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接旨的当晚,又收到李鸿章派快马送到的急函一件。

李鸿章向左宗棠通报了一件大事情:本年十月初,太监总管安德海奉上头指派,往南方采办宫中用物。安德海带着一应随员,乘楼船沿运河南下,船头张着三足乌旗,用的是《史记·司马相如传》里的“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的典,一路张扬跋扈,招权纳贿,惹恼了山东巡抚丁宝桢,被丁宝桢以“宦竖私出,非制,且大臣未闻有命,必诈无疑”拘捕上奏,未待旨下,便诛于济南。李鸿章随后向左宗棠透露说,上头未怪罪丁宝桢,是因为四川总督吴棠出面同上头说了话,这才使丁宝桢顺利逃过此劫。

左宗棠读罢此信呆了半晌,终于明白了李鸿章来信的用意。原来,本年初,吴棠转补四川总督。吴棠在赴任途中,用夫役过千,入境后又沿途索贿,到任不足半年便遭御史参劾,致使京、川两地物议沸腾。朝廷无奈之下,派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李鸿章入蜀查案,这原也没有不妥之处。但李鸿章入蜀后,不久便上奏朝廷,替吴棠辩诬,使左宗棠对李鸿章心生不满。

针对此事,左宗棠曾两次致书李鸿章,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李鸿章没有必要替吴棠辩诬,该实事求是才对。李鸿章此次来函,显然在向左宗棠陈述自己的难言之隐,同时也是向左宗棠表明,丁宝桢的巡抚之位,是自己通过吴棠保下来的。

左宗棠长吁短叹了许多天。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大年初一,在甘肃各地防扎的将领,依例全部赶到平凉,同左宗棠一起吃团圆饭。

刘典因于一个月前带军去西安押运粮草,顺便和袁保恒清理一下西安制造局的账目,只得在西安过年。

新年的头一天晚上,左宗棠做了个奇怪的梦。他先是梦见自己的行囊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真正把他急得不行;后又梦见一头猛虎,对着他的膀子咬了一口后遁去,醒来尚觉疼痛。因为这个梦的出现,左宗棠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不开心。

吃团圆饭的时候,左宗棠对座中将领们说道:“穆图善不懂兵事,一味言抚,甘肃的局面,于是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部堂听兰州过来的人讲,穆图善还在上奏朝廷,大讲马化龙受抚之事可信。本部堂一直想不明白,这穆图善久历军戎,他怎么就相信马化龙的话呢?他不信本部堂的话,却相信马化龙的话!可不是怪吗?”

事关朝廷一品大员的话题,各将领均未敢插言。

各将领在平凉一住三天,然后便各回大营,只有刘锦棠一人,统带自己的亲兵十营,奉左宗棠札委,星夜赶往兰州去接替穆图善,料理省城军务。

越十日,左宗棠收到刘松山派快马送到的禀报,称:刘松山由平凉回到大营的当日晚,从金积堡方向开出十几股回兵,约七万余众,分别到吴忠堡、灵州沿途扎寨;从吴忠堡东南胡家堡很快涌出两万余骑队,开到秦渠南、万家庄一带空堡屯扎。经暗探报称,金积堡此次开出的几路回兵,分由马五、马八条、马七等元帅统带,马化龙亦来到吴忠堡回兵大营,总统各路人马。现在,十余万回兵已从四面八方,远近不等,将刘松山统带之老湘军各部,团团围定。刘松山随后又禀称:同日,刘松山收到宁夏将军署宁夏都统穆图善咨文一件,咨文称:马化龙此次率大部人马赶往吴忠堡,其意非是要与官军作战,实乃为向官军请降也。穆图善嘱刘松山等各将勿疑,亦不要与回兵作战,等马化龙请降可也。刘松山现在已是四面回歌,请示左宗棠如何办理。

左宗棠见报大惊失色。他一面飞函刘松山,嘱其务必先行突出重围,一面飞调刘锦棠回援,又急檄金积堡附近之陕安道黄鼎各营,飞赴吴忠堡,从外围接应刘松山各营。其实,就在左宗棠收到禀报的当天,刘松山已经开始组织各营实行突围。见官军有所动作,马化龙急遣十名亲兵,押着五十匹战马,马上驼着几捆枪械,多是毛瑟之类,挥着白旗来见刘松山。

回兵见到刘松山后,先传达马化龙的致意,称:马化龙此次亲率大队来吴忠堡,非与官军作战,实为请降,并再三约请刘松山,于午后,到吴忠堡接受回军各部投降。

刘松山思虑再三,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便慨然应诺,也实在是他艺高人胆大之故。回兵去后,刘松山把各营营官召到帐前,对兵事略作了一下交代,又约定了一旦出现变故各营的进止事宜,便带上五营亲兵,亲赴吴忠堡去见马化龙。

得知刘松山赶往这里,马化龙令回兵打开堡门,自己带着白彦虎、余彦禄、马八条三将,骑马统带千余骑兵迎将出来,列队堡门等候刘松山的到来。

刘松山带着马队距离堡门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马化龙用马鞭一指刘松山道:“来将可是刘军门吗?”

刘松山大喝道:“既知刘某大名,如何还不下马受降?快快下马自缚双臂,到刘某马前请罪,可饶尔不死!”

马化龙哈哈笑道:“刘军门口气好大!刘军门肯饶本大总戎不死,本大总戎却定要送你归西!”

马化龙话音刚落,安在堡楼上头的两尊开花大炮突然炸响,一起射向刘松山。

刘松山猝不及防,当即被打下马,左胸流血不止。

刘松山大叫一声:“马贼诈降!快快还击!”说完就昏厥过去。

亲兵把刘松山抱到马上,一边还击,一边后撤,回军却从四面八方杀过来。

后路大营闻听吴忠堡响起枪炮,情知有变,便奋力杀了过去,很快便与刘松山会在一处。

湘军一边保护刘松山,一边开始突围。

刘锦棠率本队人马飞速赶来,便还是晚了一步。刘松山一手统带出来的四万湘军老营,已被斩杀大半,剩下的一万七千余人马,还有五千余人受伤。最让刘锦棠痛心的是,刘松山因失血过多,已气绝多时。

刘锦棠见刘松山时,刘松山尽管双眼圆睁,但身体已经僵硬。可叹年仅三十七岁的湘军名将,就这样去了。

刘锦棠抱住刘松山的尸体放声大哭,连连昏厥。老湘军提督衔统带谭拔萃、周国胜、李占椿、易致中、曾松明、朱德开俱痛哭不止,连降将董福祥亦哭成泪人。董福祥对刘松山重用自己,一直心存感激。

消息传至平凉,左宗棠悲痛得昏死过去。

衙门军医慌忙抢救,整整忙乱了半日,左宗棠才苏醒过来,一边流泪一边传命下去,令平凉各营为刘松山穿孝三天,又飞檄刘锦棠,让刘锦棠将刘松山的尸体,派官兵护送到平凉公祭。

当晚,左宗棠眼含热泪亲自拟折,向朝廷汇报刘松山战死、官军征剿失利的情况,并为刘松山请恤。

折后,左宗棠又亲书《请赏刘锦棠京衔接统老湘全军并派黄万友帮办》一片。左宗棠决定让年仅二十七岁的刘锦棠,接统西征主力老湘全军,并奏请加恩刘锦棠京卿衔。左宗棠认为,刘锦棠智勇双全,是接统老湘全军的最佳人选。

左宗棠随后又给大学士直隶总督曾国藩书函一封,通报刘松山战死及密保刘锦棠接统老湘军的事情,并请其为刘松山作墓志铭一篇,又给署浙江巡抚杨昌浚书函一封,陈述自己的伤感之情。

在给杨昌浚的信中,左宗棠这样写道:“刘寿卿一腔忠义,近世无两。与弟计议至熟……不料大捷之际,寿卿忽为飞炮所中,遂以捐躯。失吾右臂,伤何可言!”又写道:“西戎错处中土千数百年,涵濡卵育,种类繁滋。肇衅八年,诛殛何可数计!而马化龙以新教勾煽其众,犹倔强一隅。其声息呼吸数千里,此关一开,余或不甚烦兵力。”

刘松山战死不多几日,陕甘两地形势大变。马化龙统率回兵各部,由被动被剿,转而开始主动出击。同时,马化龙又派出亲信数十人,奔赴陕西已降各部,联络各部重举义旗,把陕甘两省从大清的版图上分割出去。

眼见风云突变,穆图善怕殃及自家性命,慌忙带着亲兵五营,快速逃离兰州,抄近道驰赴西宁,图清闲去了。偏偏这时,刚刚抵达任所的陕西巡抚蒋志章,又因饷、粮等事与刘典发生冲突,扬言要参刘典。刘典一气之下,将所部悉数遣往平凉,独自一人,只带十几名亲兵,负气离开西安回籍养病。袁保恒眼见形势越变越坏,慌忙派快马给左宗棠送信。

左宗棠接到袁保恒信的时候,陕西已经大乱。左宗棠气恨交加,加上连日悲痛,登时病倒在床。陕甘形势越发不可收拾。

蒋志章紧急把陕甘两地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并力参刘典,间参左宗棠,想趁势把陕甘总督的大印拿在自己的手里。

蒋志章字璞山,江西铅山人,两榜出身。外放四川,由知县做起,直做到四川按察使,眼见六十有二,才熬成二品顶子的四川布政使。蒋志章久历官场,最会落井下石。他知道要想把左宗棠挤出陕甘,必须断其一文一武两条臂膀,才能达到目的。文自然是刘典,武便是刘松山。如今,刘松山阵亡,刘典又负气回籍,蒋志章于是决定趁势下手,让左宗棠自请撤任。

折子上去后,蒋志章坐镇西安,一任陕西各州县义旗频举,他却视而不见,每日里除了饮酒,便是邀一二文友吟诗答对,全不派一兵一卒征剿,只等着总督的关防凭空落下。

陕西新任布政使翁同爵,揣知抚台心意,亦来了个你唱我随,不仅不加紧督粮筹饷,反倒处处与袁保恒为难,决意要把袁保恒挤走,自己能总理西征粮台与西安制造局事务。

曾国藩接到左宗棠书信的时候,他正在天津,奉旨会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与法国交涉办理天津教案的事。

曾国藩原本正在病假中,天津教案事起,朝廷着他带病赴津办理,他只得提前销假办理公事。得知刘松山阵亡,曾国藩病势登时加重。

圣旨陆续递进平凉。

第一旨是表彰刘松山的:按照提督阵亡例从优议恤,加恩予谥忠壮,入祀京师昭忠祠,并于陕、甘等省立功地方建立专祠。所部阵亡各员,查明一并附祀。

第二旨是关于刘锦棠的:刘锦棠着赏加三品卿衔,接统刘松山旧部。老湘军最年轻的统领至此诞生。

左宗棠派员把圣旨紧急送给刘锦棠阅看。

刘锦棠接旨以后,一面为刘松山守孝,一面开始重整老湘军旗鼓。这个阶段,回军与官军基本处于对峙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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