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到福州的第十天,针对中法交战过程中所暴露出的种种弊端,由文案代笔口授《请专防海防全政大臣》折。该折根据中法战争各省督抚各自为政的情况和筹划海防全局,提出设海防全政大臣,统一事权,还提出加强海防建设的七条意见。

第二天,左宗棠命人安排船只,决定赶往台湾去实地察看防务。

消息传到总督衙门,杨昌浚慌忙赶来劝阻。

“你们先出去!”一进钦差行辕,杨昌浚先斥退正给左宗棠更衣的侍卫,然后说道,“季高,您是不要命了吗?孤拔的舰队在江面往来游弋,您这个时候还往台湾去!您快好好养病,等法舰撤离后,我陪您去。”

左宗棠一边喘息一边说道:“石泉,法舰已困台湾百日,我不去看看,怎么跟上头交差呀?刘省三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这几日天天能梦见他。”刘省三就是淮军将领刘铭传,中法战争爆发后,奉命督办台湾军务。省三是刘铭传的字。

杨昌浚道:“省三那里估计尚能支持,李少荃和曾老九一直没断了往台湾送给养。”

杨昌浚说着话,突然用手摸了摸左宗棠的额头,马上又道:“季高,您一直在发高烧。这样不行啊。”

左宗棠长叹了一口气:“石泉哪,我的大限就要到了,可我闭不上眼睛啊。你说,台湾孤悬海面,是不是应该设行省啊?它可是我大清东南海上的门户啊!”

杨昌浚眼睛一红说道:“季高啊,您先把病养好。台湾的事,等您好了以后我们再议。衙门里还有些事情,过一会儿我再来看您。”

杨昌浚话毕走出行辕,对守在门外的侍卫吩咐道:“好好侍候钦差大人,有什么事情,马上向本部堂禀告。”

但左宗棠很快又把文案传至床前,一边喘息,一边又口述了《台湾紧要请移福建巡抚镇摄》折,指出:台湾孤注大洋,为七省门户,关系全局,请移福建巡抚驻台湾,建议台湾设立行省。

折后,左宗棠附片以“衰病日剧”奏请交卸差使,并恳恩开缺回籍调理。当晚,两个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闯进钦差行辕,口口声声要面见钦差左爵相。

侍卫被缠不过,只好禀告左宗棠。左宗棠闻报一惊,不由随口说出一句:“莫非是张幼樵与何子峨?让他们进来!”

很快,侍卫带着两个人来到左宗棠的床前。

两人一见左宗棠,先扑通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哭道:“罪臣张佩纶、何如璋,给钦差大人请安了!”来人果然是张佩纶和何如璋。

两个人满脸憔悴,衣衫褴褛,仿佛刚从大狱放出来的囚犯。

左宗棠气得浑身乱抖了半晌,最后还是让人给他们两个放了座,这才详细问起他们如何消失了这么久。

张佩纶、何如璋二人哽咽了许久,方讲述起来。

张佩纶把改期开战的信函派身边的一名通事送出之后便得到密报,称各国驻马尾的领事,正在离岸登船,为的是躲避炮火。

张佩纶闻报,表面虽镇定如常,内心已是紧张得不行。他勉强把最后一杯酒倒进口里,便命人更衣,又将行辕里的一些书籍及贵重物品清理了一下,让亲兵抬着,便赶到山顶来督战。哪知走到半山腰,江面便传来隆隆的炮声,分明已经开战。他慌忙驻足观看,却正看见福建水师的旗舰“扬武”号向江中下沉,而管带张成正跟条蛤蟆似地奋力往岸上爬。他命人将张成拉将上来,未及讲话,偏偏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山脚下炸响,崩起无数的沙石。亲兵都吓得躲到树后藏身,张成则拉起张佩纶,拼命地向山后奔去。是日大雷雨,张佩纶衣裤尽湿,靴亦跑丢一只。张成则赤膊跣足,短裤披发。两个人好不容易跑到船厂后山,江中炮声愈烈,半天空里都是硝烟。

张佩纶心惊肉跳,以为法人很快就要上岸拿他,遂稍事歇息,继续扶着张成,东倒西歪地向前疾奔。傍晚时分,二人始行至鼓山麓。张佩纶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动了,张成也是双足见血,气喘如牛。

张佩纶把自己放倒在路旁一棵大树的后面,喘息了许久才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法人来寻,能否被他寻着?”

张成靠着一块石头喘气,回道:“大人,这里应该是鼓山麓,卑职以前到过这里。这个地方挺犯邪,听说专出美女和傻子。”

张佩纶一听这话,一下子睁圆眼睛,奇怪地问:“这话怎么说?前面的村子叫什么名字?”

张成一面扳过脚来拔刺,一边答道:“卑职也是听说,村名却不知道。可能叫美女村,也可能叫傻子屯。大人,我们今晚到哪里歇脚?”

张佩纶道:“法人能否寻过来?”

张成道:“大人,天色已晚,又雨急风大,法国人想来不会找到这个地方。”

张佩纶深思了一下道:“本部院已经走不动了。张成啊,你到村子里走一趟,找到管事的,就说本部院到了,让他们备顶轿子来接本部院。我们今晚就宿在这里吧。”

张成咬着牙站起身,刚想迈步走动,却又扑通倒下去,许久起不来,口里道:“大人,卑职这双脚已是走坏了,根本走不了路。”

张佩纶翻身坐起道:“你赶快寻根棍子拄着,本部院同你一起进村去吧。”

张成一见张佩纶话里带气,只好忍气吞声地趴在地上用手乱摸,总算摸到一根木棍子。他撑着棍子站起来,慢慢挪到张佩纶的身边扶起张佩纶,两个人便搀扶着向村子里摸去。

好歹寻到一处高宅大院的门首,张佩纶道:“本部院没有料错的话,这应该是个管事的住处,普通百姓的房屋不会建得这么好。你只管砸门,由本部院同他们讲话。”

张成得了这话,一个人挪到门前,扬起棍子便砸门,口里乱叫道:“快快开门,张钦帅到了!张大人到了!钦差大人到了呀!”

门终于被砸开,一个老者提着个灯笼走出来问道:“是哪个在这里砸门?”

张佩纶忙道:“本部院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会办福建海防的张大人。你快打开大门,把本部院接进去。本部院一定饬令这里的地方官,重重嘉奖于你。”

老者闻言,忙走到张佩纶的身边,把灯笼举到张佩纶的面前,细细看了看,说道:“你这个人大概是不想活了!竟然冒充什么张大人,还口口声声什么御史!我看你是狗屎!张大人此时正在督率防军与法人斗法打仗,他跑到这里做甚?法人和张大人肯定都在船上,如何到得这里?快快滚开,否则把狗放出来,咬你们两个狗日的!”

老者话毕,转身进门,重新闭紧大门,任张成如何拼命敲打,只是不肯打开。

张佩纶摆摆手道:“罢、罢、罢,本部院是让这个孤拔给害苦了!我们另寻个地方歇脚吧。”

张成哭丧着脸道:“大人,我们总得寻口东西吃啊!”

张佩纶道:“本部院也想弄口酒来去去寒气,可哪里有?”

两人于是又架在一起,挪了半夜,才挪到村头的一个关帝庙里。

张成在后院寻了两捆稻草铺到关帝的御座下,两个人这才躺下来。听着外面的风雨之声,张佩纶辗转了半夜才恍惚睡去,却又做了老大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法军搜走,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抬起来,便向江心抛投。

张佩纶吓得大叫一声,倏地睁开双眼。他坐起身来,脱掉补服把跣足包上,又拿过张成的棍子,便慢慢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推门。

走到院中,但见满天星斗闪烁,雨不知何时停了。

张佩纶一屁股坐到石阶上,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满天眨眼的星斗,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自己在京师时的无限风光,眼中竟扑簌簌落下泪来。他站起身,用手擦掉泪水,忽然手指苍天吟道:“明月几时有?把手问青天。”他此时无酒,只好把“酒”顺口改成“手”。一阵冷风吹来,张佩纶打了个寒战,于是赶紧住口,又再次进门里,怏怏地到草堆上坐下,看张成时,仍在沉睡。

张佩纶心头忽然一动,不由暗道:“这个人,是把福建水师害苦了!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这样想过,一股怒气就升起来,抬起那只着靴的脚便踢过去,正踢在张成的大腿上。

张成翻身坐起,大叫道:“大人快走,孤拔来了!”

张成说过就挣扎着站起来。

张佩纶一惊,一边起身一边问:“孤拔在哪里?孤拔在哪里?”

张成起身道:“卑职明明看见他从门外闯进来,还踢了卑职一脚,怎么转眼又不见了?”

张佩纶抬眼望了望窗外,见天已经有些发白,便起身道:“天快亮了,说不准孤拔当真正带着人往这边寻过来呢。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到彭田乡去吧。彭田乡有穆帅的一个营驻防。我们到了那里,好歹能混顿饱饭。”

张成用眼四处看了看,见角落里放着块破布,上面落了许多灰尘。

张成大喜,慌忙挪到角落里,弯腰把那块分不清颜色的布抓在手里,撕作两块,又坐在地上,用布把两只脚分别包上,外面用一根湿草捆了,自己说道:“这回就能走到彭田乡了。”

法舰对沿江两岸的炮台实行轰击的时候,何如璋正在船政局同着一班属员饮酒。听到炮声,属员四散奔逃,何如璋亦被亲兵搀扶着向后山狂跑。到了山顶,何如璋壮着胆子回首望去,见沿江两岸炮台早已不复存在,法舰正喷着黑烟向船厂驶来。

何如璋不敢耽搁,同着部分属员和五十几名亲兵向山后狂奔。

正奔走间,见有几大队官兵打着旗号,从不同的方向向船厂疯赶。

何如璋忙遣亲兵去打探消息,不久回报,说福州将军穆图善已有饬令下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法军上岸。

何如璋这才去看官军的旗号,见果然是一个“穆”字。

何如璋正沉吟间,一名属员小声说道:“大人快走吧,凭穆帅的那几条破枪,是打不过法人的。我福建水师何等了得,还不是转眼间,都被法船打进了海底!”

属员话毕,拉起何如璋便走,一直走到远离船厂的快安施氏祠才停下脚步。

当地百姓见有顶戴官服的人将祠堂占据,便纷纷聚拢过来打探根底。有嘴不严的亲兵便对百姓如实说道:“这是船政何大人来此避炮,你们若有好酒好饭只管端来,必有好处!”

百姓闻知,不仅无人肯孝敬酒饭,反倒怂恿族长出面,让何如璋等人离开祠堂,以免惊了先人吃罪不起。

何如璋大怒,命亲兵将那族长放翻在地,踢了足有五六十脚才斥退,喝令族长速送酒饭到祠,否则取其性命。

族长含恨而出,很快把村人召集到一起道:“这个姓何的,他把朝廷费了许多银两才建起来的船局送给法人,他自己却跑来我们这里要酒要饭,大耍威风!我们为何要受他的气?”

一名百姓道:“您老人家不要听他放狗屁!他要酒饭没有,他要狗屎倒可以给他弄一些。”

另一名百姓道:“他是朝廷命官,又带了许多拿枪的人,我们平头百姓如何惹得起?还是好歹给他们弄些酒饭吧。当真把他惹急了,都把我们抓进大牢里,那才叫冤呢!”

族长沉思了一下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好得罪先人了。你们去寻一些干柴过来,等他们睡熟了,就把干柴都堆到祠堂的后墙上,然后放起一把火,就算烧不死他们,也能熏他们几个半死!权当替皇上家惩治他们了。”众人全称好计。

夜半时分,快安施氏祠堂果然燃起大火,何如璋等人被浓烟呛醒,狼狈逃出。到了外面,漆黑一团,何如璋睡眼朦胧,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一名英语通事道:“大人,卑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行一里左右的地方,应该有英国人的一个商行仓库。我们不如到那里将就一夜吧。”

何如璋道:“本部院素与洋行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贸然前去,他如何肯留?”

通事道:“大人容禀。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只要我们多出几两银子,洋人肯定能答应。”

一行人于是来到洋行仓库,由通事与他们讲好了价钱,便在一处空房子里住下来。

何如璋此时已是饥乏交迫。便又委通事出面去与仓库管事的通融,想再弄些酒饭来吃。通事作好作歹,好不容易用一块金表求到了一桌饭菜和两瓶洋酒。

何如璋一见洋酒,眼睛一亮,一把抓过来,菜也顾不上吃,启开盖子便连喝了三大口,竟然喝下去小半瓶。

何如璋做过驻日公使,最爱喝洋酒。回国后,在京里好长一段时间未与洋酒亲近,到福州后,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喝起来。行辕里没有人不知他这一癖好。这晚却又和以往不同,他已长久没有进食,胃是空的,洋酒虽然不如土酒性烈,但后劲却比土酒猛。他虽只喝了三大口,便开始头晕目眩,分明是醉了。他胡乱吃了两口东西,便倒地睡去。

第二

天,天尚未明,一行人便被仓库的人逐出,声称法人已经登岸搜查,洋行担不了干系。何如璋把剩下的洋酒揣在杯里,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街市里。

因肚中饥饿,他走几步,便要喝上一口洋酒,沿途百姓看得明明白白。何如璋同着众人直走到两广会馆,一颗心才算放下。

会馆管事的把何如璋接进去,命人置办酒菜招待,又用大锅熬了粥分给亲兵们喝。哪知何如璋刚刚端起酒杯,外面已然喧哗一片,竟然有几百名当地的百姓,谩骂着往里面冲,口口声声要捆了这丧尽天良的何大人去送给法人。

何如璋见百姓来得凶猛,时间长了亲兵根本拦不住,便顺手拿了两个馒头揣进怀里,让会馆管事的开了后门,他带着十几名属员逃将出去。同来的亲兵因为在前门和百姓厮打,竟然一个都没跟出来。出了会馆,又走了许久的路,众人才停下脚。一名属员道:“大人,我们要到哪里去?”

何如璋长叹一口气道:“只要离开这里,随便到哪里,我们都活命。这里的百姓,全是些没良心的刁民。本部院是朝廷命官,他们竟要把本部院捆翻,送给法国人!这不是反了吗?若在平常,本部院一定把他们,全送到大牢里去!”

一名属官听了这话,想了想便道:“大人所言甚是,我们不如到彭田乡去。彭田乡远离省城,就算法人登岸,想来也不会搜到那里。”

一行人于是慌慌地出城,从山间小路直奔彭田乡而去。

马尾战后,福建城乡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大清气运未曾倾,福建省缘何出佞臣?船政有心私法国,制台索性受夷人。贪心巡抚图自己,舍命将军感鬼神。可笑钦差无用辈,空悬圣诏误朝廷!”

歌谣中的船政指的自然是何如璋,制台是何璟,贪心巡抚说的是张兆栋,舍命将军是穆图善。因为孤拔命令法军登岸后,是穆图善亲自率军将法军赶下岸去,使法人欲强占港口为质的阴谋破败。钦差说的是张佩纶。马尾一战,穆图善威名远扬,张佩纶和何如璋却臭名昭著。

张佩纶未及走到彭田乡,张成便半路消失;何如璋走到彭田乡的时候,身边只剩了一名侍卫。

张佩纶与何如璋很快在彭田乡的一所破庙会面。两个人经过计议,认定福州已被孤拔占领。与其到福州送死,不如在此苟活。

两个人于是便住在庙里,每日由侍卫出去讨些残羹剩饭糊口。

后来还是当地人发现庙里住的人,很像总督衙门寻找的人,于是报了官,两个人这才得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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