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房庄回家的路上,我又与意想不到的人物重逢了。和久井老翁虽然在我来的时候出来迎接,但回去时并没有目送我离开。或许是对我开出的条件不合意,害他心情不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果然和这个老人不太合拍。总之,当时我是一个人。

虽说是再会,但我起先并未留意到对方,是对方开口叫住我。

“啊,大叔。”

那一瞬间,我还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低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将素描本夹在的少年。

“呃,你是……?”

“是我啦!剥井陆……你不记得啦?也是,毕竟只见过一次嘛。”

“不,不是的,我记得你!”

那件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虽说确实只见过一次,而我也不太记得他的长相,所以就算擦身而过,大概也认不出来吧。

反而是剥井小弟,居然会记得我这不起眼的保全——这也是画图的人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吗?

“大白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叔是不用上班吗?”

剥井小弟毫不留情地问。他似乎还没成熟到能体察一个大人大白天的不去上班,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嗯,我已经辞去那家美术馆的工作了。”

正确地说,是保全公司把我开除了,可是一想到解释起来又说来话长,所以我掐头去尾地随便说一下。

“我上班时出了点差错,所以目前正在找工作。倒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条马路上并没有什么适合用来画图显生的主题,再往前走也只有那栋摩天大楼——工房庄。

“哪有什么,我家就在前面啊!”

“是哦……咦!?”

我回头看背后的工房庄——由名闻遐迩的裱框师资助,许多未来画家住在里头的摩天大楼。

“剥井小弟!你家住在那里吗?”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剥井小弟一脸狐疑,随即便像发现什么似地反问:“咦?怎么,大叔,你知道那栋大楼?话说回来,这条路只通往工房庄……找工作?你该不会是去找老师面试吧?”

一问就接二连三,听得我头昏脑胀。

想要回答的话,没有哪个问题是我答不出来的,但是既然我已经答应要履行保密义务了,即使对方是小朋友,我也不能和盘托出。

假如剥井小弟是那栋大楼的住户,那就更不能说了……还是身为住户的剥井小弟根本心底清楚得很?而且显然他口中的“老师”,指的就是和久井老翁。这个看起来颇为狂妄的少年在美术馆里突兀地提到的“老师”,看样子并不是指教他画画的老师。

事到如今,我终于恍然大悟,接到和久井老翁打来的电话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没储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很眼熟了——因为,那就是剥井小弟在美术馆里写在我手上的联络电话。

只是没想到,就连这样的少年也住在那……让我再次体认到,和久井老翁说只是他的兴趣,但那栋工房庄真的不是玩票性质。

“呃……我不知道能跟你讲多少呢。”

“啊,我知道了,是老师害大叔丢掉饭碗吧?那还真不好意思……我也算间接有责任。”

少年有口无心地说。总觉得他那态度就像跟和久井老翁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我去向老师打小报吿,吿诉他那幅画的画框被换掉了,才会让你这么惨。可是我都发现了,也不能不跟他讲。后来我听说老师一完成当时手边的工作,马上就杀进美术馆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时候就很担心会牵连到你……所以呢,老师要介绍工作给你吗?”

虽然推理过程很粗略,但大致上都说中了。

明明不是侦探,却很感觉敏锐的孩子。

不过,与其说他特别敏锐,不如说是小孩子特有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让习惯看场面说话、模糊焦点的大人觉得尖锐。

“打小报吿”这字眼固然不太好,但正如我当时的推测,把画框换掉一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人,果然是剥井小弟。只是我没料到,他居然会和工房庄有关。

“虽然他并没提到他也会指导作画……但,是和久井先生要你去临摹那幅画吗?”

“嗯,对外是说不教这些,不过毕竟是他让我免费住在那里的,金主有令,我当然得遵命喽!这个世界可没这么好混吧?”

“嗯……”

我最近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复杂到令人生厌,一举一动会造成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除此之外,住在工房庄里的画家,也都把作品受到老师青睐裱框视为目标。所以从老师实际裱过框的画开始学起,就像必修科目一样。”

剥井小弟边说边翻开素描本,让我看里面的作品,比我那天看到的时候又多了好几张。

“啊,那么这本素描本里的画全都是……”

“对的。所有公开展示的画我大概都已经临摹过一轮……可是完全找不到共通点就是了。”

虽然还是获益良多——剥井小弟说。

人小鬼大又不去上学,这或许会让人觉得剥井小弟很不正经,但他的态度其实很真挚、很严肃。原来拥有才华,而且也愿意认真面对才华的人这么耀眼——害我陷入莫名所以的自我厌恶里。

当然,我也深刻地体认到,那个跋扈的老人还是多多少少受到(未来的?)画家尊敬。

这么一来,我还是不要随便乱说话比较好,像是和久井老翁考虑到退休,正打算着手进行人生最后的作品之类的……不,等等,可是那幅画不是正由住在工房庄里的某个人在绘制中吗?

既然这样,至少那个人应该知道这件事——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剥井小弟吧?直觉这么吿诉我。毕竟“怎么可能给小孩画这么重要的图”这种层次的质疑,在老人让剥井小弟住进工房庄时,显然就已经不适用了。

若说工房庄的理念在于培养未来的画家,那么像剥井小弟这样的孩子才是最能实现这种理念的人选。

倘若他有这么耀眼的才华,而且又受到和久井老翁另眼相看,不就最有资格陪老人走完职人生涯的最后一程吗……我无意识地凝视着他。

或许是敏感地察觉到我的视线,剥井小弟一脸无趣地说道。

“你的猜测大概是错的。”

“欸……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我大概知道老师找你……把失业的你找来的原因——包括你不想让我知道的理由。只不过,我连候补都挤不进去。”

“……!”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不过这实在太难了……当然,剥井小弟不见得已经看穿事情的全貌,但至少他似乎知道这件事,可是……

“你说连候补都挤不进去……?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我认为剥井小弟有资格陪和久井老翁走完最后一程的直觉似乎错了,可是“候补”这个字眼令人费解。从和久井老翁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他已经找好人选了……

“毕竟老师是很重隐私的。不过,他即将展开大工程这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所以他干脆让很多住户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再怎么保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保密到滴水不漏,所以老师借由一口气委托许多人作画,这样连中选的本人也不晓得自己的画就是老师要的。”

“这也太……”

听说悬疑推理剧或电影有种手法,会事先拍摄好几种不同版本的结局,让演员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结局,以避免在播出之前走漏风声,算是制作上的风险管理……

对画家也要来这一套吗?

说好听是候补,但是除了最后雀屏中选的人,其他人等于是在做白工,这种作法已经不能用注重隐私来解释。

甚至不吿知中选的本人,等于金主完全不愿意与接受援助的对象坦诚相对,这么一来,要认定那个老人是基于纯粹的善意或报恩的心态经营工房庄,果然还是要有些保留。

只是竟连剥井小弟也挤不进那些做为烟雾弹的候补之中,实在令我惊讶到不寒而栗——住在那栋大楼里的“未来画家”是水准到底多高啊?

“嗯……我也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是啦,就算是艺术,也是和竞争分不开的。让大家同住一个地方,彼此切磋琢磨、朝顶尖之路迈进这件事本身是个好主意。就老师的性格,实在是正派到不像他会有的经营方针。但单看这次的作法,却让我觉得反而更不符老师的作风……呵呵,虽然这种话从就连角逐资格都没有的我口中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就是了。”

“……”

“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准备要用像你这种大叔,表示老师也终于要正式开工了——你今天是来面试的吧?录取了吗?”

“嗯……嗯。”

录取是录取了,但当我听到这么可怕、几乎不把人当人看的作为时,不禁对自己的判断感到迷惘。

剥井小弟又说了一串让我更加迷惘的话。

“劝你不要比较好啦。你也看到了,老师的性格那么刚烈、作风那么强硬,像你这种好好先生型的大叔,很容易就会被他带坏的。”

“带坏……吗?”

真要说的话,或许已经有点坏了。

明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验,毋宁说只有失败的经验,却想凭一己之力执行保护重要人物的重大工作,一定是脑袋坏掉了。离开工房庄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或许我真的是被这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影响整家美术馆的重要人物带坏,才会误以为我也能凭自己一个人成就什么事吧。

虽然成功地在最后的最后让老人接受我提出的条件——但是回想起来,除此之外,我可说是完全对那个桀骜不驯的老人言听计从。

当然在才华及画功这方面是不能跟他们比,但是做为弃子战术的一环,在老人为了谨慎起见、为了以防万一而布的局里,我和住在工房庄里的那群年轻画家,或许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是只有看才华、梦想,将来什么的……工作这档事,或许并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哪。”

从剥井小弟的话听下来,或许和久井老翁集生涯之大成的最后一幅作品并非我想保护、想见证到最后一刻的那种。会对劳动工作怀抱美好想像,就足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哈哈,因为混入了太多人的算计了。用我的感觉来看,的确不美也不好呢!甚至可说是又脏又恶,脏兮兮到爆,真想全都涂成一片黑。”

“……”

“先不管你要不要来上班,大叔,如果你以为聚集在工房庄的这群年轻人是对将来充满梦想、洋溢着创作精神的创作集团还是什么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可要搞清楚点。包括我在内,聚在工房庄的不是对将来充满梦想的年轻人,而是靠着吞食梦想活下去的怪物。像我们这种人,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得先有这个偏见才行哪!”

那我先走了——剥井小弟说完,便从我身边走过,看样子是要回工房庄。他虽然试图阻止,但也没打算强力反对我去上班的样子……这点还满像现在的小孩,说不上冷淡但也没啥热情。

我只能目送他走远……话说回来,现阶段虽然只有口头约定,但我已经答应和久井老翁的约聘,事到如今也不能反悔了。要是有豁出去的觉悟,也不是不能毁约,但是,想到若要和那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对簿公堂,不晓得会有多么累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要是能在与和久井老翁交涉前先遇到剥井小弟,局面或许会有所不同,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再采纳他的建议了。不过,我心想如果只要在那待上半年,一定有机会再遇见住在里头的剥井小弟,到时再跟他多谈谈吧。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实在让我悔不当初。但是我既没有像画家的感性,也没有侦探般的推理能力,不仅如此——身为警卫,我连这个信任我的老人交付的工作,都没能保护好。

如果我当时不要自作聪明,且把剥井小弟的忠吿听进去,未来或许就会不同了,只可惜,那不同的未来并未出现在我面前。

事情急转直下——真的是急转了个大弯,然后笔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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