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大马路边上有一所既像医院又像学校的建筑,这里就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这里除了办公楼以外,还有临时宿舍楼,为的是把有问题的孩子暂时保护起来。

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主楼门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怪叫着:“把玲子还给我!你们这是拐骗!拐骗!”怪叫声里隐含着胆怯,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被酒精烧红了的脸胡子拉碴的,脏了吧唧的工作服散发着难闻的酒气。

一个小保育员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驹田先生,别在这儿胡闹了好不好!”

“我是她爸爸!我来接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玲子!玲子!快出来呀!”

小保育员为了制止驹田在这里大喊大叫,含着眼泪说明道:“为了保护儿童的利益,我们这里收容孩子可以不经过家长的同意,所以……”

“放屁!是谁把玲子带了这么大的?你们为玲子做过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拆散我们父女?”驹田狠狠地推了小保育员一把,“什么狗屁咨询中心!我看你们是破坏家庭中心!你替我生个孩子试试,知道要费多大劲吗?”说完不怀好意地狞笑着,伸出脏乎乎的大手抓住了小保育员瘦小的肩膀。

“住手!你想干什么!”从驹田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驹田吓得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大褂的冰崎游子。游子那红红的长发拢在后面梳成一个大发髻,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大步走过来,微跛的右脚几乎看不出来了。

“驹田先生,您要是想见玲子,就按照我们指定的时间来,或者参加有我们、孩子和您在场的三方面谈。”

驹田被游子的美镇住了,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狗屁!我要见我的孩子,还用得着谁批准吗?”

游子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玲子正处于治疗的重要时期,你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见她呢!”

“混账话!最了解孩子的当然是她的父母,用不着你多嘴!”

“最不了解孩子的就是父母,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别啰嗦了……把玲子交出来!”

“玲子离开了家,需要一段时间稳定情绪。你呢,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认识到你跟玲子应该保持距离!”

“你有什么权利教训我?”驹田用拳头砸着门框。“玲子半夜发烧,是我带她去的医院,玲子在幼儿园玩儿单杠摔折了胳膊,是我给她喂饭喂水接屎接尿,你干什么了?”说完一把推开游子闯进大厅,冲着里边大喊大叫:“玲子!玲子!爸爸接你来了!”

差点儿被推倒的游子发现外边来了两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心里有了底,毫不犹豫地向驹田追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拽,本来就醉得一步三摇的驹田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后背撞在了来客登记用的桌子上。

驹田急了,本来就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妈的!跟我动真的是吧?”

“孩子不是你的玩具!”

“我看你是个女的,才对你这么客气!”

“算了吧!除了欺负女人和小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驹田真急了,借着酒劲儿,照着游子脸上就是一拳。

游子被打得头发散乱,但没有丝毫动摇,冷笑道:“你就是这么当父亲的?玲子一直被你折磨着,她所忍受的痛苦是任何痛苦都无法相比的!”她拖着右腿,几乎逼到驹田的鼻子尖,“你对玲子做了些什么?作为一个父亲,天理难容!”

驹田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侮辱一个人,毁灭一个人!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再胡说八道,我他妈的……”

“一个除了打女人侮辱女人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人还能干什么!”

驹田像一条受了伤的狗,低声吼叫着四下张望。突然,他抄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花瓶,啪地在桌子角上把花瓶摔断,挥舞着剩下的半截向游子扑过来。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保育员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的吗?”驹田说着威胁似的把手中的半截花瓶在游子面前一挥。

游子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玻璃碴子把游子的脸稍微划破了一点,鲜血渗了出来,但游子仍然毫不畏惧地瞪着驹田。

驹田犹如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鼠,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怪声怪气地叫着,举起那半截已经成为凶器的花瓶,顶在了游子的脖子上。

游子呢,好像情愿被驹田割断喉管似的,还是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驹田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没等他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拧到后背去,半截花瓶也被夺走了,痛得他嗷嗷乱叫起来。

游子那深邃的黑眼睛看着驹田身后的人:“马见原先生,您……”

马见原不太高兴地看了游子一眼,掏出手铐递给跟上来的椎村:“铐上他!”

驹田一看手铐,真怕了:“我什么都没……”

马见原好像没听见,继续对椎村说:“这一带属于户冢警察署管辖,通知他们,这里有一个犯了伤害罪和杀人未遂罪的犯罪嫌疑人!”

“等……等等,”驹田挣扎着,“我跟这个女人要我的女儿,她出言不逊,我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杀人……”

马见原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玻璃:“用这东西割断喉咙,杀个人还不容易!”

“不是不是,”驹田扭过脸去看着游子,哀求着,“您心里最清楚,您可以作证,我是来找我女儿的,没有杀您的意思,您说句话……”

“少哆嗦!等着蹲大狱吧!”马见原大吼一声。

“马见原先生……”游子犹豫了一下,对马见原说,“……我不要紧的。”

马见原斜楞了游子一眼,喘了口粗气,对椎村说:“把他押到办公室去,马上跟户冢警察署联系,人来了我负责给他们介绍情况。”

游子安慰着还躲在大厅一角哭泣的小保育员,把她领到后边的休息室去以后,又转身回到大厅里,向马见原深深鞠了一躬:“危急时刻您救了我,谢谢您了!”

马见原冷冷地看着游子:“故意的吧?”

“什么?”

“你看见我们朝这边走过来了,故意激怒那个人,好让我逮捕他。”

“没有……”

马见原摆了摆手打断游子的话:“我这里好办,用不着我动手,户冢警察署的就帮我把事情办了……可是,刚才你分明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是不是打算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他送进大牢啊?”

“我怎么会……”

“我见过那个男的。”

游子感到吃惊,抬起头来看着马见原。

“在上北泽精神病院。”马见原接着说,“一对老夫妇带着他去看病,他对带他去精神病院非常反感,跑了。”

“是吗……”

“那时候他也是浑身酒气,典型的酒精中毒……孩子怎么样?”

“孩子刚十二岁,染上了偷东西的毛病。被警察批评教育过很多次,老是改不了,只好送到我们这里暂时看管起来。还有在街上瞎转悠的毛病,曾经被人骗去从事黄色电话服务……”

“母亲呢?”

“八年前跟着别的男人走了。打那以后父女俩一起生活。您见过的那对老夫妇应该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想把孙女领走,我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可是孩子说愿意跟着父亲。”

“这孩子变坏的背景是什么?被父亲虐待?”

“……孩子否认。”

“事实上是吧?今天又喝得酩酊大醉,这样下去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你宁愿让他把你刺伤了,那样就可以把他送进大牢,爷爷奶奶就可以把孩子领走了。”

“我可没那么想。”

“也许你是下意识的。我从你的表情上可看出来了。”

游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伤得怎么样?”

“蹭破点儿皮,没关系。”游子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马见原踢了踢脚边的碎玻璃:“怎么处理那小子呢?”

“只要他能冷静下来,能跟我们坐在一起谈谈……”

“我看着处理吧……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怎么样?”说着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在操场边上的攀登架附近,马见原刚把烟掏出来就被游子制止了。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把烟装进口袋,开始向游子说明来意:“井草的麻生家的案件您听说了吧?我们认为,麻生达也的母亲也许来过这里,因为她的记事本上写着好几家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号码,这里是其中一家。东京这种心理咨询中心很多吗?”

“不少。近年来民间心理咨询机构增加很快,因为有些人担心公立心理咨询机构不能很好地为他们保密。当然,这是一种误会。”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是没有叫麻生的来咨询过。她用的也许是假名,所以,我今天把照片带来了。”说着掏出一张复制的照片来。

游子接过照片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我见过这位女士,不过显得比照片上憔悴的多……”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三月底我们这里举办了一次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散会以后回家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女士手里拿着一张广告,站在我们咨询中心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一会儿看布告栏,一会儿看手上的广告。当时我就看出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

“什么广告?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子一边带着马见原往大门口走,一边回答说:“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心事重重,肯定是被极大的烦恼折磨着。我装作一个前来会朋友的人跟她打招呼,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中心工作,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愿意尽力。一开始我没说我就是中心的人,因为我认为那样说会把她吓跑的。”

“后来呢?”

“开始,她低着头不说话,身体不住地发抖。我耐心地等着她。突然,她哭了,哽咽着告诉我,孩子最近变了,整天不上学,在家里胡闹,砸家具,砸玻璃,打爷爷,打父母,谁也管不了……我安慰她说,中心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医生,不妨进去把您家的苦恼跟他们谈谈。就在这时,从马路那边的大学里有说有笑地走出一群大学生来。看到那种情形,她伤心地说,看人家,多快活……说完捂着脸扭头就跑了。我想追上去,可是,我这腿太不争气了……”游子狠狠地在自己的右腿上捶了一拳。

俩人来到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您看,就是这张广告。”游子指着布告栏上贴的一张广告说。

那是一张B5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

“后来您又见过她吗?”马见原问。

“没有……当时我要是能追上她就好了……”游子咬着嘴唇说。

“您可以把这张照片给中心的其他人员看看吗?”

“当然可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见到她那天,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

马见原没再说什么。这时,一辆警车开进了咨询中心。马见原转身向警车走去。

游子追上去,冲着马见原的后背说:“马见原先生……这话也许不应该由我来说……”

马见原头也不回地问:“关于案子的事吗?”

“不,您跟真弓好好儿谈谈吧,是时候了。外孙也有了,您夫人也出院了,该和好了。您就原谅她吧!”

“原谅她?”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说要杀了我,你反而让我原谅她?绝对不原谅!知道吗?她说她一定要杀了我!”

“她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从小她就抱着这个希望……比起哥哥来,她更觉得孤独……哥哥死了以后,她更感到您不能接受她了……所以,她才大喊大叫着要杀了您,其实,那是她在渴望您接受她,承认她呀!”

“你懂什么?用不着你插嘴!”

“马见原先生,您这是自相矛盾!”

马见原回过头来看着游子:“自相矛盾?”

“你心里不是很希望我能追上照片上这位女士吗?您难道不认为如果我能介入的话,也许能防止麻生家的悲剧发生吗?”

“……”

“可是,轮到您自己头上了,为什么又不让我插嘴了呢?”

马见原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来找你心理咨询的”,转身走了。

“您真想就这样僵持下去吗?”游子冲着马见原那一堵墙似的后背问道。马见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从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反射下来的阳光,无力地照射着马见原那强壮而顽固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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