五月黄金周的时候带绫女母子去河口湖旅游的事。

他洗脸似地用双手搓了搓脸,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在脑子里整理这些天得到的信息。

花了两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辰巳的老家,一打听,都说辰巳已经上吊自杀了。为什么突然自杀了呢?原来,辰巳这一生很不顺,幼年时代父母双亡,他跟弟弟相依为命,不料弟弟却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没承想孩子有病死了。老婆跟他离婚以后,他就变得不正常起来,溜门撬锁,净干坏事。这次被释放出狱以后,没有正经工作,生活没有着落,活着没意思就自杀了。遗书中写道:“到那边的世界去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

马见原看着街道委员会的负责人拿给他的辰巳的遗书,仿佛又看见了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遗书,大概是错觉吧……

跑了一大圈,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但是,要马见原相信孩子会杀死亲生父母,是绝对不可能的……

车到东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在车站里,他先给佐和子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他爸吗?不是她爸的话,什么也别说,马上把电话挂了!”是佐和子急切的声音,分明带着病态。

马见原心里一紧,心跳加快了,“……是我。”

“啊!她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佐和子平静下来,“没有啊,没出什么事啊。”

“……是不是有谁来过电话了?”

“刚才有人来过无言电话,讨厌!”

“不要紧吧?”

“我吗?当然不要紧!一切正常,正常!你还要继续盯梢吗?”

佐和子根本没说过盯梢一类的话,这本身就是不正常。

“不了,……现在马上回家。”马见原说。

“真的……”佐和子像个爱撒娇的小姑娘似的,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了,“不要为了我提前回来,工作第一嘛,我一切正常。要说不寂寞那是说谎,不过,警察的老婆嘛,我知道这是免不了的。你以前3个月不回家我都坚持过来了。”

“……有过这种事?”

“但是,我还是给你把家料理得好好儿的。”

“啊……干得不错。”

“所以嘛,没关系!工作第一,家里有我呢。”

“知道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佐和子高声大笑起来。异常的笑声刺痛了马见原的心。

“不要比别的同事回家早了,那样做不好。”

“没关系,我马上就回家。”

“不是因为我回家的吧?那我就放心了,你可别说是因为我回来的。”

“当然。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你去医院了吗?”

“医院?”

“对呀,今天是康复治疗日。”

佐和子不说话了。

“佐和子!”

“啊……医院来电话了,说今天值班的医生感冒了,让我以后再去。”

不可能!医院有的是医生,不可能来这种电话。马见原心想。

“知道了,那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明天就算了吧,医生的感冒还好不了呢。”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回家再慢慢儿说。你吃晚饭了吗?”

“哎呀……好像是忘了,等你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吧。”

“好,一块儿吃。”

“那我马上就做。”

“好。”

马见原挂上电话,电话卡从电话机里吐了出来。电话卡上的图案是冰天雪地里的狐狸爸爸狐狸妈妈和小狐狸依偎在一起,表现阂家团圆的主题。他再次受到了刺激。这种主题的设计弥漫着整个社会,虚构了一个又一个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家庭被各种各样美丽的装饰打扮起来,给来来往往的人们施加无形的压力。

他还想给研司打个电话,因为他担心研司又要受到油井的欺负。可是,油井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自己继续跟研司和绫女保持这样的关系,将来研司受到的伤害也许会更大。

想到这里,他把准备插进电视机里的电话卡装进了口袋。就在这时,他的呼机急促地叫了起来。是研司!他急忙把刚刚装进口袋里的电话卡掏出来,把油井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喂!”马见原急切地叫道。

“……是我。”是绫女。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知道,出事了!“研司他……”刚说了一个开头,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你等着!”马见原放下电话,飞快地向站台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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