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那边是榊诊所吧?请问太田小姐在吗?”

她紧握话筒,用略带紧张的语气说,看不见的眼睛眺望着数字按键。

他和她正在榊诊所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由于电话亭就在加油站旁边,四周很吵,再加上他还用脚抵着推门不让门关上,杂音也源源涌入。她把话筒紧贴在耳边。

“对方接电话后,你随便应付几句就交给我。”

她点点头。

“对方是个亲切的人吧?这样好像在骗人,不太好。”

“没办法,顾得了前就顾不了后。”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太田接电话了。她弓着背,抱歉之至地开始说话,“您是太田小姐吗?敝姓桥口。”

“桥口”是马路对面某家五金店的名字,桥口商店。

他想亲自跟这位太田小姐说说话,现在正好有机会。

首先,他向三枝表示他们两人跟去陆运局也派不上用场,不如分道而行。三枝起先不愿分开行动,但他保证“我们会搭出租车回去”,又说“她已经累了”,三枝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便把原委告诉她,和她一起拟订计划。他主张不该把一切都委托三枝,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也该尽量试试,对此她也表示同意。

“我打电话来,呃,是想向您道歉……刚才,我两个哥哥去过你们医院吧?明知贸然跑去医生不会答应看诊他们还偏要去……我听哥哥们说,好像还害太田小姐挨骂,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假装三枝和他是她的哥哥,捏造出一个因为压力过大导致精神衰弱的父亲,说不定会有办法接近太田小姐——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对……对……就是啊,我那两个哥哥真的很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我本来一直劝他们不要去……因为我看不见,被哥哥撇下,一个人也没办法去追他们。”

太田小姐说了些什么,她频频接腔。

“就是啊。像这种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种医院才好……啊?对,我父亲任职的公司是有特约医院啦,可是他本人不愿意去……对,他怕别人发现。”

说到这里,由他接过电话:“喂?啊,刚才真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要给您惹麻烦的,实在是没有别的医院可去,而且真的很想让榊医生诊治……”

根据指点路线时的情况分析,对方应该是个打心底待人亲切的女子。因此,他认为只要谈得顺利,对方一定会答应见面。

结果,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太田小姐说,下班后可以抽空见面。地点由她指定,是一家位于新宿车站东口附近的炭烧咖啡专卖店。

“那就六点见。”双方约好时间挂断电话后,他搂着她的肩,轻轻摇晃。

“进行得很顺利,谢谢你。”

“我还是觉得很心虚。”

“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过,现在的心情倒不坏,有一种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走路的踏实感。

然而,现在刚过四点,还得打发这段空当。

“怎么办?想做什么?”

她陷入沉思。两人一起挤在电话亭里大概很惹眼吧,加油站的一个服务员正在远眺他们——主要是盯着她看,露出“啐,算你这小子艳福不浅”的表情。如果这时他说“要跟我交换吗”,对方想必会高兴地飞奔而至吧。

“随便做什么都行?你身上有钱吗?”她问道。

三枝这个人,别看他那样,其实有些地方还挺正派的,他碰也不碰皮箱里的钞票,还说生活费及行动资金暂时由他出,事实上三枝也真的这么做了。刚才分手的时候,还交给他一个装有数张万元大钞的护照夹——在东京,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所以,即使加上和太田小姐见面的开销,战备资金应该也绰绰有余吧。

“那我想看电影。”她说,“虽然看不见,还是想看,最好是那种愉快开朗的影片。看什么都行,你来选好吗?”

“好啊。”

“不过,一定要选国产片。”

“为什么?”

“这样才能从片子的角色中找一个喜欢的名字呀。待会儿跟那个太田小姐见面,总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对Ⅱ巴,哥哥?”

太田非常守时,身穿无袖Polo衫和格子裙,肩上挂着一个大布包,一手抓着手帕频频按着鼻头走来。大概是有点胖,很容易流汗吧。

“这样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往两人面前一坐,太田开口便如此说,“虽然我帮不上忙,但倒是知道两三家可能适合令尊的医院。我们能认识也算是缘分,我就告诉你们吧。”

看来倒是个非常爽快的女子。仔细一看,她其实不太年轻了,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吧,一头短发,再加上没化妆的脸颊光滑丰润,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太田明美。”

至于他和她,报上的名字是桥口纪夫和秀美。这是刚才看的电影中某对情侣的名字。

他很紧张,甚至开始后悔把明美找出来。既然已经谎称父亲神经衰弱,就得把这个谎说到底才行。然而不管是他或她,都没想到要事前先做点准备工作。

可是,明美几乎完全没问起两人的“父亲”的症状。

她说:“我只是个事务员,对疾病的事情不清楚。”而针对现实需求,她倒是举出各家医院的名称、费用大概是在哪个程度、医院对治疗的方式各有什么不同,一一加以说明。

“令尊应该加入健康保险了吧?”

“啊?啊,对。”

“既然这样,即使住院,花费的金额也跟其他疾病差不多。除非是住进那种有高级病房的医院,否则不用太担心。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你说令尊不想去公司指定的医院,换成别家医院他会愿意就诊吗?”

“我想……应该会吧。”

要维持一个捏造的父亲形象,还真不容易。

“这样吗……不是啦,因为像这种神经衰弱的病人,有时即使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已经很不正常了,家人也都劝他去看医生,但当事人自己还是坚持‘没这个必要’。像这种人,勉强让他住院反而会变得更糟糕。如果家人肯陪在身边,耐心地看护他,按时挂门诊接受治疗其实更好。”

“原来是这样啊?”

“对。像人家美国就不会有这种情形,可是在日本,还是有很多人只要一听到‘去看精神科医生’,就觉得丢脸得要命,大概是以为‘被社会淘汰了’吧。不过这点,也许应该怪目前这个社会,对于罹患精神疾病治愈后的人,既没有度量也没有设备好好加以接纳吧。这怎么行呢。不管是身体再怎么健康的人,也不保证一辈子都不会生病,对吧?同样的道理,精神当然也会生病,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噢。”对于牢骚满腹的明美,他只能暧昧地表示同意。

“那位榊医生,应该是个好医生吧。”现在化身为桥口秀美的她说。

“对,好得没话说。”明美猛地倾身向前,手肘顺势撞到桌上的咖啡怀,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明美那杯咖啡连碰都没碰过。

“他总是设身处地替病人诊疗,真的是很好的医生。即使病人已经治好了,还会替病人找工作、关心病人住的地方。”明美一口气说完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也因为这样,没办法诊疗太多病人,有时就会像今天这样让病人吃闭门羹。对不起哦。”

“哪里,没关系。我们一点也不在意。”

“如果是要问他别处还有什么医院,他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才会这样来见你们。榊医生也常常说,如果有这种帮得上忙的地方,纵使是不相干的病人也要尽力协助。你们千万别误会医生,以为他很冷酷。”

“我知道。”

身处演戏的紧张中,他忽然对明美有种温馨的感觉。这个人,大概爱上了那位榊医生吧。

“他是位年轻医生吗?”她问道。

明美点点头。

“才三十八岁而已。”

“听说大学医院那边也有病人过来,是吧?”这次轮到他问。

“对。因为医生每周有两天会去那边看病。”

“又要上班又要自己开业,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拥有自己的诊所一直是他的梦想,所以也没办法……”

明美说到最后有点吞吞吐吐。

“没办法”这个说法,也令他有点起疑。

“榊诊所中,没有住院病人吗?”

“原则上,大家都是来看门诊。不过,偶尔也会破例,暂时由我们照顾病人。”

“现在呢?呃,因为我白天去诊所时,看到四楼窗口有人探头窥视。”

“四楼?”明美歪着脑袋,“啊,对,有啊,是个年轻女孩。上周末挂急诊进来的,据说是医生某位朋友的女儿。这种事,纯粹是特例哟。”口气听来好似在辩解。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那,榊诊所也有护士吗?”

这次,明美终于露出略带怀疑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

“不是啦,因为就我今天所见,感觉上好像完全没有护士。我以为精神科这种地方不需要护士,另外有类似心理咨询师那种人。”

明美扑哧笑了出来:“没那回事,照样也有护士。我们诊所的护士才可怕了,她们专门负责监视榊医生。”

“负责监视?”

明美吐了一下舌头:“糟糕,我说得太过分了。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资历老到的护士啦。”

仿佛要转移话题,明美伸手拿起杯子。该是退场的时候了,他想。

“谢谢你指点这么多。我会去你说的医院问问看。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太田小姐,你在电话中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可以介绍给别家医院’,对不对?那又是什么意思?”

“噢,那个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有特别好的医院吗?”

“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啦,不过就连别家医院不太愿意收容的重度酒精依赖症病人,那家医院也肯收。那种病,对于家人来说真的很痛苦,所以当家人不管怎样都要送病人住院时,有个地方愿意收留这个烫手山芋,不是等于得救了吗?”

明美的话似乎带有之前没有的刺耳感觉,他不禁默然。

明美稍微压低音量又继续说:“不过,哎,我是不太推荐啦。榊医生也不想把病人转介到那里。可是,像你们今天这种新病人来询问时,基本上我还是得问一下。要不然,我会被安西小姐骂。”

安西就是挂号处那位小姐。

“为什么你会挨骂呢?”

明美迟疑了一下,才苦笑着回答:“因为安西小姐也和刚才提到的护士一样,是专门负责监视的。她们都是从大医生那边派来的人。”

“大医生?”

“对,就是榊医生的岳父。那家喜欢收留酒精中毒者的医院就由那位大医生担任院长。”

一直扮演倾听者的她,总算又开了口:“太田小姐,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位大医生。”

明美笑了。

“对,我是不喜欢,因为他很恶心。不,他看起来其实是个体面的绅士。问题是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很好色,我也听到不少谣传。不过,他对我这种胖妹毫无兴趣,所以不用担心。”

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在心底苦笑。虽说是精神科诊所,对待在里面昀人来说却纯粹只是工作场所,就算有各种牢骚,也没什么稀奇。

不料明美略微倾身向前,放低了声音,又继续说:“如果我说出名字,说不定连你们也知道。”

“你说那位大医生吗?”

“对。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他被卷入一场非常可怕的案件。”

“是怎样的案件?”

明美着实吊了他们一番胃口才说:“杀人案。”

他几乎动也没动,她却似乎抖了一下。

“你们两位,还记得吗,幸山庄命案?那个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不过严格说来,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啊?真的吗?——明美大概期待他们出现这样的反应吧,两眼闪闪发亮。可是,他对“幸山庄命案”是什么一无所知,就他斜眼一瞥所见,她似乎也一样。

“那个……是那么轰动的大案子吗?”

听他这么一问,明美显然非常失望。

“天哪,你们都不知道吗?这个案子当时可轰动了,因为真的很惨。你们居然连这么大的案子都不知道,真奇怪。”

他有点慌。没有三枝在旁出主意,这时候只能一个人设法应付了。

这时,她开口了:“在我们家,因为我的眼睛这样,

所以既没有订报纸,也很少看电视。因为家人怕我跟不上话题,而且这样一家人反而聊得更起劲。”

这次换成明美惊慌失措,肥嘟嘟的手频频在脸前挥舞:“哎哟,原来是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们一家人感情真好。哪像我,到了这把年纪还独身,所以成天抓着电视不放。”

他在桌子底下轻拍她的手背,表达感谢之意,然后才问道:“那个幸山庄命案,请说给我们听听。”

明美重新打起精神,换个坐姿挺直了背。

“被杀死的,是我们大医生的两个朋友,还有其中一个人的太太和另一个人的女儿。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

“四个人?”他大吃一惊,“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

“对。凶手——就是大医生的儿子,叫孝,听说后来好像变成小混混,跟黑道有来往,连手枪都有,他就是用那把枪打死人的。”

霎时,他停止呼吸。手枪?

她咄咄逼人地朝着明美倾身追问:“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明美撩起头发,抓抓头。

“听说,那孩子本来就桀骜不驯,大医生也伤透了脑筋。”

“就算是这样,只不过是脾气暴躁,也不可能一口气杀死父亲的两个朋友及其家人吧?”

明美皱起脸。

“据说孝原本好像打算追求被打死的那个女孩。可是对方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所以他才……”

“太过分了。”她说着垂下眼睛。

“是啊,说来真的很过分。所以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大医生还是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当众下跪谢罪。不过,哎,这样反而赢得社会大众的同情,让他顺利挽回了声誉吧。而且,孝本来就没跟医生住在一起,因为他很早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

“还有这种事?”

明美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大医生结了三次婚,孝那孩子是第二任太太带来的。第二任太太跟大医生结婚一年左右就死了,所以大医生才又娶了现在的太太。总之他们家复杂得很,听说他还包养情妇呢。”

他把视线从明美脸上转开,陷入沉思。那份传真来源榊诊所的相关者,牵扯上这么悲惨的命案,而且是以手枪为凶器的杀人案。倘若跟我们两人也有关系,该怎么办?万一,真是这样……

他猛然仰起脸。

“请问……”

“啊?”

“那个案件是在哪儿发生的?幸山庄在什么地方?”

明美立刻举出某个县名,回答道:“就在当地一个叫潟户的小镇,大医生的医院也在同一个镇上。幸山庄是在比医院更靠近海边的别墅区。”

“那里离仙台很远吗?”

“你说哪里?仙台?”明美瞪大眼睛,“怎么会冒出仙台?”

因为在他和她的记忆中,这是勉强还残留的地名。他继续努力:“请你告诉我,拜托。”

明美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身体稍微离开桌子,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才回答:“呃,开车应该到得了吧,反正有路可通。”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个案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明美此时已变得惶惑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才回答:“去年平安夜。”

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第一个早晨,即将睡醒前做的那个梦。

(因为今晚是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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