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至马尾,船政局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眼望着残垣断壁和满地的瓦砾,左宗棠心疼万分地问杨昌浚:“何子峨呢?张幼樵呢?他们两个怎么不来见我?”

杨昌浚小声答道:“自打法舰宣战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就没了踪影。何制军派人找过,没找着;我护理督篆后,也一直在找他们,至今还无下落。昨儿圣谕还在询问他们两个的去处呢。”

穆图善气愤地说道:“船政局生生让他们两个给毁了!”左宗棠没有言语。

何子峨和张幼樵是两个什么人物呢?福州船政局明明是让孤拔率领的法国军舰摧毁的,穆图善怎么说是让他们两个给毁的呢?

从马尾回到钦差行辕,左宗棠把穆图善、杨昌浚请过来,详细询问张佩纶到福建后的所作所为,以及法国远东舰队正式与福建水师交火后,张佩纶、何如璋都采取了哪些防御措施。因为这也是朝廷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翌日,左宗棠又抱病找了福建船政局和巡抚衙门的其他在事官员了解情况,当时情形才基本清楚。

何子峨原名何如璋,时年四十七岁,是督办福建船政大臣;张幼樵原名张佩纶,时年三十七岁,本是都察院的署理左副都御史,是有名的清流派。中、法两国军队在越南北圻交火后,为加强海上防务,被慈禧太后临时派到福建,会办海疆事务。

哪知张佩纶一到福建,便总揽了福建的所有海上防务,后来连船政局也被他揽入怀中。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张佩纶这个人不光八股文写得好,口才也十分了得。加之人长得俊美,高高的个子,白净的面皮,一根油光铮亮的辫子,配着三撇很傲气的短胡子,散发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朝气,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

张佩纶居京时,每次递的折子,慈禧太后不看上三遍绝不罢手;每次召见,没有半个时辰,张佩纶休想出宫。有慈禧太后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为他造势,张佩纶毫不费力便成了大名流、大明星。他的许多翰林同年都嫉妒得直哭。张佩纶的成名过程,左宗棠都知道。

你想,太后面前这么红的一个人到了福建,哪个敢惹他呢?

当时的福建浙总督是何璟,福州将军是穆图善,福建巡抚是张兆栋,督办福建船政大臣是何如璋。但穆图善所管辖的陆路防务却不准张佩纶染指,张佩纶也懒得去理穆图善。

张佩纶很快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按照他的设想,重新布置起防务来。他把何璟、张兆栋、何如璋三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布置好的防务,统统废除,另起炉灶。他以沿江各炮台设置不当为由,饬令防军按着他画好的图形另筑炮台;营盘更不许乱扎,全要按着图形办理。稍有差池,他对水师官兵非打即骂,表现得很是疯狂。

法国与大清正式失和前夕,法国海军上将孤拔已奉国内指令,带领他的远东舰队进入福州江面,与福建兵船同泊。

眼见开战在即,鉴于中法海上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对张佩纶比较了解的李鸿章,飞速给福建浙总督何璟和督办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各致电一封,称:“我自度兵轮不敌,莫如全调他往,腾出一座空厂,彼即暂据,事定必原物归还。否则一经轰毁,从此海防根本扫尽,力难复兴。”请何璟与何如璋“密图之”。李鸿章唯恐何璟等看不清形势,又致电总理衙门,建议:“两害相形取其轻,事急莫如腾空船厂,撤全军,以顾省城根本为第一要义。”“总以勿呆守马尾,避其锐气,伺隙而为方妙。”李鸿章发电报这件事,左宗棠也知道。因为海上防御是李鸿章的管辖范围,左宗棠没有多言语。左宗棠当时想,李鸿章所提将船厂设备转移或许是个好办法,中法海上实力的确相差悬殊。

但何璟与何如璋却不敢做主,反倒让张佩纶拿主意。

张佩纶哈哈大笑道:“兵法云:两军相逢勇者胜。上头命本部院是来对付法酋的,不是来看风景的。法酋孤拔若敢开战,本部院便演一出赤壁大战给几位看。只要本部院略施手段,法舰定然灰飞烟灭。”

有了张佩纶这话壮胆,船局不但未搬离马尾,而且照常开工。不久,张佩纶又把福建分泊在各处的大小船只,全部调到福州江面,与福建水师兵船泊在一起,有的甚至与法国铁甲舰首尾相接。孤拔见此大喜。张佩纶的理论是:船多势众。

当时,福建水师有舰七艘,船政局造好刚刚下水的舰船两艘,已造好尚未下水的舰船两艘,舰只共十五艘。

一时间,福建马尾江面船来舰往,好不热闹。

张佩纶手摇扇子站在旗舰甲板上,意气风发,一会儿吟诗一首,一会儿填词一首,又颇自负地放大声音,对着身边的一班马屁随员说道:“想那三国周郎赤壁,也不过如此!”

随员中有脑筋快的急忙回应道:“三国周郎焉敢和大人您比!周郎使用的是什么船?您老指挥的又是什么船?大人也太自谦了!”

张佩纶愈发高兴,忙命人去请张抚台与何船政,一同来船上看操,免得二人心里不舒服。

张兆栋因有事缠身没有前来,何如璋到后,却把张佩纶拉到一边,小声说道:“钦差大人,老哥至今尚在疑惑,您老把船局造好的四艘漕运船只调来,莫非是想改成战船?”

张佩纶一听这话,忙又把水师以外的四只大船看了看,见上面果然没有安装炮具,这才知道,是自己为了热闹,做了件极其荒唐的事。但他偏嘴硬,口里说道:“漕运船只调度适宜,照样可以打人。”

何如璋见张佩纶如此说,便不再言语,任着张佩纶胡闹。

张佩纶当晚又急电朝廷,称:“彼深入,非战外海;敌船多敌胜,我船多我胜;促南北速以船入口,勿失机养患。”张佩纶还嫌船少。

张佩纶的电报抵达京师后,军机处不敢怠慢,马上便送进宫里请太后定夺。慈禧太后当日给李鸿章下旨,询问张佩纶之议是否可行。

李鸿章接旨马上复电一封,称:“以现有兵轮较法人铁甲大船相去远甚,尾蹑无济,且津门要地,防守更不敢稍疏。”李鸿章转日又有电云:“鸿等前在烟台,曾上法船看操,其船坚炮巨,实非南北各船所能敌。今法两铁甲驻福建港口以堵外援,我船铁板厚仅五分,易被轰沉;即曰尾缀勿战,若开衅彼必在海面寻找,倘挫失,徒自损威,于事何济。”李鸿章全盘否定了张佩纶的调船入福建之议。

不久,李鸿章两电的内容传进张佩纶的耳中,张佩纶一时气急,竟然当着张兆栋与何如璋的面大发脾气道:“李爵相久历兵戎,何其如此少见识耶?海上交战,当以船之多少论胜负,我船众,法舰少,孤拔必不敢轻动,怕我船齐发,围而歼之;若我船寡,法舰众,孤拔定然猖狂不可一世。”

张佩纶的话音尚未落地,孤拔用法中两国文字给福建水师发的声明书到了。张佩纶拿起声明书一看,心就通地一跳。

孤拔在声明书里强硬地提出:中国舰船不准乱动,亦不准靠岸,否则便视为开衅。

张佩纶眼望着孤拔的声明书沉吟了许久,忽然一笑道:“孤拔怕我干他,所以才把开衅的罪名强加给我,我偏不上他的当!”

他把张兆栋、何如璋二人请进行辕,笑着把孤拔的声明书一递,说道:“我国是礼仪之邦,最讲诚信。他写这个文书过来,显然是怕我们动手干他。本部院以为,为防衅自我开,战期未至,所有炮弹不可发放,已经发下去的,今儿要全部收回;传令各舰,无命不准自行起锚,违令者斩无赦!二位大人以为如何呢?”

张兆栋小声反问一句:“张大人,炮弹全部收回,若法舰向我开火怎么办?”

张佩纶哈哈笑道:“孤拔已经吓得要死,他敢开火吗?”

得知福建水师舰船上的炮弹已被全部收回,孤拔哈哈笑道:“张佩纶,我要向国内给你申请一枚盘子般大的勋章!”

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八月二十三日正午时分,孤拔奉国内指令,向福建水师旗舰“扬武”号,递交了用法中两国文字写成的战书,指明午后一时三刻,便对中国船只开炮。

“扬武”舰一见事情紧迫,急忙把战书飞送张佩纶。战书到行辕时,张佩纶正在同着一班马屁属员饮酒吟诗,高谈阔论。

当时正是法字韵,一名马屁随口便吟出一句:“泰西有个兰西法,”另一名马屁应声对道:“海军提督叫孤拔。”第三名马屁正沉吟间,孤拔的战书到了。

张佩纶在席间把战书读了读,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嘀嗒响的西洋金表看了看,说道:“这孤拔老儿太不懂规矩。他说两点钟便要开炮,但现在已经一点多钟,我们如何来得及准备?两国交兵,总要商量好了之后才可交战,哪能由一方说了算!”

张佩纶话毕,传一名亲兵进来,把战书交给他道:“你骑快马立即把战书递到福州城里制军那里去!”

亲兵走后,张佩纶又把文案传进来道:“你立即督同通事,给法国提督孤拔发个快函过去,告诉他,他所约定的开炮时间,已被本部院驳复,请他另约日期吧。”

文案听了这话,浑身哆嗦着退了出去。

张佩纶收到战书时,何璟也已收到了法国驻福州领事下的战书;亲兵怀揣战书骑马往福州飞奔的时候,福建巡抚张兆栋、督办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也正拿着法领事的战书向张佩纶这里赶。

孤拔收到张佩纶回函的时候,离两点还差五分钟。孤拔把信函读了读,忽然大笑道:“中国的这个张大人,他肯定是嫌本司令为他申请的勋章不够大!”

孤拔笑毕,喝令旗手升旗。

随着“窝尔达”号的第一信号旗缓缓升起,法鱼雷艇当先对着“扬武”号开炮并发射鱼雷。

法舰队各船随后全部开火,仅用两刻钟的时间,按现在的时间就是半个小时,福建水师便有七艘兵船被打沉,只有两艘小舰“伏波”号和“艺新”号,冲出重围,向福州方向驶去。福建水师七艘兵舰上的八百余名官兵,只逃出十几名军官,余皆阵亡,甚是悲壮。

见法舰向福州水师各船疯狂轰击,岸上的炮台不敢迟疑,开始对法舰实施轰炸。但因炮台位置离江面太远,角度也偏差太大,竟对法舰未能构成任何打击。

眼望着舰船一只接着一只被法舰击沉,炮台却毫无办法。这都是张佩纶的“功劳”。把大清国历经十余年的时间组建起来的福州水师摧毁后,孤拔并未罢手,开始指挥各舰对沿江炮台逐一轰射。

说来也是奇怪,张佩纶饬命沿岸重筑的炮台,虽对法舰形成不了丝毫的打击,但法舰轰射起来却颇为得力,几乎是一炮一座,无一漏掉。

法舰驶到长门,孤拔命令各舰海军陆战队员登岸作战,想趁势将福州占领。六百余名海军陆战队登岸不久,便遭到守军的拦截。法军仗着炮利枪快,仍然硬性向前推进,很快便落进福州将军穆图善早就布好的包围圈;随着山顶一面龙旗的快速升起,三面很快响起密集的枪声。

法军见形势突起变化,连滚带爬地便撤了回来。防军在穆图善的亲自指挥下,奋力追击,分明是想把法军打进海里去喂王八。

孤拔忙命军舰开炮接应,清军追势这才稍缓。法军此次登陆作战,清军无一伤亡,法军九伤二死。见天色已晚,孤拔命令各舰,齐到船厂一带收队泊定,把马尾船局全部置于自己的炮火之下。

是日晚,孤拔一面电告国内汇报战果,一面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要向总统建议,给中国的张佩纶,颁发个车轮一般大的勋章!”

第二天一早,法舰开始炮轰岸上的福州造船厂,不仅把厂房悉数轰倒,房内的机器以及一艘已经完工但尚未下水的快船亦被轰毁。

穆图善连夜赶到船政局一带布防,专等法军登岸,便给予痛击。但狡猾的孤拔只命舰船游弋放炮,并未敢再次登岸。

一连几日,孤拔率舰在马江沿岸到处开炮,并将福州江面全部封锁,极其猖狂。何璟忙派出军兵赶往马尾急传张佩纶、何如璋二人,到省城商量办法,但二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踪影全无。军兵无奈,只得怏怏回省面禀何璟。

何璟与张兆栋俱各惊诧不已。商议了许久,只好着文案拟了张告示贴出去,称:有知悉督办船政大臣何及会办福建省防务张下落者,赏钱一千。奇怪的是,直到何璟被勒令休致,张、何二人也未在省城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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