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的车驾驶出城门,却见官道的两边,站着无数的百姓,人流足足排出一里路程,竟达上万名之多。

当先有二百余名乡绅,穿着整齐,牵羊担酒,举步来到车驾前,一齐跪倒说道:“老相国不顾风寒,抱病出关督军,实伊犁之幸、新疆之幸、国家之幸!治民等受众乡亲之托,特备薄酒一碗,为老相国暖身送行,请老相国笑纳一口。”众人话毕,对着车驾便磕起头来。

左宗棠无法前行,只好让人搀扶下车。他放眼官道,喘息了许久,眼里忽然流出了热泪。他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泪,嘶哑着嗓子缓缓说道:“各位的心意老夫领了,都起来吧。不是老夫拿大,老夫已经弯不下腰扶各位了。”

风里的左宗棠说这话时,白发飘舞,胡须上满挂着点点滴滴的泪珠。众乡绅愈发不忍,不但无人肯起,反倒都放声大哭起来。

左宗棠回头望了望送行的官员。众人领会,都跨近前来,争相把跪着的人扶起来,口里则替左宗棠说着承谢的话。

乡绅们起来了,前来送行的各官员眼圈却红了。一名乡绅双手举着一碗酒来到左宗棠的面前,说:“老相国,治民知道您老这病不能饮酒,您老就喝上一小口,权当暖暖身子吧。陕甘的百姓,实在不忍心您老就这样的出关哪!”

侍卫急忙把酒碗接过递给左宗棠。左宗棠犹豫了一下,只得用颤抖的双手把碗端起。但他并没有急于喝酒,而是抬起头来,再次饱含深情地向人群望了望。

左宗棠举起酒碗,毅然把酒全部倒进口里。他把碗递给侍卫,便费力地转过身,颤颤巍巍向车驾走去。两名侍卫抢前一步把他扶进车里。

车驾缓缓前行,拥堵的人群自动散立两旁,对着车驾行注目礼。百官劝不住他,百姓也没有打消他出关的念头,左宗棠何以如此固执呢?

左宗棠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在临死前,亲眼看一看新疆,同时也想亲自视察一下伊犁周边的地形,做到心中有数。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在死前看一眼刘锦棠,与刘锦棠说上几句知心话。

左宗棠所奏《复陈新疆宜开设行省,请先简督抚臣以专责成》一折,较以前所奏各折更加具体,提出新疆设立行省后,应仿四川建制,在巡抚之上,设立总督,或是巡抚加总督衔,以重边关。

显然,左宗棠对武力收复伊犁,是充满必胜信心的,否则,他不会更进一步地论及新疆建省后总督与巡抚的治所一事。相国出行,原本就山摇地动,何况军中还抬着一具大寿材,这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滚单一路飞递,队伍按驿前行,留下一路的惊诧和感叹。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四月二十五日,左宗棠行至安西,收到总理衙门密函,得知钦差大臣驻英、法两国公使曾纪泽已到俄国,中俄两国新一轮的谈判即将举行。

密函最后又透露说:“鉴于各国抗议朝廷逮议约大臣问罪有违《万国公法》,两宫太后已下懿旨赦免崇厚。”

望着密函,左宗棠沉默不语,许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便宜了崇厚这个王八蛋!”

左宗棠在安西稍事歇息便继续前行,于五月初八抵达北疆哈密。哈密办事大臣明春率一应官员,出城三十里迎接。

有暗探急将左宗棠抵达哈密一事飞报伊犁。俄国驻伊犁最高军事指挥官俄国七河省省长科尔帕科夫斯基,得知左宗棠亲到哈密的消息后,当天就派出快马,飞赴总督府,上禀土耳其斯坦总督考夫曼。

科尔帕科夫斯基自忖,若两国当真打起来,他对能否战胜刘锦棠都缺乏信心,更不用说去和用兵如神的左宗棠一决高下了。考夫曼接到情报,当即起身离开总督府,飞赴圣彼得堡去向沙皇汇报。

毫无疑问,左宗棠移驻哈密之举,的确引起俄国上下一片恐慌,也让谈判桌前的曾纪泽,胆气壮了许多。

左宗棠到哈密的当日即上奏朝廷,以陕甘事不可遥制为由,请准甘肃布政使杨昌浚暂护总督关防,上准。

左宗棠于是得以在哈密一边养病,一边关注中俄谈判进程,一边在新疆各地修浚河渠、建筑城堡、广兴屯垦、分设义塾、更定货币;又行文金顺、刘锦棠二人,督饬各营抓紧练兵,并派二人派员在南北二疆清丈地亩,为新疆设省做必要的准备工作。

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七月初二,左宗棠到哈密不足两个月,詹事府少詹事满人宝廷便递上一折,以事机日迫,朝廷非有如寇准、李纲者不可,郑重向朝廷提出,请召左宗棠进京入值枢庭,以备随时顾问。

太后就此事与恭亲王等一班近臣议了十几天,又反复权衡利弊,认为就算左宗棠此时离开哈密,只要大军不离新疆,对俄国仍能起到震慑作用,于是决定采纳宝廷的建议,召左宗棠进京供职。

两个月后,一道密旨飞速递进哈密钦差行辕。

旨曰:“左宗棠现已行抵哈密,关外军务谅经布置周详。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左宗棠着来京陛见。一面慎举贤员堪以督办关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请旨,俾资接替;此外带兵各员中有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并着胪列保荐,用备任使。”

圣旨以“现在时事孔艰,正须老于兵事之大臣以备朝廷顾问”为由,着左宗棠进京供职,并命左宗棠离开哈密时,能举荐一位“才略过人,堪膺艰巨、秉性忠勇、缓急足恃者”,接替他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圣旨递进哈密钦差行辕时,左宗棠因病情加重已卧榻多日。

左宗棠原来就患有腹泻一症,经连日劳累,加上关外气候不适,又添咯血、头晕、肢麻、脸肿四症,已是骨瘦如柴。

他接旨后,先抱病在榻上给刘锦棠口述一函,嘱其见函速赴哈密,相商关外各事。左宗棠在信中特别嘱咐刘锦棠:“喀什噶尔地处中俄边境,一定严加防守,不可大意,亦不能给俄人造成可乘之机”。

信函当晚由快马送往南疆喀什噶尔。接下来,左宗棠便将十几名幕僚传进卧房,开始商量上折荐人的事。

幕僚们按着左宗棠交代,相商了两天,这才凑成一篇折子。左宗棠坐在榻上,支撑着身子,勉强把折子看了一遍,又删改了几处,这才着文案誊抄,吩咐连夜拜发。

折子的题目是“遵旨复陈来京陛见”。左宗棠在折中举荐刘锦棠为钦差大臣,接替自己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谈到陕甘事务,左宗棠这样写道:“臣俟刘锦棠行抵哈密会商一切,交卸军务,即当驰返兰州,清理案牍。陕甘督篆是否即交杨昌浚接署,出自圣裁。臣交篆后,即取道秦、晋北上,不敢迟延。唯频年力疾从戎,咯血、脾泻诸症时愈时发,药饵无效。近则健忘益甚,步履维艰,频年以来杖不释手,每遇祭祀典礼,登降拜跪,辄须搀扶以防倾跌,形极衰颓,情同恋栈。”

此折先举荐刘锦棠接替自己担任钦差大臣,又提出由杨昌浚接署陕甘总督。

此折拜发的第十日,左宗棠又上《出屯哈密布置情形》一折。

听着外面拜折时的咚咚鸣炮声,左宗棠不无遗憾地对围坐在榻前的一应幕僚感叹道:“看样子,对俄国狗熊的这场战事,老夫是无缘参加了。你们大概已经看出,老夫抱病出关,就是想和那个考夫曼较量一番,好好扬一扬我大清的国威!可惜呀,狗日的考夫曼,临阵变成缩头乌龟了!”

幕僚饶应祺劝道:“老中堂,毅斋京卿文韬武略俱佳,又深得您老的真传,有他在这里接替您老料理对俄战事,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设若谈判决裂,当真打起来,依下官看,那个狗日的考夫曼,未必就是毅斋京卿的对手!毅斋京卿出关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真正称作戎机顺迅,古近罕比!通关以来,这是最扬国威的一场保土之战哪!有哪个国家不佩服呢?”

左宗棠大惊道:“饶太守,你适才讲的话,毅斋到后,却万不要再同他讲起!俄国船坚炮利,非阿古柏匪帮可比,万万不可大意!设若毅斋听了你的这篇宏论,当真把尾巴翘起来,这不是要误国家大事吗?”

饶应祺是知府衔,左宗棠固有“太守”一称。

饶应祺笑道:“毅斋京卿的心性,世上还有比您老更清楚的人吗?若毅斋京卿当真接受一次夸奖便翘一次尾巴,他老现在的尾巴,可不是能翘到南天门做旗杆吗?”左宗棠笑笑没有言语,他喜欢听这话。

圣旨不久颁下,同意授命刘锦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一切事务。

从圣旨上可以看出,朝廷只同意由刘锦棠接任钦差大臣,却不同意由杨昌浚接署陕甘总督。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显然另有安排。

谈判结果如何尚难预料,新疆伊犁九城前景自然莫测,陕甘最是关键。对陕甘总督的人选,朝廷不能不格外慎重。

圣旨下到南疆的时候,刘锦棠已收到左宗棠快函多日,此时正把防务料理妥帖,即将起程。一见自己得加钦差大臣衔,刘锦棠不敢耽搁,马上便带上亲军五营,离开喀什噶尔,连日向哈密飞也似地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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