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收到左宗棠《截剿南窜逆回迭胜,首逆马正和伏诛》的同时,收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奏《曾国藩病重请另简派重臣来津办理教案》折和曾国藩所上的《复陈津事各情》折及《复陈津事各情》片。

恭亲王读了左宗棠的折子,知陕甘局面已渐趋好转,于是连夜进宫面见慈禧太后。恭亲王在递折片的同时,又向太后建议,可否调李鸿章到天津,接替病重的曾国藩续办津案。

慈禧太后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你先下去吧。”

恭亲王无奈,又不能深问,只能默默地退出来。

不久,又一篇折子递进军机处。恭亲王展读之下,不由颜面俱变。原来是两江总督马新贻,在赴署西箭道阅射返回途中,被一个叫张汶祥的人用刀刺死了!折子是江宁将军魁玉发来的,言称张汶祥已被捕获收监,请朝廷速派大员来办理此案。

总督被刺身亡,大清立国百年还是首次发生,一时朝野震动。魁玉的折子被恭亲王火速递进宫去。很快,刑部尚书张之万,奉命赶往江宁办理马新贻被刺案。同日,两道圣旨也由快马递出京师。

一旨曰:“武英殿大学士曾国藩调补两江总督,未到任以前,派魁玉暂时护理督篆。”

二旨曰:“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李鸿章着调补直隶总督。李鸿章现在陕西督军,接旨日起,即统带入陕旧部驰赴天津,接替曾国藩续办津案,不得延误。”

李鸿章其时刚抵潼关,接旨的当日,便给左宗棠发了封辞别函,就连夜拔营起寨,向天津赶去。这时,被左宗棠派往西安,密查袁保恒上折起因的候补道祝垲,也回到平凉向左宗棠交差。

左宗棠这才知道袁保恒上折请归并老湘、卓胜两军的真正原因。

原来,就在旨令李鸿章入陕督军的同时,袁保恒也想趁机将父亲袁甲三以前招募的安徽、豫两地旧部,引入陕境。袁甲三死后,他奉命接统,不久便因私役兵勇被召回京,旧部亦命别人统带。但袁保恒统兵之心未死,一直寻机崛起。他背着左宗棠上折,虚张声势陈述西路军情紧急,北山贼势狓猖,又说刘松山战死,老湘、卓胜两军受此大创,兵额仅存十之五六,请求两军并成一军。袁保恒如此谎报军情,是想给自己招引旧部入陕找个理由,后面请将两军并成一军,无非是想给自己进陕的旧部,挤出些饷粮。

其实,蒋志章一到西安便将刘典挤走,也是想让袁保恒召回旧部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蒋志章与袁保恒二人,为了各自的目的,沆瀣一气,双双在左宗棠的背后举起了石头。祝垲入陕行至潼关,便从潼商道的口中得知,有豫军锐字五营即将入关,潼商道称,已接袁保恒札函,着潼商道为锐字营筹粮饷若干,以备豫军进于潼关时取用。札函最后特别注明,后续还有十营豫军、五营皖军入陕。

祝垲到西安不久,果然得到确报,安徽、豫各军已开始陆续进陕;袁保恒已从西征粮台为两军划拨了一定数量的粮饷。祝垲知事情紧急,不敢在西安再住下去,急速登程返甘。

蒋志章怎么做左宗棠都不觉意外,但袁保恒的做法,却让左宗棠大感伤心。袁保恒是在京师混不下去的情况下被左宗棠带到西安的,且委以要缺,授以权柄,奏许他单独上折言事,并引为心腹。

左宗棠做梦都不会想到,在他左宗棠最需要别人伸手帮一把的时候,袁保恒却在背后举起了石头!

袁保恒之举,让左宗棠一连几夜不得安枕。他感叹大清官场的险恶,感叹人心的叵测。他先是气愤,继而便是偷偷落泪,一个月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左宗棠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说是袁保恒忘恩负义,不如说是他自己有眼无珠,错在荐人者而非被荐者。如果他像李鸿章那样,无论你袁保恒把话说得多么感人,仍旧把你一脚踢开,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三月初七,左宗棠收到蒋志章公函,称陕西定边、安定两郡,相继被回兵攻破,他正在尽全力组织抚、提各标伺机收复。

左宗棠依据蒋志章的函报,连夜拜发《复陈定边、安定失陷情形》折,折后,又附《袁保恒奏湘、皖两军多有缺额核实查复》一片。

左宗棠在该片中逐项驳斥了袁保恒:一、袁保恒系谎报军情,老湘军及卓胜两军早已将缺额补充,并无冒滥;二、袁保恒欲调何军没有与我商量;三、据潼商道禀报,有豫军锐营入关,听说后续人马也即将动身。现在,陕西已无回军踪影。如果豫军系袁保恒所调,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些部队的粮饷从哪里出?我准备给袁保恒发函,如这些人马到了西安,请饬赴平凉,由我挑选安插,余皆遣散。陕甘粮饷奇缺,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准调军入关。

左宗棠决定对袁保恒痛下狠手,不仅准备将其已入陕之旧部进行分解,还将其已募未到之勇就地撤遣,永绝其重新统带兵勇之念!

折片拜发的第二天,左宗棠准备带上一应随员,到早已荒废的郑白渠去考察一下,拟将该渠重新修复,筑坝以引泾水灌田。

左宗棠更衣的时候,侍卫进来禀报:“老爵帅,大少爷来了。”

左宗棠闻言一愣,忙道一句:“你是说孝威?他怎么来了?快把他领进来!”

一身素白的孝威带着两名年轻的家人,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孝威对着发愣的左宗棠双膝跪倒,大放悲声。两名家人也在孝威的身后跪下,对着左宗棠叩头。

左孝威一边流泪,一边哽咽着说道:“爹,儿子向您老请罪来了!儿子不孝,没有照顾好娘,娘不在了!”

左宗棠一听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口里跟着问出一句:“什么?你是说你娘她……”

一名家人这时道:“老爷,老奶奶她走了!大少爷是特意入关来给老爷报信的。”

孝威这时已站起身来,跨前一步扶住左宗棠道:“爹,您老千万不要着急啊。”

左宗棠愣了许久,眼里才慢慢流出泪来。

一连几天,左宗棠在肚里为夫人构思墓志铭,终于酝酿成熟,遂含毫命简,一挥而就。该墓志铭先从“夫人湘潭周氏,名诒端,字筠心”写起,然后便叙述自己入赘经过以及夫人如何帮着操持家务不厌累,生儿育女又如何不辞辛苦,最后才不无痛心地写道:“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往事丛寻泪盈袂,不获凭棺俯幽竁。人生尘界无百岁,百岁过半非早逝,况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旁汨之澨,冈陵膴膴堪久憩。赦儿卜壤容双槥,虚穴迟我他年瘗。”墓志铭是写给活人看的,无一例外全是歌功颂德的话。

左宗棠将墓志铭用楷书誊写清楚,交孝威带回。孝威离去后,左宗棠很快又投入繁忙的军务之中。

圣旨分别递到西安西征粮台与平凉陕甘总督行辕。圣旨先痛斥袁保恒“招募各军,何以不与左宗棠相商?”并明令各省“就地撤遣”,最后向袁保恒发出警告:“袁保恒不得再轻率行事,如其不然,定当重处。”

袁保恒未及圣旨宣完,已是汗流满面,浑身抖个不住,那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也马上变成泥土色。他这次败得比以前还惨。

左宗棠接旨后,则开始对陆续开到平凉的袁保恒旧部,分解成若干哨,补充各营之缺额;同时,又上折密保候补道祝垲出任西安制造局总办、西征粮台帮办,以此分解袁保恒现有之权势,旨准。袁保恒成了陕甘乃至京师人人唾骂的小人。

蒋志章见大势已去,只好收起觊觎总督关防的野心,开始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陕西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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