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开桥皇宫时,已是夜幕低垂。他们刚在建筑物前下出租车,三枝就从大厅里跑出来迎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搞什么?出了什么事吗?啊?”

三枝真的脸色都变了,所以他有点意外。照理说三枝应该是为了皮箱里的钞票,才用手枪要挟他签下雇用合约,可是三枝狼狈的模样分明是真的很关心他们。他不禁脱口而出:“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我只是很担心。”

“的确发生了令人担心的事。”

他凝视着三枝问道:“有个幸山庄命案,你知道吗?”

整整有数秒钟,三枝一直呆立着回看他,在开口说话前,喉结耸动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那个?难道说,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对后面那个问题摇摇头。

“这件事说来话长。”

“先进去吧。”三枝抬了抬下巴指着门那边,“拜托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这边调查了停在榊诊所前的车,从中发现那起命案相关者的车,已经够震惊的了。”

七〇六室的桌子上摊满了从报章杂志上剪下的报道,内容通通都是和幸山庄命案有关的。

三枝想先听听他和她的报告。在他说明的过程中,三枝的希望牌短支烟一支接一支抽个不停。

听完后,三枝低声说:“不过,真亏你们有勇气做这种事。”

“因为太田明美那个人好像很亲切,”

“而且,通通交给我也有点不放心,对吧?”

被三枝一语道破,他无话可说。

“算了,无所谓。不过,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两人听到太田明美说那件事时,有没有直觉到幸山庄命案或许跟你们有关系?”

她睁大眼睛仰望着他的方向。他点点头。

“有,我就是这么想。呃……再加上有那把手枪。那不是随便弄得到的东西。跟唾手可得的刀不一样。”

三枝一直盯着两人,猛地把刚点燃的烟用力摁熄。

“知道了。那,接着该轮到我说了。”他拉过椅子,“榊诊所的前院停了五辆车,其中一辆是矢部制药的,对吧。我调查了剩下四辆,这就是车主名单。”

三枝把申请到的详细登记事项证明书拿给她和他看,指着车主的姓名地址栏说:“四辆之中,唯一一辆国产车的车主是安西裕子。应该就是挂号处那个女的,看样子她是自己开车上班。剩下三辆全都是进口车,对吧?最里面不是有一辆白色奔驰吗?那辆车的车:是村下猛藏。他是‘潟户友爱医院’这家规模在日本首屈一指的精神科专科医院的院长。”

她惊讶得仰起脸说:“那个人就是太田小姐提到的大医生吗?”

三枝点点头。

“这么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榊诊所的院长榊达彦就是村下猛藏的女婿。奔弛旁边银灰色的庞蒂亚克是他的车。然后,第三辆车——”三枝用手指着第三张登记证,“是辆保时捷,这是猛藏的长子村下一树的车。看样子,今天我们去造访的时候,村下一家人好像正在榊诊所开家族会议呢。”

三枝从散落一桌的剪报底下取出备忘录。

“在进入幸山庄命案的正题前,我要先说明一下村下家的家族成员。如果不先了解这个,我怕你们毫无头绪。”

备忘录上,画着简单的谱系。

“括号里写的是案发时的年龄。三位夫人名字前面的数字,是她们和猛藏结婚的先后顺序。”

看了图之后,连他也能理解太田明美为什么会说“大医生很恶心”了。这个男人不断离婚、再婚,现在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年轻的老婆。

至于她,他尽量把村下家的家族关系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给她听。经过频频确认后,她似乎也理解了。

“村下猛藏,正如我刚才所说,经营潟户友爱医院这家大医院。他本人也是精神科医生,目前也亲自诊察病患。两个女儿虽不是医生,却都嫁给了精神科医生。长女绿的丈夫就是榊诊所榊达彦,次女衿华的丈夫远山显是潟户友爱医院的副院长。到此为止没问题吧?”

“对,我懂。”

“接下来,是长子一树,他没当成医生。他在东京,命案报道当时,好像是经营酒吧。”

“绿、一树和衿华三人都是跟第一任夫人清子生的吧?猛藏跟第二任的俊江,还有现在的夫人宽子,都没有生小孩。”

“一点也没错。然后,就轮到幸山庄命案的凶手——问题人物官前孝出场了。”

三枝取出数张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的剪报,好像是杂志的专题报道。

“幸山庄命案凶残杀手的过去”这个大标题横切过整页,跃入眼帘。

“俊江会和猛藏认识就是因为孝。他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距今六年前,因为殴打他高中的老师遭到停学处分。后来还是不断出现暴力行为,俊江无奈之下,就去当时积极收留拒绝上学及有家庭暴力行为的小孩并加以治疗的潟户友爱医院商谈。后来,孝住院,做母亲的俊江不时会去看他,商谈今后的问题,就这么谈着谈着,和当院长的猛藏熟了起来。当时,猛藏的第一任老婆清子早已去世。至于宫前俊江,好像也跟丈夫处得不太好。可能是为了孝,总之原因大概很多吧。因此俊江和丈夫离婚,再嫁猛藏,自然也就没有太大障碍。反正绿、一树和衿华三人也都已长大成人了。潟户友爱医院早在六年前已是日本首届一指的大医院了。全部住院人数多达八百多人,很厉害吧?院长要结婚自然非同小可,虽说是再婚,婚礼还是很盛大,听说当时是在东京的大饭店举行的,国会议员去了一大票呢。”

“可是,他不是医生吗?”她眨着眼睛不解。

“对啦。可是,村下猛藏这个人与其说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企业家。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在东京插手经营饭店。虽说如此,他只在背后操控并未公然出面就是了。到现在,猛藏在东京都还有别墅。他在潟户打稳根基,但还是没放弃进军东京的野心。”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他的出生地——”三枝说着忽然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这点和接下来的故事有关,你们最好记清楚。猛藏的故乡是官城县松梼郡的松代这个地方。家里务农,他是次子,从小就是优等生,可说是全族期待的明日之星。他不但一次就考取医大,连国家资格考试也是如此。考取医生执照后,他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四年左右,二十七岁时和第一任夫人清子相亲结婚,两年后,搬迁到清子的娘家潟户町。至于说详细的位置嘛——”三枝摊开关东地区的地图。

“算是在房总半岛的东北吧。你看,有个地方的等高线距离海平面很近吧?这里有个叫潟户的车站。气候好,海景又漂亮,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地方哦。”三枝合起地图,继续说,“他的姓氏虽然没变,依旧是村下,可是对猛藏来说这其实等于是入赘。清子的父亲在潟户町开了一家内科小诊所,就是那种五个病人就能挤爆候诊室的小区诊所。可是,这个寒酸的小诊所后来却成了潟户友爱医院的前身。这一切,都是靠村下猛藏一个人的力量。”

他一边听着,随手拿起旁边的剪报。那好像是从画报杂志上剪下来的,上面登着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中有一个身材瘦小、姿态有点像女人的男人,头发已经很稀薄,瘦削的脖子周围,皮肤似乎已枯焦干涸。大概是他正从饭店之类的场所走出来时拍下的吧,背后还可以看到饭店的门童。与后者修长的身影比起来,中间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一脸穷酸样。可是,这人就是村下猛藏。

脑海深处好像有什么暗影般的东西,倏地浮现又消失。他感觉得到,他见过这个人,在某个地方见过。他的眼睛无法离开照片。

“乍看之下,不像是那么厉害的大人物吧?”三枝说,“可是,村下猛藏对潟户町的人来说,却像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因为不仅他个人成功的方式很辉煌,对潟户町的贡献也很了不起。对于除了农业之外毫无经济产业的潟户町来说,友爱医院这种大型机构,等于是点石成金的魔杖。以医院为中心,带动了食物与日用品的需求。来探望住院者的人也需要旅馆,说不定还需要出租车。为了自行开车前来的人,需要设停车场和加油站。当然,友爱医院本身也需要各方面的人手,一旦受雇者群聚在此,自然也就出现了娱乐设施和酒馆等行业。一旦整个城镇活络起来,银行也会设置分行,还可以鼓动政府建设道路,连车站都盖得起来。如此一来,不动产也会跟着动起来,房地产价格上扬,简直是好处多多。这样如果还不会发展才奇怪,实际上,这个地方也的确繁荣起来了。刚才我说潟户町,其实照当地的人口已经称得上潟户市了。这一切全都是拜村下猛藏所赐。”

“城镇繁荣起来后,村下家也跟着更加兴旺?”

“没错。他们收到了惊人回馈。村下一族除了医院,还经营房地产公司和停车场、饭店、餐厅,成了小小的财团。在镇议会选举时,保守派和革新派发生激烈冲突。可是,不管是哪一边的阵营,都是由猛藏提供选举资金——就是这样。”

三枝苦笑。

“村下家的豪宅和潟户友爱医院的雄伟建筑,矗立在潟户町最高的地方,位于镇的西边。从那里睥睨山下,太阳也在那沉落。我曾实地去过,感觉上那很像是一种象征。”

“你去过潟户町?”

“那当然。我不是说过我好歹也是个三流小记者?幸山庄命案案发时,凡是挂得上记者名号的,可说是倾巢而出,大家都忙着跑新闻。”

原本茫然看着墙壁的她,这时转身朝着三枝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村下家既然那么有势力,幸山庄命案应该是很大的丑闻吧?虽说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是村下猛藏的孩子犯下的杀人命案。”

“一点也没错,”三枝说,“不过,猛藏这个人实在很了不起,他面对这起继子犯下的命案,堂堂正正、毫不回避,不但召开了记者会,也上了电视。他清楚表明‘虽说是孩子犯下的错,但我必须负责任’,甚至还当众下跪。当然,对遇害者的遗族更是致上最深的歉意,在金钱方面也付出了足够的赔偿。”

他感到,三枝对村下猛藏似乎特别偏袒。三枝对某个特定人物用“了不起”这么直接的词来形容,总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不定他只是在演戏。”他随口这么一说,三枝立刻用力摇头。

“猛藏不是那么会演戏的人,他是真的很关心孝。”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

“正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更关心。”三枝强调,“当然啦,由于猛藏毫不回避的态度,让社会大众对村下一家的批评出乎意料地温和。就命案的残忍程度来考虑,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撇开这些不谈,最重要的是,我认为猛藏真的很爱孝,也许是对他觉得内疚吧。”

这次又用了“爱”,实在不像三枝会说的话。

“内疚?”

“对。俊江和猛藏婚后一年便因车祸死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很短暂。那时孝才十七岁,母亲一死他就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亲生母亲死后,没勇气再和名义上的家人继续生活吧。猛藏似乎一直很后悔,把孝逼到那种地步。正因为如此,幸山庄命案发生后,他才能立刻采取那种明确的态度负起责任。”

他一边听着三枝的话,一边浏览了几则报道和照片,其中也有猛藏下跪的镜头,顶上光秃的脑袋抵着地板垂得低低的。

“原本,猛藏和俊江的再婚就不太和谐,这也是因为孝太会惹祸。短短一年中他就打伤了两次人,两次都是猛藏出面设法和对方和解。要不然,孝早就被关进少年管教所了。”

面对这样的继子,真的能真心疼爱吗——他陷入沉思。

“猛藏想必也以他的方式试着努力和孝建立父子关系吧。可是俊江一死,一切都完了。孝离家后,几乎和村下家断绝了关系,唯有一年一次的母亲忌日时,才会回潟户町的墓地献花,不论是名义上的父亲或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姐,他一概不见,回去了之后又立刻不知去向。他就过着那样的生活。虽然如此,猛藏似乎还是对孝抱着一线希望,找了他很多次。甚至还雇用侦探社。就我看来,猛藏已经尽力了。如果为了孝的事责怪猛藏,那他未免太可怜了。”

她将脸转向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村下猛藏的照片中抬起眼,看着三枝。

“怎么了?”三枝问。

“我以前见过村下猛藏这个人。”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肘,把手掌放上去,随之传来一阵暖意。

“你确定?”

“对,应该是吧。”

三枝将手伸向希望牌短支烟的烟盒,急躁地点火。吐了两三口烟后,才说:“其实,打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的村下家有关后,我也猜想过,或许有这种

可能性。”

他紧握一下她的手,放开后说:“请你把命案始末告诉我们。”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命案发生在去年的平安夜。”他用比之前略低的音量开始说,“幸山庄是前年开始着手的潟户町开发项目之一。潟户町面积辽阔,东西狭长,东端临海,可是,由于地势倾斜,崇山峻岭笔直落入海中,浪涛也很沤涌,所以无法游泳。因此,自古以来大家一直以为瑟有开发观光的利用价值。

“可是,这年头,海边休闲已不仅限于游泳了。潟户町逐渐富裕起来后,总算把脑筋转到这上头,想到还有一块尚未开发、没有荒废的土地,位于可以当天往返东京的地方,而且景色绝佳。

“问题是,这个再开发项目村下猛藏并未参与。那一带的土地山林属于个人私有地,地主和东京的建筑商签订合约开始大举建设。他们首先直接利用地形起伏建设高尔夫球场,铺上不畏海风的草皮,请来久负盛名的外国设计师量身打造了特别球道,球场俱乐部也砸下大笔银子。盖好之后,接着就是时髦的度假饭店、附有夜间照明设备的网球场、顶棚可以随意开启整年都可使用的室内泳池……可说是应有尽有。随后就开始正式销售别墅区。幸山庄就是这样精心打造、推出销售的第一批物业之一。”

三枝把一份薄薄的广告简介扔给他,上面印着“气候温暖风景绝佳的胜地,何不来潟户度假”。

“去年九月第一期推出的十二户短短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那里距离东京很近,房子本身又的确物超所值,这是当然的结果。出事的幸山庄就是那十二户中的一户,最靠近海边。从后院翻过一道栅栏继续走上一阵子,就可以看到令人目眩的险峻岸壁。就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带着幼童很危险,但相对而言,景色也是最棒的。”

他随手翻开简介。正如三枝所说,依山傍海的翠绿大地上有着蔚蓝的天空。

“买下幸山庄的是三好一夫和绪方秀满这两个人,他们算是合购。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往一直很亲密。而且,他们的故乡都在宫城县松椿郡,这跟某人一样,对不对?”

这就是刚才三枝叫他们记清楚的事。

“村下猛藏。”

“没错,三好和绪方都认识猛藏,小学和中学时代三人还是并肩而坐的同窗呢。可是,由于高中和大学上的是不同的学校,长大之后便少有机会联络,因为猛藏离开故乡了嘛。两人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当地有村下猛藏这么一号有声望的人物,这才发现有机会跟几十年前的旧友重逢。真的是很巧。”

这个巧合却铸成了这场悲剧。

“他们很高兴能重逢。猛藏邀请两人下次带着家人来别墅时一定要去他家坐坐。于是,三好家和绪方家在去年圣诞节第一次前往幸山庄度假时,就受邀去猛藏家做客。”

“三好家和绪方家一行人接受了猛藏的招待。”三枝说着叹了一口气,“就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也许是因为内容逐渐沉重起来吧,三枝停了好一段时间,才继续说,“三好带了一个女儿来。他是鳏夫,一个本男人独力养大两个女儿。跟他一起来的是小女儿,名叫雪惠,当时二十岁。至于绪方,带了夫人来。夫人叫育子,当时五十岁。他们膝下有一个儿子,但没有一起来。受邀至村下家做客的,就是这四人。正巧与此同时,孝也回到潟户町。一开始我应该就说过了吧?孝每逢母亲忌日会回来扫墓。他母亲的忌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几乎都和简报上写的内容一致——三枝先如此声明,才说:“村下家的菩提寺和墓地都在距离村下家稍远的山坡上。孝去了之后,回程下山时,发现继父家中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年轻可爱的女孩。事实上,三好雪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美得令人忍不住惊艳回眸。

“孝立刻看上了雪惠。原本他跟继父就处得不好,自然不会顾忌对方是继父客人的千金。为了接近雪惠,孝那天难得地在村下家露面了,令全家人吓了一跳。”

听到这里,再加上傍晚太田明美的叙述,他已经可以大致想象出来幸山庄命案的发生经过了。

“孝为了占有雪惠,最后是不是做出令父亲蒙羞的行为?”他这么一问,三枝用力点头。

“命案发生后,据说警方侦讯时,村下猛藏立刻就提到这件事。孝趁着家中众人不注意,企图强行带走雪惠。由于雪惠惊慌大叫,所以他,没有得逞。”

“那,翌日的幸山庄命案是他做出的报复吗?”

“那是在平安夜十二点左右发生的。”三枝说着,拿起边缘略微泛黄的剪报,挡住了脸,“警方表示,孝带着枪,一开始的时候应该只是打算威胁而已——在他看来,只要能单独把雪惠拐出去就行了。没想到,却被三好和绪方夫妻发现,遭到出乎意料的激烈抵抗,所以才会开枪射击。事情就是这样。”

他立刻说:“可是,孝剪断了幸山庄的电话线,不是吗?”

三枝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过。”

“电话线被切断了。”

“还有一点。孝使用的手枪是不是跟我们房间藏的那把很像?不,说不定是同一把。”

三枝立刻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她贴近他低语。

这时,三枝拿着手枪回来了。

“这玩意儿,是私造的土枪。”三枝说着右手做出轻拍的动作,简直像打开盒盖一样轻松地把弹匣转了出来。

里面没装子弹。六个弹孔,仿佛猛兽拔掉獠牙后的血盆大嘴。

“现在没装子弹。不过,你们交给我保管时,里面装了整整六发,没错吧?”

“对,是这样,没错。”

三枝把手往长裤后袋里一伸,好像要开始愉快的游戏般绽放出笑容。手从口袋抽出时,赫然握着子弹。

他吓了一跳。子弹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子弹应该是我保管的。”

“别这么斤斤计较嘛。”

三枝一发一发地检视后装进弹匣。在他看来,填塞弹匣的这项作业就仿佛是在破解填字游戏,以便找到无路可退、通往毁灭的关键词。

三枝一边动着手指一边说:“我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宫前孝用来杀人的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孝用的那把枪,只知道是四五口径,弹道稍微偏左,非常危险。可能是私造土枪吧。据分析,可能是仿造目前警官使用或者该说携带的警用手枪‘新南部’。”

三枝把弹匣转回去,就像陷阱关闭时的声音。

“目前只能推测,因为射杀四人的那把枪已经下落不明了。孝来往的那些人——主要是在东京——之中,的确有隶属黑道、把菲律宾等地私造的手枪走私进口的人。不过,就算朝这个方向追查,也没办法确定孝究竟弄到的是什么枪。”

“孝他人呢?没有被捕吗?”

三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眼凝视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感到,一秒又一秒,时间凝重得连呼吸都困难。紧贴在身边的她,呼吸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彼端传来的。

三枝把枪口对着他,两手牢牢握着枪。

“现在,如果从这个距离射你,”三枝用单眼瞄准目标说,“你会被轰到后面墙上,背上还会开个像咖啡杯那么大的洞。”

“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慌乱,尾音嘶哑。

他把她的手缓缓从自己手肘上拿开,然后说:“下落不明的不只是孝的手枪。孝本人也一样吧?换句话说,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尚未被捕。”

她用双手蒙住嘴。

“宫前孝该不会是我吧?”他说,“逃亡途中因为某种意外丧失了记忆。于是,我的继父村下猛藏和他的女婿榊达彦把我藏匿起来——是这样吗?”

三枝的嘴角缓缓扭曲笑开了。

“别急着下结论嘛。”三枝忽然失去兴致似的垂下手腕,猛地转身背对他。

这时,里面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铃声响了一两次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沙沙作响的摩擦声。

三枝发表宣言似的清楚地表示:“宫前孝已经死了。”

“死了……”

“从幸山庄逃离的途中,摔落悬崖,大概是半夜认错了路。等到天亮后,搜山的人从崖上发现了尸体,可是尸体在断崖绝壁下,据说当时一半泡在海里,一半摊在岩石上。大家正在犹豫该怎么拉时,尸体就被海浪卷走了。因此,孝的尸体和他的手枪才会至今不知去向。”

她战栗地吐出一大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为里屋传来的杂音分神。那是什么?那种沙沙的声音。

是传真机。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吧,三枝说:“当我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有关时,我把那起命案的相关报道全都重看了一遍。不仅如此,我还找比我更清楚那件命案的人问过。”

沙沙作响的声音停止了。

“刚才,我故意略过一件事没提。那四人是在半夜遭到枪杀,而且附近杳无人迹。但警方仍能立刻出动,是因为四人刚遭到枪杀就有人抵达幸山庄,发现了尸体。”

“究竟是……”她低语着,然后便像失声般陷入沉默。

三枝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因迟到一步捡回性命的有两人,是三好一夫的长女和绪方夫妇的独生子。他们两人事先约好了偷偷来访,打算给父母和妹妹一个惊喜。”

在他的脑海深处,记忆的扉页正飒然有声地翻开——

(像圣诞老公公一样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三枝拿着传真走回来。

“那两人…下子失去了全部家人。两人都还很年轻,命案又这么惨,冲击也很大。虽然媒体拼命挖新闻,警方和两人身边的人都竭力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媒体抢新闻的焦点。因此关于这两名幸存遗属,既没有公开姓名,也没有刊登照片。两人也没有召开记者会。因此,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冷汗从他的背上滑落。

“不过,我的老朋友当中有人拥有他们的照片。刚才,就是那人传真过来给我。”

递过来的白色传真纸上并列着两张大头照,显然是他和她的脸。

“幸会。”三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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