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着明惠的手,回到幸山庄的房间。

三枝正用车罩盖住床上的男人,猛藏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边把玩着菜刀,一边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

“要把他搬下床,过来帮忙。”三枝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着祐司说,“大医生就免了,闪到腰就糟了。”

祐司伸手帮忙。车罩中的身体犹有余温,很柔软,感觉一点也不像尸体。他觉得手好脏,不但杀了人,还弄脏了手。

“如果要找个地方埋,最好趁着天亮前动手吧?”

对于三枝的问题,猛藏用无所谓的音调回答:“天黑的时候,进不了山。”

“那怎么办?”

三枝看似疲惫地往床上一坐。

“要休息吗?”

“就这么办吧。”祐司说。

他的音调或许有点启人疑窦,三枝看着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三枝也露出极为疲惫的表情,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明惠缩着肩伫立墙边。祐司往她的身边并肩一站,和她对看了一眼,然后也靠着墙。

现在需要的,是重新思考。

到目前为止的说法,他可以接受。猛藏说,孝如果遭到警方逮捕,接受精神鉴定发现异常,他身为医生会有失立场——所以他窝藏孝。一直藏到现在。为了伪装孝已死,不仅故弄玄虚,还对警方施压。在潟户,这并非做不到的事。所以,一直成功地隐瞒至今。猛藏还说,他没杀死孝是因为不忍心。他们是一家人,虽说只是姻亲关系,毕竟是曾身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生的小孩,是家中的一员,他下不了手,所以把孝藏匿至今。基于人情,这点也可以理解。

可是,猛藏最后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吧。虽已把我们赶走,把我们的记忆抹去,我和明惠还是阴魂不散地回来了,来追踪孝。因此,他豁出去了——既然你们非要纠缠不放,那好吧,孝就送给你们。我可不管了,随便你们——他因为怀着这种想法,所以甚至懒得阻止我们闯进这里……

(我本来想帮助他逃走,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设法让孝自由逃走。如果孝在某个无法动手脚替他开脱的地点被不能欺骗的人发现,那就完蛋了。祐司和明惠的回归,使得猛藏已无选择余地。为了保护自己,他只好选择放弃孝。所以,他才会笑?

(看起来好像在说他唬住我们了。)

猛藏没发现明惠已经重见光明,因此,才会在她眼前笑得那么露骨吧。

(泄露了真心话——是这样吗?)

这下不需弄脏自己的手就把麻烦解决了——他是这么想的吗?

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正是如此。可是……

祐司仰望天花板,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怪怪的,让人无法信服。

(被我唬住了——)

正好就在这时候,猛藏发出既像叹气又似叹息的声音站起身,随手把菜刀往沙发靠背上一戳,粗声说:“啊,我累死了。”

他挺直腰杆,上下活动肩膀。

(图腾。)

盘旋不去的耳语,又回到祜司脑中。那个意义不明的词,图腾。

大概是他在无意识中脱口说了出来吧。猛藏转头看着他,一边皱着脸,一边摇头晃脑:“是啊,那实在是做得太狠了。”

祐司默默回看猛藏。

“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觉得孝太狠了。当时,在场四人当中,有人大概是试图抵抗,才会从厨房拿出菜刀吧。结果,他在杀死四人逃走前,把刀戳在沙发靠背上。楼下客厅的沙发还留着那道痕迹呢。他还特地把染血的椅垫都仔细地堆在周围。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忍不住抓起刀子往地上一扔。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简直像品位低级的印第安图腾柱一样,那是杀人的纪念。”

猛藏还在喋喋不休,嘴唇动个不停。

祐司只是一直凝视他。然而,心里却正倾听着脑中的声音,看着逐渐复苏的记忆。

对——原来如此。没错。所以“菜刀”这个名词才会和“图腾”联结在一起。

某种温暖的东西触及手臂,是明惠抓着他的手。她睁大了眼睛。

猛藏还在滔滔不绝:“其实,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所以这样正好。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是真的这么想……”

现实再次找回焦点,脑袋豁然开朗。仿佛从泥泞中爬了出来,他看到三枝的脸。他想,到目前为止,这是三枝第一次慌了阵脚。三枝的两眼之间和眼皮附近变得一片苍白。

“大医生。”三枝的视线仍在祐司身上,纹风不动。

“干吗?”

“你啊,太多嘴了。”

猛藏闭上嘴巴,看看三枝,又看看祐司。

在祐司体内,血液凉透骨髓。心脏每跳动一次,仿佛就引发一次小规模核爆炸,向全身输送着冰冷的能量。

爆心。对,在那里,一切昭然若揭。

“图腾。”

听到祐司再次低语,猛藏慌张地说:“对呀,没错,所以……”

“不对。”

“啊?”

“不对,你应该不知道那个。”

明惠用双手按着脸颊,用力点头,点了又点。

“那晚,我看到戳在沙发靠背上的菜刀,的确是想着,‘真是恶心低级的图腾柱。’所以,我喊了出来并甩开菜刀。这件事后来我曾经告诉过警方,因为菜刀上有我的指纹。”

猛藏本想说什么,又作罢。

“可是,这件事并未报道出来。新闻媒体不知道,警方也没有公开。在直接相关者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明惠,就我们两个。”

三枝缓缓摇头。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

沉默。

“我在问你怎么知道。”

猛藏缩起下巴,挪开眼睛。

“我听警方说的。”

“噢?”

“真的。只要我去问,他们什么都会告诉我。因为我有人脉,我是有力人士。”

那把手枪已被从地上捡起,现在躺在床上,在三枝的身边,但伸手还是够得到。

祐司垂下双手,站在可以均等看到三枝与猛藏的位置。

“唉,你误会了……”

猛藏开始辩解,试图靠近他。霎时,三枝的注意力也放到那边。明惠乘机迅速行动,从床上一把捡起手枪,交给祐司,然后躲到他背后。

三枝仍然盯着祐司,缓缓将双手高举至肩。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射击方法还是你教我的。”

猛藏还想靠近。祜司立刻把枪口对着他,但视线也没离开三枝。三枝很识相,动也不动。

“人毕竟赢不了会飞的子弹嘛。”三枝说着看看明惠,“你恢复视力了?”

“就在不久前。”

“这是很有可能的。”三枝笑了,“太好了。”

明惠并未回他一笑,她转头看着猛藏:“我看到你在外面笑。”

猛藏又吓得一愣,三枝扑哧笑了出来。

“大医生,看来你好像不小心流露真情啦?”

听到三枝的话,猛藏哼了一声。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祐司对猛藏说。

“干吗?”

“走出阳台。”

猛藏不看祐司反而先看三枝,三枝只是耸耸肩。

“快点。”

猛藏不情愿地凝视着枪口勉强移动。拉开窗帘,打开锁,推开窗户。外面的空气顿时流潟进来。

“那边,应该有紧急逃生梯吧?”

猛藏看着脚边。

“有啊。”

“你站上去,跳跳看好吗?不必太用力,只要把全身的重量放上去就好。”

猛藏没动。不,似乎是动不了。

“做不到?”祐司问。

神经一旦紧绷到极限,反而变得几近冷静。不,或许应该说是冷酷。

“做不到?”他又问了一次。

猛藏吞吞吐吐地回答:“这很危险。光是踩上去,立刻就会掉落。”

“一般逃生梯没这么容易松脱,否则岂不是太危险了。不过,只有这个逃生梯不同。可能是故障了,或是钩子钩得太浅,上面只要放个水果篮都会松脱。”

猛藏啐了一声。

“喂,你连这点也知道吧?”

三枝又摇摇头,同时还歪着嘴角笑。

祜司把他和明惠怎么发现那个逃生梯不安全的经过娓娓道出。

“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我和明惠,还有警方相关人员。”

“我也是从警方那里听来的。”

“够了吧。”祐司放松肩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值得惊讶了,他想。

“如果不是案发前就在这里,不可能知道逃生梯的事。如果不是案发不久就在现场,也不可能知道菜刀的事。”

“跟你说了我都是听警方说的!”

三枝笑了:“大医生,你省省吧。”

“而且你在我杀死孝后还故意走出去,自以为没人看到,躲在外面得意窃笑。”

“你的表情仿佛在说‘被我唬住了’。”明惠用颤抖的声音补上一句。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就算这都只能算是间接的状况证据,但有这三点已经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就某种角度而言,也许他在下意识中一直在思索这个可能性。说不定直到记忆遭到抹消的前一刻,还在如此推测。

“是你干的吧?”祐司沉静地问。

“不是孝。猛藏,其实是你,是你枪杀了我老爸他们四人吧?”

猛藏伫立在阳台上,脸撇向一旁。最后,他不耐烦地把嘴一抿,方才吐出一句:“没错。”

时间静止。

祐司极力忍耐,找回控制力。

“你杀了四个人,还把罪名栽赃到孝身上。”

“没错。”

“然后,把孝从崖上推下去企图杀人灭口?”

“你说对了。”

“可惜,这次没成功,孝保住了一条命。对吧?”

“要不是这样,谁要演这种无聊的戏。”

“说得也是。”

祐司看着三枝。

“孝还活着,可是不在猛藏身边。要不然,他早就被干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三枝轻快地点头。

“所以,说什么你把孝藏在这里,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没错。”猛藏低吼。

“如果是这样,那今晚把孝带来这里的又是谁?是谁把他带来故意让我们杀死?”

三枝缓缓说:“即使不用排除法,也知道除了我没别人。”

虽说是无心,但这是祐司目前为止被伤得最深的一次。

“原来你也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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