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一家住在沿河而建的雅致公寓,半路上还看到附有小教堂的学校。那条河叫广濑川,小教堂是圣多米尼克学院的,耕吉解释。看来他总算逐渐习惯眼前这个脑中几近一张白纸的祐司了。

三〇三室的信箱上贴着“三好一夫、明惠、雪惠”的名牌,字迹很漂亮。下方还紧贴着一张纸条:“邮差先生辛苦了。”

女管理员还记得明惠,主动招呼道:“你终于回来了啊。你这回出去得可真久,”说到一半,她似乎察觉明惠的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抬起手指着眼睛,“绪方先生,三好家的小姐,这里又不行了吗?”

被对方指名道姓地这么一问,祐司不太自然地点点头。管理员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记得,还坦然自若地主动跟他说话,可见他以前应该常来这里吧。

“去东京后好像又复发了。”听他这么回答,管理员一脸同情地摇头。

他们表示钥匙丢了,请管理员帮忙开门,四人进入屋内。

玄关入口铺着玫瑰图案的脚垫,脚一踩上去,感觉有点潮湿,空气也很闷浊。

“我是什么时候去东京的?”

对于明惠的问题,耕吉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应该是五月二十日左右,明惠小姐走的时候似乎也很仓促。”

“没交代要去哪里……”

“对,您只说知道少爷在哪里。”

明惠本来是抓着祐司衬衫背后一起走,这时忽然放开手,用左手摸着墙壁前进。祐司提高戒备在旁盯着,预备她一旦绊倒可以随时抱住她。她跨过一扇隔间门,左转后撞上小书柜。她双手摸索着找到抽屉的把手。

“这里……我想应该是在这里,你打开看看。”

他照着做了,抽屉里放着一些信。

“明惠小姐,您恢复记忆了吗?”

耕吉问话的脸泛起红潮。可是,明惠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我忽然想起,在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中,我曾经这样踩着玄关踏垫走进来,进入自己的房间。而且,寄来的邮件都是这样收在抽屉里。”

抽屉中的邮件全都拆开过,也夹杂着几张明信片,其中有一张的寄信人写着“祐司”二字。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所以通知你一个人,千万别让我家的人知道。别担心,安心等我就好。

邮戳是今年五月十八日。三枝读出内容后,明惠微笑了。

“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毫无头绪就跑去东京嘛,我这人最胆小了。”

祐司写的“落脚的地方”是在高田马场。

“这下子说得通了。”三枝说,“我们回东京吧。说不定你在那边还留了幸山庄命案的调查资料。”

“如果村下猛藏没有抢先找到的话。”

明惠启程去东京之际,似乎把家里都收拾妥当了。三枝说声“电话也被停掉了”就出去了。他小跑着离去,说是要去打点新干线的回程车票。

“刚回来又要走啊。”耕吉伫立在玄关入口,落寞地说,“您不打算交给警方处理吗,少爷?”

“现在还不行。”

“那,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祐司勉强一笑。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而且,店不是一直交给你掌管吗?光是那样已经够麻烦你了。”

耕吉的下巴颤抖。祐司知道,耕吉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不禁一阵心痛。

明惠一边摸索着墙壁四处走动,一边探索着屋内。忽然咣当一声,祐司连忙走过去一探究竟。

她站在小小的佛坛前。花瓶当然是空的,也没点着线香,只有两个崭新的牌位和一个相当老旧的牌位并排放着。是明惠的双亲和妹妹。

唯有这一刻,祐司庆幸明惠已经双目失明。带着空白的记忆,忽然面对这幅景象未免太残酷。

佛坛里还放着照片。因为已看过许多次,他一眼就认出三好一夫和雪惠。至于另一张照片上的三十出头的女子,应该是明惠的母亲吧,她年轻时就过世了。

这时,他发现在相框旁边供奉着一盒没开封的希望牌短支香烟。

爱抽这种烟的原来是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祐司再次感谢她看不见这一幕。父亲的烟味,父亲喜爱的香烟。

(明惠,我的烟抽完了,帮我出去买一包好吗?)

听见父亲如此拜托,孩提时代的明惠飞奔而出——他脑中甚至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明惠又用手摸索着,移往佛坛旁边的置物柜。她摸到矮柜的边,手那么一碰,顺势撞到了柜子上的兔子布偶。

绒毛布偶翻倒,滚到地上。于是,大概是碰到什么开关吧,开始流潟出美妙的音乐。兔子配合者音乐的旋律摆动耳朵,不停抽动鼻子鸣叫。原来还有八音盒的功能。

明惠双手仍举在身前,一直专心聆听。好半天,她才小声说:“是我妹妹的。”

“啊?”

“小时候,爸爸给我们俩买了同样的玩具。我的已经坏了,妹妹的一直保管得好好的。她很珍惜,非常珍惜。”

那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回忆,祐司无从得知。他只是默默捡起还在抽动鼻子的兔子,交给明惠。她紧紧抱住它。

“是她的,”明惠把脸埋进毛茸茸的兔子里,“是雪惠的。”

距离三枝订到的新干线列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耕吉利用这个空当带三人去乡土料理餐厅。那家店位于山上,可以俯瞰街景,很安静。

“这是董事长以前很喜欢来的店,而且食物说不定能帮您想起什么。”

遗憾的是,新鲜的海产对于恢复记忆毫无帮助,但他还是很感激耕吉的心意。

从餐厅回到停车的地方必须穿过青叶城遗址公园。带领着观光团的导游正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着聚拢呈半圆形的人群讲解着当地的典故。

“竖立在青叶城遗址的伊达政宗骑马雕像,至今仍俯视着酒都仙台,护卫众生……”

听着滔滔不绝的流畅话语,明惠忽然问:“这是哪里?”

“青叶城遗址。”

她仰望着祐司的脸说:“我曾经来过,跟你一起。”

“跟我?”

一旁的耕吉凝视着两人:“一开始,本来是董事长和三好先生提议撮合二位缔结良缘的。”

“真的?”

“对。两家的父母关系密切,可是孩子们却不太熟,顶多只是见了面会打个招呼。长大后,少爷又搬到石卷,所以变得更疏远。因此,当初董事长问您要不要跟明惠小姐正式相亲时,少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祐司茫然地眨眼睛,耕吉微微笑了。

“您说结婚对象您会自己找。没想到休假回来时,好像是在街上巧遇明惠小姐,从那以后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不算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了,虽说结果其实都一样。

“因为您发现才一阵子不见,明惠小姐已出落得美丽动人。可是,大概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吧,您二位在交往的事一直瞒着双方家长。在少爷偷偷告诉我之前,我也是毫不知情。”

“耕叔,我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您二位要去幸山庄之前。董事长夫妇和三好先生及雪惠小姐,很早就决定要去那边欢度圣诞节,也邀了少爷你们。可是您拒绝了,说要晚一点再偷偷跟明惠小姐一起去,给大家一个惊喜,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所以随后赶到的他们才会成为幸山庄命案的最早发现者。

“您二位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去的。”

大概是想起等在那里的是什么场景吧,耕吉闭紧了嘴巴。

在车站分手时,耕吉看起来分外瘦小,他悲哀地垂着眉,一直目送他们远去。

回程的列车上,谁也没有开口。三枝一直在睡觉,表情却很严肃,似乎在考虑什么。

明惠把那只兔子带在身边,此刻她正抱在胸前,用脸颊摩挲。虽然没有哭,眼睛却泛着泪光。

我们等于是二度面临家人遇害——祐司想。第一次,是在幸山庄被枪杀。然后,幸存的祐司和明惠记忆遭人抹杀,再次回想起来时,家人又被杀了一次。不管是什么悲剧,照理说只需要痛苦一次。纵使再怎么悲恸,应该只在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痛过就够了。可是,我们不同。只因为丧失了记忆,就得把同样的悲伤用同样的深度再体验一次。

光是这点,就令人无法原谅。凝视着明惠面对窗户的苍白脸颊,祐司想——单是冲着这个举动,也得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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