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一下放在灯柜上的夜光表,指针正指着四点二十分。进入浅睡后又过了两个小时。

室内仍然一片漆黑,窗帘的缝隙还没有透进黎明的晨曦。

早奈美在毛毯的下边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看睡在旁边的真渊。他把穿着睡衣的宽阔的后背对着早奈美,均匀地唿吸着。每当他从鼻子唿出空气的时候,都发出一种特别的响声,这也正是他熟睡的特征。

早奈美的眼睛已经稍许适应了黑暗,把手伸到了床头柜上,拉了一下台灯的锁链。拉了两次后,点着了夜间使用的低光灯。

早奈美抬起了上半身,细细地观察了一下真渊的睡脸。他紧闭着双眼,好像睡得很实。早奈美看到他那额头上和眼角上都刻有深深的皱纹的脸,突然在心底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怜悯真渊的感情,在要涌出泪水之前,转身下了床。她把毛毯重新给真渊盖好,熄灭了台灯,房间又变得漆黑一片了。她不出声音地开了房门,悄悄地走出去。

当她来到厨房的时候,对面的起居室的门也被打开了,中泽突然从门里出现。他的出现,使早奈美一惊。在起居室里,墙角那里点着一盏电灯。他没有穿睡衣,而是穿着白色的针织衫和像短裤一样的东西。早奈美认出了这个人是中泽。

“你一直没有睡着吧?”

中泽歪着头,说:“你呢?”

“好像睡了两个小时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呢?”

早奈美再一次转过头看了一下卧室的那边以后,推着中泽,让他往起居室里走。可是,他没有动,顺势把早奈美拉进自己的怀里,注视着她的脸。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呢?”

在黑暗中,他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早奈美吸了一口气后,低声地说:“真渊已经知道了啊!我们的事情。他早就发觉了,可是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今天的傍晚——不,已经是昨天——下午六点多,真渊和中泽和平时一样从工作房回来了。晚饭后,他们在起居室谈了工作,大约谈了一个小时左右。随着装窑这项工作的临近,他们有很多需要商量的事情。然后,真渊在去书斋之前,先进入了卧室。只有早奈美一个人在收拾餐厅。她整理完毕,急忙地洗了个澡。她下定决心要在真渊睡觉前说给他听。

早奈美从洗澡间出来后直接走进了卧室。这时,已经换上睡衣的真渊正在放下电话的听筒。接着他又拨了电话号码。从他说的内容来看,对方好像是打算在今年11月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的东京的那个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

真渊一边做着笔记,一边没完没了地说着。好不容易结束了这次通话后,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笔记,深深地思考着,然后把笔记放进了抽屉里,非常疲劳的样子用手指揉着眼险,把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

早奈美坐在化妆台前等了两三分钟后才对丈夫说话。她鼓起勇气,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喂,真渊。”

“啊?”真渊不耐烦地回应着。

“真渊。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啊!”

“什么……?”

“喔……我马上就说呀!”早奈美走近他,坐在了床边上。

于是,正在用两只手揉着眼的真渊把手抬起了一点,说:“对不起,你能再稍等一等吗?关于展览会的作品集和拍照片的事,美术部长又提出了和以前不同的意见。这些事情,怎么办呢?要考虑好,必须在明天给他一个答复。”

“是……这样的话,那么就往后推一推吧!”

真渊马上站起来,走出卧室。他出去,一是为了考虑那些事情,再就是为了在书斋里写日记。早奈美完全出乎意料地感到:丈夫像一个“怪物”。他这个人,不知为什么竟那样地认为:我要和你联手把他杀掉,可是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地投身到工作中,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工作问题……

早奈美又回到起居室,把还放在那里的茶杯等送回了厨房。在她做着扫尾的工作时,中泽从背后走过来,用两只手挟住了她的肩膀。在他要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脖子上之前,早奈美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

“不行啊!今天晚上,先生还没有睡觉呢!而且……”

中泽确实早已感到了早奈美的态度非同一般,说:“而且?”

“有什么事了?”

“喔……可是,现在,还不能说啊!”

“什么时候可以说呢?”

“先生上床以后,等他完全……不是睡着的样子,而是真正地睡着了以后……”

“你说的‘睡着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呢?”中泽显出惊讶的样子,决定不再问下去了,说,“那么,在凌晨的时候……四点左右,怎么样?在那个时候,我下来吧!”他说了这句话后,踏着急促的有节奏的脚步声跑上了二楼……

早奈美把中泽推进了起居室,下定决心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可是,进了起居室后,他用身体告诉早奈美站在那里不要动,而后自己走过去把那一盏电灯熄灭,又走回来。

“在这里不好。万一被先生碰上……,上二楼吧!”早奈美也感到了他的恐慌。中泽用力地握着早奈美的手腕一起走上了楼梯。

楼上的第一个房间是客人用的寝室。他打开了这个房间的门,让早奈美走进去。在这个只有床铺、桌子和一个柜子的房间里,早奈美瞬间便感到了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中泽的气味。从七月末他住进这个房间以来,只在借给他吸尘器的时候早奈美来过一次,从那时以后,她再也没有走进过这个房间。

他点着了台灯,让早奈美坐在桌于前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了床上,把身体倾向她说:“你是说,真渊先生已经发觉了我们的事吗?”

“喔……”

“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这个人,什么都不说啊!他发觉了,可是,他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就是一个能干出这样事情的人啊!……”

“可是……那样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件事嘛,因为他都写在笔记本里了呀!”

“笔记本在哪里?”他以为早奈美现在就带着这个笔记本,因此用那双突出的眼睛看了看她的手。

“不可能带到这里来啊!先生总是把这个日记本放在自己的身边。”

“那么,关于这件事,他是怎么写的呢?”

可能因为受到了惊吓,所以中泽的措词也与平时不一样了,变得粗俗了。他的鼻子因为紧张而有些抽动,旁边的那颗黑痞子,在这幽暗的晨曦中也显得很大。

“从札幌回来的那天晚上,他立刻就发觉了我和你的样子有了变化啊!他决定一边要看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观察我们的发展。在日记中,也写了一些没有什么抵触的事情……啊,我完全被他蒙骗了。我确实没有想到他是一个那样会装模作样的人。那么,你对他的看法呢?”早奈美像责问似地突然抬起眼睛看了一下中泽,“你没有注意到吗?每天你和真渊在工作房里一起干活,就不知道他一直在观察着你吗?”

中泽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问道:“真渊先生在写着日记吗?”

“是,自从搬迁到这里以后,他一直都在写日记啊!”

“除了这些,还写了什么样的事呢?”他立刻就明白了早奈美说的“笔记本”就是真渊的日记本。早奈美也无力否定了。

“他已经生病了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挠骨神经麻痹正在发展着。这件事,他也一直瞒着我啊!这次烧窑,也许是他的最后一次工作了,他最近常常这样想,可是他却有些想不通,也许就是这件事使他的心失常了。一定是这样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会引起这样可怕的误解呢?……”

早奈美用手捂着脸向着前边倒下来。中泽伸手把她扶住,用力地让她仰起脸来。

“你说的误解?”

“他……他认为:我们两个人企图要把他弄死。他对这一点坚信不移啊!”

“他怎么……那样……”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想。他一定是自暴自弃了……,而且,我们两个人深夜到外边散步,在晒衣场或阳台上谈话的时候,可能他常在暗处偷听,我们的那些谈话使他产生了那样的妄想吧?”

他从怀疑早奈美和中泽的关系的那一瞬间起就开始把自己的耳目集中到这两个人的言行上来了。于是,他回到卧室,只作出一副睡着的样子。在他们两人下到沙滩的海边相互拥抱时,或相互倾谈时,他一定躲在暗处在偷看偷听。早奈美每当想到真渊的这样的作为时就想死在他的面前。

“我们两人要把先生弄死……”中泽像在细细地品味这句话似地低声说着。因为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早奈美听起来就像挑唆她这样做似的。

“我求你啦!中泽。你快点从这里走开吧!”早奈美在用向敌人挑战似的语调对中泽说着,“你从明天起就从这个家庭消失吧!不要再来啦!道路,只有这一条啊!”

“消除真渊的误解,我感到只用语言是没有用的。实际上,他已经多次看到我背叛了他的行为吧?不论对他怎么说:我和你从来就没有,而且一点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他,可是越这样解释,他就越会提高警惕,会走得更远更远的……”

早奈美感到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痛苦,声音也立刻颤抖起来,说:“如果你发誓:离开这里,不再回来,并且这样做了的话,也许要花一定的时间,可是他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那颗紧绷着的心松弛下来。你会明白:他怀疑你和我,是因为他一时鬼迷心窍。你只能这样做啊!为了我们能恢复原来那种平静的生活。你难道不是一个闯入者吗?当你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的一切都乱套了。求求你,你离开这里吧!请你马上就走吧!”早奈美终于发出了呜咽的声音,怕这声音传到楼下去,便伏在了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早奈美感到中泽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中泽的话,在她的耳边响着,“你说的对,就按照你说的做吧!我立刻就离开这里。”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还在抽泣的早奈美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你放心吧!让情绪镇静一下。照你这样一说,我真的是闯进这个家庭的一个瘟神那样的东西啊!可是,这里的每一天的生活,对我来说,不论是过去或是将来都是那种决不会获得第二次的幸福生活。我确实是为了邂逅你而旅行了很多地方才来到了这里的,从今以后……肯定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忍耐见不到你的痛苦,也许就是我的未来的工作……”他一边继续温柔地说着,一边用手指尖擦拭着流在早奈美脸上的泪水。而后他一边摩挲着早奈美的前额的发际,一边把手伸到了两只耳朵的后边。他瞪着那两只突出的眼睛凝视着早奈美的脸,把自己的脸慢慢地靠过去,像从下边接什么似地吮吸起早奈美的嘴唇。

“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中泽离开了早奈美的嘴唇,平静地嗫嚅着,“可是,那怕至少,能不能让我们再这样地度过二三个小时呢?直到我把你的一切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为止……”中泽再次吮吸起早奈美的嘴唇,用几乎要把她折断的力气紧紧地抱起来。

早奈美被推倒在床上。中泽移动着嘴唇从她的脖子吻到了两个乳房之间的胸沟,同时用右手打开了她穿的长袍和睡衣的前襟。已经伸进她后背的左手从她的皮肤上滑动下去。

这时候,早奈美的身体也已经有一半以上离开了理智的支配。她感到一个被加热了的成团的东西,在她的下腹部产生了,那个东西还在不断地膨胀,而后溶化了向四处流溢着。她不知不觉地扭动着身体,发出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中泽在中途逐渐地狂野大胆地随着出现的强烈刺激多次地对早奈美施展了本领。每当这时,早奈美便迸发出了在真渊的面前从来没有发出过的那种声音。

当这场疾风暴雨过去以后,早奈美把自己的脸伏在中泽那有弹性的胸脯上啜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中泽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因此早奈美把脸也抬了起来。室内有些变白了,从窗帘的缝隙中流进了白色的光亮。

“已经到五点十分了……”中泽说着从床上起来了。早奈美也穿上衣服,看了一眼中泽。他裸露着上半身,正坐在床边上凝视着早奈美。

早奈美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中泽:因为天已经亮了,所以请你做出发的准备吧!

“你仍然想把我赶出去吗?”

一种难言的苦闷,凝聚在早奈美的胸中。

“我还在犹豫着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我还要住在这里。我决定不离开这个家了。”

“你不是已经那样……答应我了吗

?刚才。”

“刚才我是打算那样做。”中泽变得清醒了,点了二三次头,说,“确实,因为我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闯入者啊!可是,你已经成为我的人了。”

“刚才,你说:恢复我们原来的那种平静的生活的道路,只有我从你们的家里走出去。那么,为什么只能决定我煺出去呢?为什么你说的‘我们’,是先生和你呢?为了你和我的我们,难道真渊先生就不能离开这里吗?”

“那样的……”早奈美吓得目瞪口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中泽没有那种受到什么热情鼓舞的感觉,只不过在嘴角浮出了些微端庄的笑意,就是他的这个表情吓坏了早奈美。

“不管怎么样……这里是真渊的家啊!”

“那样的话,你离开这个家不是也可以吗?如果你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家,开始新的生活,不是也可以吗?其实你老早就背叛了你的丈夫真渊。就是今天晚上,都应该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抱住这即将崩溃的生活不放呢?”

“喔,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早奈美转过脸,无力地摇着头,说:“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做啊!”

“为什么?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中泽的眼里漂浮着一种奇妙的光芒,“我从很早以前,就感到不可理解。大约在七年以前,你那时还年轻,才二十四岁,竟放弃了东京的豪华而又富裕的女演员生活,搬到北海道这样一块偏僻的地方居住。你就这样很少再去东京,牢牢地把根子扎在了这个地方。你真的那样爱着真渊先生吗?理由,仅仅就是你说的这一点吗?”

早奈美感到了心脏深处产生的生理性的疼痛和悸动。

“当然也许有爱情吧?实际上,理由不只是这一点。难道不是还有其他的理由吗?你为什么要跟着真渊先生走下去呢?你为什么不能背叛他?不能离开他呢?你想动而不能动的理由……?”

“住嘴。不要做莫名其妙的猜测了。没有那样的事。”早奈美一下打住地说。

“这么说,理由仍然只是爱情吗?”

“对。”

“那么,当这个爱情冷却下来的时候,你就能完全自由了吧?你不是还年轻吗?和我没有什么不同。你就如实地把一切都告诉真渊先生吧!如果我们能爽快地离开这里就好了!”

“这根本办不到!”早奈美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恐惧地瞅着中泽。而中泽也在用锐利的大眼睛注视着她。虽然他那奇妙的微笑消失了,但是他的那种不顺从的带有强大力量的眼神——

(我给予真渊的爱情还没有完全冷却啊!)

早奈美欲言又止。她感到刚才在中泽的手臂下扭动着的自己的身体还映在他的瞳仁中。他终于离开了床铺,往赤裸的上半身穿着针织衫。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早奈美以异常冷静的语调说:“由我向真渊先生说,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了。”

——早奈美感到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恫吓。

最近,真渊有这样一个习惯:他在书斋安静地写完日记后,立刻去卧室,比早奈美先上床睡觉。

于是,在他睡着——或在看起来他已经睡着那样——之后,早奈美将和中泽在房屋的周围散步,或在阳台上拥抱。如果真渊偷偷地看到了他们的这些行为,那么真渊就将会在第二天的日记中把对他们的反应表达出来。

正因为如此,早奈美仅想象一下自己将要读到的9月16日的日记,就吓得两腿发抖。

早奈美从中泽的房间悄悄地走下楼梯的时候,已经是16日的早晨五点四十分,带有桔黄色的乳白色的晨光充满了整个的房间。早奈美拉开卧室的门时,真渊还和她离开床时一样背朝她安静地睡着。而且还能听到他那带有特征的均匀的唿吸声。幸亏真渊沉浸在早晨的熟睡中,没有觉察到二楼的动静。早奈美怀着但愿如此的心情这样想着。

她已经不能再钻进丈夫的身旁,装出睡着的样子。早奈美坐在了梳妆台前,把脸伏在了两只手上。

六点二十分,真渊醒来,转动着身体的时候,她装作自己也刚起来的样子,坐在床上。

“天亮的时候,气温变冷了。今天早晨,把我冻得早早地就醒了。”

“啊,真的变冷了。也许从今天晚上起再加上一条毛毯,就会睡得好了。”真渊伸着熟睡以后的懒腰回答说。

中泽也像平时那样在六点四十分出现在餐厅,在早饭的八点左右,他们两人同以往一样去了工作房。

那一天,他们三个人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平安地度过了。傍晚,经常来往的燃料商店的营业员驾驶着汽车送来了木柴。把木柴卸下运进了工作房旁边的燃料仓库后,中泽把那两个驾驶汽车来的男人带到了家里,早奈美请他们喝了茶。他们从起居室走到阳台,观看了一会儿大海,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就走了。

在观看大海的时候,那个往这里运过几次木柴的年纪大的人对那个年轻的人说:“今天真是少有的晴天啊!从这里能看到尾羽岬那么远,我还是头一次呢!”

早奈美听到那个人的话,也从房门那里看了一下大海,果然今天没有一丝丝海雾,小岛和大黑岛,还有那褐色夹杂着绿色的低低的岬角,都横卧在隔着这片蓝色海面的更远的远方。那片陆地的尖端就是厚岸湾西侧的那个尾羽岬。大海上,风刮得很勐烈,白色的浪涛滚动着,海鸥的叫声也比平时急促。出现海雾的日子,将一天比一天少,而海风和浪涛将越来越勐烈,秋天也这样一天比一天地加深下去了。

由于搬木柴,真渊和中泽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完全黑下来的七点多了。

傍晚气温,也一天比一天冷了。因此,真渊洗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大概是因为要把右手泡热,还要进行按摩的缘故吧?早奈美也有时会注意地看一看真渊的右手的活动情况,可是真渊在她的面前却尽量避免不让右手做小的动作。她感到丈夫太顽固了,于是便想引诱真渊使用有手,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九点,吃过晚饭后,真渊径直走进了书斋。他过了三十多分钟才出来,表情很难看,接着进了卧室。

早奈美等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进入了书斋。桌子上,像往常一样,整理得很干净。可是从真渊刚才的那副表情来看,他一定写过了日记,如果是这样,那么可以确信他还没有发觉早奈美已经知道了他的那个暗格吧!

早奈美一边感到心脏在悸动着,一边拉开了椅子,原地蹲下去。她把手指放在那块壁板的拉手上轻轻地一拉,这块板子就掉下来了。正像她所想的那样,白色的日记本仍然隐藏在和昨天相同的地方上。

早奈美拿出日记本,坐在了这张属于丈夫的桌子前。在这里偷读丈夫的日记等,确实是极其危险的。万一真渊想起了他留在这里的什么东西;即使不是这样,如果他对早奈美的行动抱有怀疑,从卧室再回到书斋里话?在这个房间里,既没有临时藏身的地方,也没有煺出去的第二个门,何况现在的这个门上还没有安装门锁。

可是,早奈美也不能等到深夜。现在想一想,发生在今天黎明的事,有一半是自己上了中泽的圈套而跟着他去了二楼他的寝室,最后终于成了他这个男人的女人。真渊已经觉察了这件事吗?还是他已经知道了而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呢?

这个答案,一定写在他的日记中。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十之八九了吧?因为在这最近的二十多天里,他一定在滴水不漏地毫不松懈地监视着中泽和早奈美行动,而且他还采取了连他自己都吃惊地认为是可耻之极的大胆的行动。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的话,那么就必须觉悟到:真渊对他们两个人的猜疑与憎恶越来越强烈了。可是,真的还能剩有那十分之一的话,——假定真渊毫无察觉地在睡觉的话,早奈美希望:那时,也就是在今夜,能有一个打开心扉和真渊相互交谈的机会。如果再拖下去的话,也许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了吧?扎根在他的心中的疑心生暗鬼将会越发猖狂,甚至要把他的正常的判断力全部毁灭掉。

另一方面,中泽也许会把一切都说出去,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表明了这个具有威胁性的态度。

真的,也许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早奈美希望能在今天晚上解开真渊的出乎意料的误解,接受她的愿望——重新过他们从前的那种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就是昨天晚上的过错,即使最后真渊知道了,那么也不应该是他自己发觉的,更不应该是中泽告诉他的,而应该是早奈美亲口对他讲的,如果能做到这样,并向真渊认错,那么真渊的情绪就会变好,所有的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了。

早奈美希望恢复自己与丈夫的原来的那种亲密关系。尽管有困难,但是她已经在自己的人生中准备好了这份正确的答案。好像她的本能在这样呐喊着。

早奈美在闭了一下眼睛之后,打开了这个白色封面的日记本。

她立刻扫视起这篇最新的9月16日的日记。

九月十六日晴

在我的眼前,事态在一天一天地明朗起来。随着事态的明朗,我的决心也定下来了。人这个东西,好像能出乎预料地在权短的时间里做出重大的决断。特别是像我这种类型的在日常生活中不太活跃的人。(不,关于我自己的决断力特别敏捷,这早在七年前就应该有所体现了吧?)

中泽企图要杀害我,早奈美也要与他一起行动,他们两个人每天晚上都在商量着制定这个谋害我的计划。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这个企图,那么我决不能轻易地成为他们的牺牲品。我还不明白他们要采取什么手段,可是我要先发制人。

为此,我必须正确地探明敌人的诡计。

无论如何,我已经预测到了在烧窑之后,在出窑结束,在这次龙窑的成果出现之前,中泽会若无其事地甘作我的徒弟。他也想看看自己的作品烧得怎么样吧?搞陶瓷器的人,在烧窑之后,一心惦念着的就是:是否已经烧成了自己满意的作品?已经无法把精神集中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他也一定是这样。我自己也必须承认他也会那样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且,在出窑的那一天,正在筹备11月举行个人作品展览会的那个东京的百货公司的美术部长及许多的同行们都会来看我的这次成果。

问题是在这之后,在参观的人们都走了之后,从家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的那一瞬间开始,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不奇怪的。

即使他们正在绞尽脑汁考虑着不让我知道的那种杀害我的手段,可是,作为他们的心理,我感到:他们一定认为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那一天,下手越早越好。

他们预定下手的那一天,或者也许是10月25日。如果在那天以前,中泽提出了要在这里住下去的借口,那么只能加深我对他们的怀疑。从那个时候到这一天为止刚好过去了整整的七个年头。他们选择了这一天,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告诉我:我有可能自杀。真好像从游戏开始的时侯起就想得分。

从而,我预定下手的日子,必须选在这一天之前。

烧容的日子是10月6日和7日两天。冷却也需要两天,然后是出窑,选择作品,登记箱子号码,拍摄作品照片等等,在这些工作结束,客人们都回去,整个的工作告一段落要在10月15日前后吧?

从我的角度考虑,不想选择第二天。10月17日。如果再往下拖延,就危险了。就在这一天,要把中泽和早奈美同时消灭。

早奈美反射般地要把日记本合起来。这是一个出自本能的要把视线从那可怕的丑恶的东西上移开的动作吧!就在早奈美要把日记本合起来的一刹那,她的右手腕被一只非常有力的手抓住,死死地压在了桌子上。她想唿喊,可是那个令她发不出声音的恐怖感塞满了她的整个胸腔。

(我要被杀死。就在这里——)

她感到心脏停止跳动了。知道了她在偷读日记的真渊,既然对她的行为这样愤怒,既然察觉了她的杀机,就不会再让早奈美活下去!在把她的右手放开的一瞬间,她的左手又被扭起来了。她拼命地挣脱后逃到了墙壁那里,想大声地唿喊救命。在唿救声还没有发出来的时候,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映入了她的眼帘。在他的针织衫的领口里,露出了褐色的皮肤和带有光泽的胸毛。这一瞬间,她感到晕眩,原地瘫下去了。

“中泽……”

“你怎么那样地害怕呢?”

“喔,我以为被丈夫发现了……”

“请原谅!使你受了惊吓。因为我以为你要把日记本撕掉呢!”

“看你说的,我怎么……不照原样放回去怎么行呢?”

在早奈美的视线所指的地方,中泽也发现了那个暗格。因为刚才早奈美一心想早一点读这篇日记,所以被拉下来的壁板还仍然放在旁边。

他走过去,把壁板按

上了。然后,拿起日记本,把另一只手搭在早奈美的肩上,说:“上二楼吧!”

“……”

“我也得读一读。但是,在这里读很危险。”中泽把嘴凑近还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的早奈美的耳朵上,用他那独特的带有恫吓口气的语调低语:“你不在我的身边,不行!你刚才想到了要被先生杀死吧?”

中泽先上了二楼后,早奈美洗了一个澡。洗过澡后,她又穿上了刚才穿的夹克和长裙。今天晚上再不能穿睡衣和长袍上二楼了。

她去一楼的卧室看了看,真渊正在安静地睡觉。他正从鼻子里发着具有特征的唿吸声。

不论是今天早晨四点多早奈美从床上抽身起来的时候,还是五点四十分回到这里的时候,真渊都发着同样的唿吸声。就好像完全睡着了那样。然而,早奈美对真渊是否真的在睡觉,只有五成的把握。如果他能在10月16日的日记中作出一个他是否发觉了早奈美的行动的回答,那么根据这个记述就能判断他在那样唿吸的时候是真的熟睡着呢,还是在装睡?可是只从记述来看,也只能知道其中五分。真渊的决心,是因早奈美的不贞而产生的呢?还是因为疑心生暗鬼而自然得出的结论呢?

早奈美又站在那里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真渊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

大概是因为今天他在工作间呆到很晚才回来,所以特别疲劳而才睡成这个样子吧?早奈美半信半疑地关上了门。纵然知道他没有睡觉,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情绪再装模作样地躺在他的身边了。

——刚才你曾想到要被先生杀死吧?中泽的低语,还在她的耳朵里响着,事实上,刚才的恐惧仍冰冷地藏在胸中。

早奈美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感到丈夫的那个后背朝着自己的剪影还残留在眼睛中,而且正在逐渐地崩溃消失。

在二楼上,中泽正在台灯下全神贯注地读着日记。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用闪着奇异光芒的眼睛看了一下开门进来的早奈美。

早奈美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读10月15日的日记。她站在中泽的背后,稍等了一会儿,这时,他正好翻到这一页。

九月十五日晴

天高气爽,强烈的海风使大海更加波涛汹涌。再也没有像今年这样感到夏天过后的这个短暂的秋天,这样寒冷,这样阴暗,这样可怕。

傍晚,回到家里,在吃晚饭时候,我感到早奈美注视我右手的时间奇长。在日常中,右手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可是随着挠骨神经麻痹缓慢进展,也许别人看起来会觉得奇怪。或者中泽对早奈美说了什么?

可以说,现在中泽反而会有更多的机会注意我的手指。在涂彩,或做其他的细腻的工作的时候,尽量让他离我远一些,可是如果一整天两个人都在工作间里做活,那么我的手指的动作总会被他看到吧?中泽是一个注意力很强的人,既然这样,他不会放过抓住我的弱点的机会。

中泽把我的手指的事告诉给早奈美,当然她也知道我的病历,因此她也会很快开始注意我的手吧?

这是很可能的。今后,我要在那个女人的面前极力避免使用我的右手。

要说到从前,那时,为了不让早奈美担心,为了不把我生病的阴影投到我们两人的生活中,并让我们两人的平静生活延续下去,对她隐瞒了挠骨神经麻痹重犯的事实,现在,却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绝对不能被他们知道。就是对中泽当然也是这样,已经到了需要警惕的时候。中泽和早奈美,是勾结在一起伤害我性命的敌人。

早奈美从桥口那里问出这个暗格的位置,是在9月14日。9月14日,她没有机会接近日记本。她把日记本弄到手读了日记,是15日早晨两个男人去了工作房以后。

傍晚,在真渊回来以后,也许他的右手动作终于引起了早奈美的注意。真渊一定察觉了她在读过日记以后才显露出来的微小的反应。

早奈美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背朝自己的发着安详唿吸声的丈夫的身影。它并没有引发早奈美先前的那种哀切的感情。反而使她在自己的脑海中产生了在真渊的后背上生出两个闪光的大眼睛的奇怪幻影。

早奈美动作呆钝地坐在了中泽的床上。读完了日记的中泽,把自己坐的椅子转向了早奈美。现在他们坐的位置与今天早晨天亮时两人坐的位置正好相反。他们屏住气息,相互地凝视着。

“这里边,有很多读不懂的事。”他眼神柔和地说,“需要我们两个人研究一下。不,大概,也许你都明白。”

有一种令她感到冰冷的恐惧在她的心中扩散着,就像她自己受到了追究和谴责一样。

“首先,从第一页开始吧!”中泽把白色封面的日记本放在了早奈美前边的床上。这一页正好是9月8日那一天的日记,“你看一看,这一段写着:‘在我的内心产生了疑惑,可是这疑惑却是非常淡漠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想把这无益的不安给予早奈美。’这是关于什么的不安呢?”

早奈美又前后地看了一遍这段文章,可是却想不出明确的答案,因此歪着头思考着。中泽依然把那像刺向早奈美的锐利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催促着她答复。

“我也不明白啊!还是,好像是不是他怀疑在你和我之间产生了过错那样的……”

“这不是开玩笑!不认真地对待怎么行呢?”中泽烦躁起来,发怒地说,“这篇日记,记述了先生一个人札幌前的心情。关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没有否定自己的粗心大意,而且还认为自己的疑惑是淡漠的。因此他不想告诉你,不想给予你不安。下边他写道:‘我不得不一个人去了札幌’。是不是能这样认为呢?他为了消除自己的那个疑惑,竟然一个人去了礼幌。所谓的这个疑惑,究竟是什么呢?”

早奈美又翻着日记本往下看了看,终于找出了像记述疑惑的内容的段落。

“喂,说不定,是他的那个手指的事。8月23日,真渊去札幌拜见了教授,向教授详细地讲了自己的病情。最近,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可是他对我却只字未提。”

“喔……”中泽感到仍然没有理解,可是大体上认为:也许就是这件事。他把下嘴唇突出来紧闭着嘴。

“我心里产生的疑惑,也是相当淡漠的……他的挠骨神经麻痹的诊断,不是以前就已经下来了吗?”

“是呀!可是,他对外人只说得了很轻的腱鞘炎啊!”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感到他进一步产生了疑惑是不可理解的了。喂,他在怀疑自己的这个挠骨神经麻痹也许是不治之症,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呢?”

“喂,你也注意到了嘛!是说真渊的右手活动不正常吧?”

“我看到后,瞬间产生了奇怪的感觉。现在回头想一想,当初,我认为那是先生的独特的一种动作呢!因为以前他得了腱鞘炎,有一年没有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所以大概我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就没有把先生的手当作一回事吧?”听起来也许是他的直率的告白。实际上,就早奈美来说,现在想想看,虽然也能想到,可是……!

“比起那一段来,这一段怎么也不能理解。”

中泽用手指头指着9月11日的那段记述:

“总之,现在还不是得出这个过早的结论的时候。信,应该来了。第一封信,是从我去了札幌的那天算起的第五天来的。那封信,是让我下定决心,请桥口改装书斋的导火索。第二封信该到了。我必须等这封信。”

——9月11日的日记,写到这里结束了。

“这封信是?”

“不知道啊!就连我也不知道。在读这段日记的时候,我也想过这是一封什么信呢?”

“而且还加上了重点号。你真的猜不出来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泽说话的语调,带上了父母向把东西藏起来的孩子询问,或教师向成绩不好的学生责问那样的口气。

“那么……”

“说是信,考虑得单纯一点,那么就应该是邮件。从先生去了札幌那天算起的五天后,也就是8月28日,来过什么不寻常的信件吗?”

“送信的人,只在往我们家送邮件的时候,才会沿着沼泽旁边的那条路走来。送来的邮件,一般都是东京、札幌等地的画廊的展览日程表啦,还有真渊的朋友们寄来的信啦,这些邮件,我当然不会随便拆开,因为都原封不动地交给他,所以这些邮件的内容,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有这样的情况,从外表来看,是普通的展览日程表那类东西,可是里边装的却是其他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东西让他下了装修书斋的决心。”

真渊让桥口做了那个暗格,把那本只属于他自己的日记本放在了里边。他开始怀疑中泽和早奈美之间的关系,是从札幌回来以后。于是,那封“信”,让真渊逐渐加强了对他们两人的警惕吧?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早奈美的脑海中。她感到这个想法很可怕,像询问中泽似地瞅了他一眼说:

“说不定,是你的事……?”

“喔?”

“也就是真渊想更详细地知道你的来历,例如,他在札幌委托谁对你进行了调查的话……就是关于那个调查的复信……”

“万万没有想到!”中泽笑着把头转向了另一边,说,“先生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给多治见市的佐久间先生打了电话,问过我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了呢?”

“在工作间听先生说的。他说什么佐久间先生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可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有力。好像身体也很健康啊!因此,我的事,他不是也应该知道很多吗?”

“也说不定是这样说吧!例如你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在来到这里之前你是怎么生活的?等等,他当然不仅要从你的嘴里知道这些,也许还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吧!”

这样说起来,就是早奈美,又知道多少所谓中泽一弘的出身和经历呢?她所知道的几乎也都是从中泽的嘴里听说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事情。就是这些事情也不能保证全部都是事实……

中泽以不屑一顾的态度大摇其头,说:“那些都是另外的事,是不是这封信,和9月12日那天的日记中写的话有关系呢?这里写着:‘喂,我们,说起来,是在以共同拥有着那个昔日的伤痕的形式,过着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在我们一起生活的期间里,我也偶而会感到对生活的倦怠,可是却从来都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恐惧和不安的情绪啊!我希望能早一天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去啊!因此,快让中泽回去吧!’——这里写着这些话,是你以前在床上对真渊说的。”

早奈美进一步感到自己像一个隐瞒了什么事情而被发现了的小孩子那样又欠下了一笔债。

“我希望知道的,是关于这个所谓的‘昔日的伤痕’的事情。先生和你共同拥有那个伤痕,是指什么呢?”

早奈美感到自己的俯下去的脸正在逐渐地变得苍白。由于难以名状的恐惧与绝望而心也变得僵硬了,这两者的变化速度几乎是一样的。突然产生了一个想立刻就死在这里的念头,这也是过去曾经多次经历过的情绪。

可是,早奈美抬起了她那佯装暖昧的脸,说:“没有特别指什么啊!也就是……不论是真渊,还是我,完全放弃东京的生活,搬迁到这样远的地方来,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很复杂的啊!工作上的失败啦,给别人添了麻烦啦,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啦,或得罪了人啦,包含着所有这些……”

“是这样吗?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样抽象的事情啊!例如,一直遗留到现在的那样的……”

“遗留到现在……?”

“并且,与这件事相关的什么‘信息’,被送到了先生这里吧?”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真的吗?”

两人在互相地探测摸索着对方的心意。

这个男人是一个什么人呢?真渊和我,真的不需要怀疑他了吗?……早奈美掠过一阵恐惧,似乎已经不能再忍受与中泽的心理战了。

“所谓的那封信,就是他的检查结果啊!一定是的。”

她像把话抛出去似地说:“在9月13日的日记中,说得很清楚啊!‘等待的东西终于到了。明白了整个的情况。果然是这么回事吗?我将要和给我的这张结算单斗争了——’”早奈美读到这里,突然停住。她想象着:真渊实际上接受了一张癌症宣告书,而才下定了这个最后的决心。这个想象使她的喉咙收紧了。她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这个解释。

“那么,14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中泽打断了她的想象。

“为什么到了第二天,先生会突然开始产生我们企图要把他杀害的妄想呢?”

“我不知道啊!关于这

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

“9月14日的日记……”

“13日的晚上,真渊把这一天的日记写完,回到卧室后,直到十四日的晚饭后进入书斋写这一天的日记之前,没有睡……”

13日的晚上,真渊在晚饭后走进书斋,呆了三十多分钟。早奈美对真渊最近的这个习惯到了今天晚上才第一次抱有怀疑。真渊离开书斋回到卧室后,她悄悄地熘进了书斋,发现钢笔的笔尖上还沾有墨水。然后,顺手搜查了桌子的抽屉和书架,可是没能找出“新的日记本”。

“13日晚上,我们也一直散步到沙滩啊!先生睡着以后……”中泽用手指挟着自己的下巴像在慎重地回忆着,“那次,是我们两人最后的一次外出啊!因为从第二天的晚上开始,夜间突然变得很冷了。”

他们出去散步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走过那块大岩石就到了沙滩。按照他们的二贯作法,中泽紧紧地拥抱住早奈美,而早奈美也竟然让他这样抱着,结果,当身体被抱热以后,就答应了中泽的要求。

“——我记得:我曾经在这里对你说过自己的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例如,假定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不会修建这样一座封闭的房子。我要修建一座在短暂的夏季也能获得充足的阳光的大阳台,于是,你说我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冬季严寒,所以才说出了那的傻话,而后你笑了起来。接着,你又说:如果是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万一那时候,先生躲在岩石的后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就凭着听到的那一点话胡乱地推测:我们要消灭他,我们要一起生活等等吧?”

早奈美已经不能像他那样详细地想起他们的谈话了。这是因为在中泽邀请她出去散步之前,她曾在真渊的书斋里寻找过那本新的日记本。她一直在思考着真渊的新日记本一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了。因此,她心不在焉地和中泽说着话。

“总之,真渊9月13日收到的那封信……大概是医院给他的,通知他:挠骨神经麻痹已经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于是,也许他失去了心理的平衡,开始自暴自弃,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妄想吧!”

中泽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窗帘的缝隙中看了看外边的夜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他作出那样的结论,即使是他一时的错乱,或出自私心的误解,要改变先生的决心,大概已经不可能了吧?他已经认定我们的‘行动日’是10月25日,而且他自己也说定:要在这一天之前,也就是10月17日要把中泽和早奈美同时消灭。而我们现在必须以先生的计划作为前提考虑我们的对策啊!”

——已经到了需要警惕的时候。中泽和早奈美,是勾结起来伤害我性命的敌人——早奈美想起了最后读的那一段文字,由于绝望和悲伤而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请你离开吧!只要你不在这里……”

“你怎么又说这句话了呢?”

“你不是也曾经答应了吗?”

“事态变了。那样做,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了。例如,当我从这里消失了的时候,你认为先生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吗?你还会平安无事地信赖先生,还相信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吗?”

“当然啦!如果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可伯的事情啊!如果不能使真渊的心平静下来,除了你从这里消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防止的办法。”

“办法,不只这一个啊!昨天已经说过了吧?如果你和我一起从这个家里出走就好了。”

“这办不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能离开真渊啊!”

“是因为爱他吗?”

“是啊!”

“我,你不爱了吗?”

“……”

中泽双手捧着早奈美的脸颊,平静、温柔地接近两个人的脸。

“我在爱着你啊!你,不是把一切都奉献给我了吗?……”他一边亲吻着早奈美,一边把她仰面朝上地放到了床上。他从早奈美的脸颊亲吻到耳朵,又从眼角吸干了流出的泪水,“我不能抛弃你啊!如果与你分离了,那么我就想把真渊先生和你杀死。就是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

早奈美在被中泽突然强烈地吮吸着乳房的时候,无意识地发出了不像是自己的那种声音。那个被加热了的块状物从身体的深处膨胀起来,而后溶化流出来。这时,早奈美的身体也被中泽吮吸得濡湿起来,热起来了。中泽的手指和嘴唇,今天晚上一直细腻地爱抚到早奈美的脚指尖,然后,他以充满自信的强大力量打开了她,在融为一体的同时,闯入了她的内部……

当沉寂降临的时候,早奈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啜泣,而是在低光灯的微弱的光亮中一直睁开着明亮的眼睛。在她的身体里刮过的那一阵狂风暴雨给她带来了至高的充实感,也许让她一度像少女似地忘情恍惚了。

“为什么你不能离开真渊先生呢?”中泽像要把自己的一字一词都深深地刻在早奈美的心上似地在她的耳边问着,“因为有什么事情吧?七年前,因为真渊先生果断地做了一件什么事吧?那恐怕,一定和10月25日这个日期有关。”

“——到今年的10月25日,整整七年。不,这就必须从以前的事情说起吧?”早奈美合着夹克衫的前襟,整理着衣服,又像先前那样坐在床上。

中泽从日记中的许多地方的暗示性语言里,某种程度地察觉了真正的事实。他决不会从这里煺却,而早奈美也已经丧失了掩盖真相的自信。既然把过去的一切都说出来,当然必须冷静地加以整理。决不允许像说梦话似地随便乱讲。

“那时,我已经加入文艺座剧团五六年了,好不容易成了一名正式的团员,偶尔还让我担任重要的角色。有时也在电视台演出,虽然多少挣了一点钱,可是生活仍然很苦。演员的薪金之低,人们听了肯定会吓一跳。电视台给的那点酬金,还规定按比例把其中的几分之几交给剧团。另一方面,东京的房租很高,伙食费、交通费也……因为工作的需要,在穿着方面也要花很多的钱,而且还要学习骑马,学习芭蕾,各种学习也需要钱。”

“听说你一个人住在小田急沿线上的叫祖师谷那个地方的一个公寓里。”

“是的。住在一套只有一个房间的套房里。别的人几乎都从父母那里得到生活费,可是我却不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分钱。原来父母都反对我报考文艺座话剧团,当时,弟弟还是学生,他也需要钱……”

——坐在椅子上的中泽,好像一字不漏地瞪着大眼睛凝视着早奈美,听她讲述。

“我年轻时很要强,尽管我租用了那样小的公寓,服装也不能每天都穿流行的款式,可是至少也要讲究一点,如果不在哪里弄得奢侈些,就感到不舒服。我们女孩子在生活方面总是相互攀比。只注意穿的了,吃的就很差了。不论多么疲劳,也坐不起出租汽车啊!就在过着这种不平衡生活的时候,我认识了他。”

“你说的他是谁?”

“喔……即使说某一个男人……不,把他假定为一号吧!”

“……”

“一号的企业虽然不是那么大,可是他是这家经营很好的公司的副总经理,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他喜爱戏剧、美术、陶瓷等这些艺术,并为这些艺术投入了很多钱,而且也具有鉴赏力呀!”

“是一个多大年纪的人呢?”

“七年前,他五十三岁。我是在那时的两年前和他相识的。”

“……”

“一号他只要文艺座话剧团有演出,一定会来观看。他是从我作为新人演员以小公演的形式扮演《夏天与烟雾》中的埃及舞女的那个时候起,开始来乐池给我送花束的……然后,他常邀请我去吃饭,或带着我去观看其他的戏剧、芭蕾什么的……”

“一号自己当然有太太了,还有两个女儿,可是他却是一个得不到家庭温暖的人。他经常说:太太是一个性格冰冷的人,女儿们也继承了母亲的性格,都只考虑自己的事。他的家庭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索然寡味的家庭。也许正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他就到处看戏,看展览会,热心地收集陶瓷作品。”

——中泽一言不插地以锐利的目光催促着她继续往下讲。

“他开始和我有接触之后,便很快地迷恋上了我。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每周在外边见一次面,以后他每周来我住的公寓一二次。他除了送给我演出的入场券以外,还买给我各种高价的东西……我只把他给我的生活费拒绝了。他也没有那么拘泥于我的请求,因为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一直真心地希望和我结婚啊!”

“要和太太离婚……吗?”

“是的。如果给太太充足的财产,并保证她以后过着富裕生活的话,太太大概会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吧?原来他们两人也不是用爱情结合起来的。如果得到了钱,又能获得自由,一定高兴吧?女儿们也不会阻碍,肯定会跟着母亲走。……是否真的会那样做?这就不知道了。可是他自己却很有自信。他说要把我接过去作为正式的妻子,在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他就开始热烈地向我求婚了。他说:过去他曾和各种女人恋爱过,可是我却是他的最后的青春。我没有晕头转向,我深切地理解他对我抛出来的一片心啊!”

“你爱过他吗?”

早奈美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避开中泽的视线,回答说:“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呀!他五十二。我说:让我考虑一下,就这样把话题岔开了。他自己也怕催促得过急可能会遭到我的拒绝吧?他也没有那么逼迫我立刻答复啊!作为我自己也想过:如果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真地爱上他了,结婚也没有关系。”

“那么后来呢?”

“就那样过了两年……这期间,他把真渊介绍给我了。当时,真渊在多摩湖的附近有自己的窑和住宅;听说大约十前,他的太太生病去世。后来,他也没有再婚,虽然有徒弟或帮手和他在一起生活,大体上他还是一个人生活。一号喜爱真渊的作品,从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的时候起就收集他的作品。”

“后来你和真渊先生也开始有了个人之间的交往了吧?”

“虽然说是个人之间的交往,可是也只不过是真渊有时来看我的演出;我去看一看他的个人作品展览会等,有时,在看他的展览会回来的时候,邀请我去一起吃饭,或喝点酒什么的……通常一号也和我们在一起吃吃喝喝,偶尔只有真渊和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真渊当然知道一号和我的关系了,因此他也在避忌着一号吧!”

“一号和你的交往,当然有过肉体关系了吧?”中泽以去掉了感情的语调问着,早奈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着:“是啊!”

“那么,和他结婚的事呢?”

“在大约和他交往的这两年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说实话……”

早奈美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继续说着;“当然,我尊敬一号,也对他怀有好意。我接受他的邀请,和他一起外出,或把他请到我住的公寓里来,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爱,不如说我能在他的怀抱里获得安全感,何况他又是一位有地位有财力的实业家啊!说得更实在一点,他为我买了很多观看演出的入场券,还买给我许多东西,我非常感谢他,也是出于对他的回报……如果他能买去很多我演出的入场券,那么剧团也就会对我作出很高的评价了……”

早奈美由于害羞而声音有些颤抖,脸也有些发烧。

“我曾经问过自己多少次:你成为了一号的妻子,就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吗?有时自己也让自己接受他的求婚,可是却总是听到来自内心的不同的声音。这相爱不一样。如果选择了没有爱的结婚,早晚总要破裂吧!而且我,还没有到那样的年龄……”

“那是因为你的心被真渊先生吸引过去了吗?”

“不,不如说是什么……反正,一号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有意识到要把真渊作为我的恋爱对象。只要一号在,他也不允许那样的事。那时,占据着我的头脑的唯一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和一号结婚?”

“结论怎么样?”

“我在心里还是决定了拒绝一号的求婚。尽管这样,可是我也没有下定与他完全分手的决心。我仍然把我对他的答复弄得含煳其辞……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啊!”

“……”

“七年前的10月25日的傍晚,大概是下午七点钟左右吧?他照例又来到祖师谷的我住的公寓。那时正是剧团没有排练的期间,我一直到前一天,都在电视台工作着,而且工作到很晚的时候,这天,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一号却在等着我的身子能空出来。因为我对他说过不想去外边,所以他就来我的公寓了。”

——当早奈美说到这天的事情的时

候,中泽好像全身都紧张起来了。

“看他那样子,好像刚刚出席了一个什么酒会,因为他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了酒。他在我这里也没有吃什么饭,又开始喝起了白兰地酒。然后他提出了结婚的事,并且一本正经地说:就在今天晚上,你一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往,他从来没有这样逼迫过我。好像他多半认为我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在自己的地位、财产、教养等所有方面,都是一个有自信的人。而且,直到那时他都为我做了许多使我不能说个不字的事情,当然也要从我这里得到回报啊!他给我的恩惠真不少,我受不了,我厌烦了。而他却引以自豪。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不高兴,我发火了。正在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放松一下,好好地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凑到这里来了,还搬出了那个结婚的事……我自己也知道:受到了他的关照,得到了他赠给的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却不知回报,不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吗?正因为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也许自己就更受不了啦!”

——早奈美因为感到羞耻,所以全身热得像着了烧似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了。

“因此,你就拒绝了他的求婚吧?”

“我第一次这样果断地拒绝了他。一旦打开了闸门,一直忍耐到今天的一号就把对我的厌恶情绪都发泄出来了。他发泄了一半,觉得不对,可是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他也真发火了,骂了我一通,可是又立刻住嘴,突然晃晃悠悠走出去了。啊,我大大地伤害了他,我后悔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他这个自尊心高出别人一倍的人,即使我向他认错,道歉,他的心情也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那个状态了……”

“一号就那样再也没有回来吗?”

早奈美左右摆动了一下深深低下去的脑袋:“他从我的公寓走出去的时间,是10月25日的下午九点多。我从二楼的窗子往下看了看,模模煳煳地看到他的那辆车头斜对着建筑物的雪铁龙汽车正往道路上倒车,然后以发疯一般的速度驶去。这就是他最后来我这里的情况。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他死了吗?”

“不,我不知道。总之,因为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

“失踪?”

“这是我后来听说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滨田山的自己的家。第二天晚上,他也一点没有和公司联系……听说10月27日的中午,太太向警方提出了寻人的申请。警方向各处询问的结果:28日的下午,发现了他的那辆雪铁龙汽车停在东京车站八重洲地下停车场。可是,汽车已经被锁上了,弄不清是从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从那以后,他终于去向不明,在遗体也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就这样过去了七年。”

中泽像在头脑中整理着这个事情的经过似地沉默了一会儿:“警方也到你那里询问情况了吧?”

“是的,27日的晚上,警方用电话问过我。大概他们在公司听说了副总经理和我有着亲密的交情吧?在八重洲发现了他的汽车以后,刑警又来我这里……我只能如实地回答了。”

“你甚至也向他们讲了他向你求婚,遭到了你拒绝的事吗?”

“啊,这个事,可不能说呀!主要是考虑到他和太大的名誉啊!我只说了25日的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他从我这里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当时也没有问他还要去哪里……”

中泽皱起了粗粗的眉毛,像在深深地思考似地把脸凑近早奈美,说:“当然,警方也考虑到了你的犯罪的可能性了吧?他们多多少少没有怀疑过你吗?”

“你是说:我被怀疑?”

“例如,像是不是你杀害了他,把他的尸体藏到了什么地方去这样的……?”

因为中泽问得很认真,所以早奈美没有生气,只是耸了耸肩膀:“那样的事,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啊!”

“没有被问到不在现场的事吗?”

“他们大致地问了一号失踪前后的我的行动。25日的晚上,一号回去以后,我一直一个人呆在公寓里,十二点睡下的。我只能回答这些。可是,那段时间,同一个剧团的朋友,电视台的人,都先后给我打来过电话,我都去接过。他们都能为我作证吧!26日,从早上十点,我去了排练场……警方已经认定:我既没有杀害一号的动机,也没有处理他的尸体的迹象。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一号的尸体也一直没有出来。也许那个人现在还在什么地方生活着吧?”

“你认为:他真的还活着吗?”

早奈美本来毫不在意地要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涌起一股悲伤把喉咙堵塞了,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摇着头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在这七年里,就不应该没有音讯啊!我想:他还是……自杀了吧?……”

“自杀?”中泽的语调显示他十分意外。

早奈美感到他的这句冷冰冰的话把自己推了一下。她接着说:“一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有社会地位和面子。他还当着一个拥有很多员工的公司的副总经理,家里又有要恋爱结婚的女儿,处在这样位置的人,因为女性的问题而就自杀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让社会知道的啊!因此,他把汽车留在了车站前,自己去了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遇上了事故,或者发生了其他的什么可能的事情,就这样地去向不明吗?特别是到了现在,只能这样考虑了……”

——中泽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听着她讲。

“他失踪以后,我才深切地感到: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一定是他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的最后的青春吧!你笑我自负也没有关系啊!我是本能地明白了这一点的。我自己是用了多么厉害的话伤害了他的朴素的爱情呢?我曾作过几次梦。我见到他什么也没有拿,只穿着西装,耸着肩膀,向着昏暗的大山里走去。当他要消失在那黑黑的树林中的时候,他转过头来,面带寂寞的微笑看着我。我虽然大声地唿叫他,可是他没有再回头看我。我被自己的唿声吵醒了。我还有一次梦到他被湖水吸进去了。在我反复地作着这个梦的时候,我完全……感到像我亲手把他杀了似的……”

早奈美用手捂着脸,呜咽地哭起来。可是中泽仍然默默地注视着她。

“我渐渐地怕见人了,一直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想去排练,也拒绝了电视台的工作……即使勉强去了排练场,也常常忘记台词……因为好像得了神经衰弱,所以虽然在第二年春天的演出中分给我一个大角色,可是由于神经衰弱的加重而在将要演出之前,我推掉了。当然周围的朋友们都很关心我,可是能以长辈的身份最支持我,最关心我的人就是真渊了。”

“真渊先生,他和一号这个人的关系怎么样呢?”

“一号是真渊的作品的爱好者,也是他的作品的收藏家啊!真渊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每年都要在百货公司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大约已经有七八年的交往了吧?一号经常去獭户、京都和有田那边,一旦发现了喜欢的陶瓷作家,就会多次拜访那个陶瓷作家,参观他的窑场。真渊,就是他喜欢上的一个陶瓷作家。”

“如果是从七八年前算起的话,那么他们个人之间的交往一定很深了吧?”

“喔,可是,真渊原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一号也是一个从不介入陶瓷作家的个人生活的人吧!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谈一些关于陶瓷作品的事吧?”

“在一号失踪以后,对你这个有了神经衰弱症状的人,真渊是怎么支持你,关心你的呢?”

“最初,他时常来公寓,问问我的情况,可是后来,他发觉我的病情有些加重,所以就常带我去医院啊!他让我坐他的汽车,把我拉到有他的工作房的东大和那边的一家朋友的神经科医院看病。诊断为神经衰弱,还拿了药。”

“那么,以后呢?”

“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已经好了,可是我仍然没有能去工作的信心。12月中旬,结束了那段时间的演出后,我把积攒下来的安眠药全都吃了,还割了自己的手腕啊!如果不是夜间来到我这里的真渊从公寓管理人那里借到钥匙开了门进来,那么我就必死无疑了。好像上帝通知了他似地,他在这时候来到我这里……”

早奈美把夹克衫的袖子卷起来把左手腕伸到了灯光下让中泽看。仔细地看一看,确也能看出刀割的伤痕。

中泽用右手握着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抚摸着伤痕。她又接着说:“幸亏没有被新闻界知道,这件事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回到家里后,真渊第一次对我讲起了他打算从东大和搬到北海道厚岸去住的事,这件事已经考虑了三年多了,而且那边已经修建了一座小房子。并不是昨天、今天才想到的事。这次要在那里修建一个龙窑,房子也要重新修建一座。于是,他还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来这里住吧?

“那时,东大和的房子和土地,买主已经定下来,决定在第二年的四月交出去。因此,真渊在那个冬天,常常地去厚岸啊!因为他打算雪一溶化就开始修建住房的工作房,所以为了能准时开工而去那边作准备吧?真渊也带着我去看过严寒冬天的厚岸,只去过那一次。海边那一带的雪,要比想象少,而且只积了薄薄的一层。晚上,当只有真渊和我在房间里的时候,除了海涛声和火炉中的木柴燃烧的声音外,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得几乎让我感到这里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了。哪里会有这样令人能从灵魂的深处感到安适的夜晚呢?……”

那是1979年1月中旬的事。早奈美每当想起那个晚上的各种事情,即使在现在,也想超越一切现实而再度回到那个时候去。这种怀旧的感情总是令她陶醉。就在那天晚上,一直犹豫不定的早奈美终于下了搬迁到厚岸来的决心。

“真渊从1979年的3月开始全部搬过去了,我是5月搬迁过去的。我在搬迁到厚岸前,曾经征得了住在神户的父母的同意,也向剧团的领导人说明了情况,并正式地提出了煺团申请,还到曾经照料过我的朋友家里去告辞。我尽量不让新闻界把我搬迁的事宣扬出去而悄悄地行动,可是我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才逃离东京的。而是因为我不适合作女演员。是想在北海道的大自然的包围中,在真渊的身边过更加丰富的真正的人的生活。我认为这才是自己的真正的人生呢!”

“你和真渊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吗?”

“那样的事,根本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啊!我们不想让我们的事情很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而且真渊还在怀疑我能不能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可是,我在这里恢复了健康,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已经这样过了六年半……”

“从一号失踪的那个时候算起,也该快过去七年了吧?”

“是……”

“可是在第七年,一切都变了。”

早奈美一边慢慢地摇着头,一边反问着,好像要把已经回到现在的话题再继续伸延下去。

“这样,你都理解了吧?出现在真渊的日记中的那些话的意思。他说的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昔日的伤痕,就是围绕着一号发生的那些事情啊:我放弃东京的生活来到这偏避的地方的理由,还有我不能离开真渊的理由,当然是我们两人从心底里相爱,而且还因为他是我的生命的恩人。”

“我明白了。明白到某种程度了。”中泽像窥视到早奈美的眼底似地回答着,“还有几个没有理解的地方。”他没有完全听信早奈美的话,是因为刚才讲过的事情中有的事情过于夸张了,“可是,现在比起那些事情来,更需要解决当前的事态。”他毫不留情地让早奈美的意识回到当前。

“真渊先生在10月17日的日记中明确地写着:要把我和你同时消灭。因为这个日记本被藏在这样一个让人特意做成的暗格里,所以,这决不会是谎话和恫吓。因此,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考虑相应的对策。”

“咱们还是下决心和真渊谈谈看吧!”

在回忆过去的过程中,早奈美又产生了对真渊的感情。可是,中泽却摇了摇头,说:“只用语言是不能把先生的心再拉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的。你不是曾经这样说过吗?你还说过:我只能离开这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我决不会离开这里啊!”中泽抢先快嘴快舌地说,“我忍耐了。现在,可以说你已经靠近我的这一侧了。你已经多次地背叛了先生,你不是已经开始惧怕先生了吗?”

“是你让我背叛了先生的啊!”

“如果愿意这样想,那么你就这样地想吧!总之,我决不会干出一个人从这里逃走的事。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事情就不同了。就是说你和我两个人从这里出走,去一个地方开始过新的生活的话。”

“那不可能啊!让真渊一个人留下来什么的。希望你能明白!我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才把过去的事

情通盘地告诉了你。我要报答他的恩情。我们两人有着夫妻的历史。何况他手指疾病正在发展着,也许今后再也不能工作了,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而自己出走呢?”

“可是,他打算把我们杀死啊!”

“要消除误解啊!”

“怎么做呢?难道把什么都坦白了吗?也要把我们在这个床上怎么相爱告诉他吗?如果要这样做的话,我来对他说也行啊!”

“别说了!”

“那么,其他的,我们还要商量什么呢?”

“我们要把真渊消灭,这样的事,我根本一点也没有考虑嘛!所以……”

“所以你说要怎么做呢?我们相爱着,而且已经有了关系,我对你没有一点敌意。所以我还要求你:让我们就这样地继续生活下去吧!那么,你认为:他能谅解吗?不,越把事情弄清楚,那么就越让他头脑发昏,越让他发狂吧?与其这样做,不如我们什么都不说,两个人悄悄地消声匿迹,这样做,也许算体谅了他吧?”

“若不然,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被先生杀死吗?”

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漆黑一片。中泽凝视着窗帘的缝隙。他小鼻子旁边的那颗黑痞子带着一点光亮。他的神情显得异常的冷酷和刻薄。他又说:“那么还是……可供选择的道路,最后还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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