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京师了。

左宗棠车驾接近京师城垣时,他印象中的城墙原本是整洁如洗的,但现在却布满了枪炮轰击后的痕迹,不用问,这肯定是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占京师时留下的创伤。

左宗棠鼻子一酸,两眼流出泪来。他想起了咸丰帝,想起了咸丰帝下给自己的几道圣旨。

当天晚上,他被引到贤良寺住下。贤良寺在东华门的冰盏胡同,就是原来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改成寺后,专供封疆大吏入觐述职时下榻之用。

吃过寺僧敬献的素点心,又打发走了赶来请安道乏的京县官员,左宗棠也不及歇息,便命人套车,自己随手拿过装有铜鼎的木制箱子,就乘上马车,要到潘府去看望潘祖荫。潘祖荫已提前接到左宗棠打发人送过来的帖子,此时正备好了酒菜在府里坐等。闻报,潘祖荫忙命人打开中门,自己则快步迎出去。

潘祖荫此时是四品顶戴,领大理寺少卿,年纪也不过三十九岁,加之一直在京师做官,更显得年轻。

左宗棠时年已五十七岁,比潘祖荫整整大了十八岁,他又一直做外官,长年累月布兵打仗,须发已然全白,看上去就更加显老。无论从年岁还是体貌上看,左宗棠都该是潘祖荫的长辈。

但左宗棠一见潘祖荫,还是直挺挺地跪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官话,夹有极重的湘音说道:“湘阴举子不才左宗棠,特来给京卿大人请安。”

潘祖荫慌得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用双手把左宗棠一扶,见左宗棠不起来,他便也顺势跪下道:“该行大礼的是潘伯寅,您老不起来,伯寅也只好跪下同您老讲话。”

左宗棠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潘京卿有恩于左季高,季高就算见大人一次就跪一次,也不为过。”

潘祖荫也站起身来,笑道:“伯寅知道大人今天到京,特在舍下备了些粗茶淡饭和不中喝的酒,原本要与您老好好地喝他一顿,哪知您这一进门,先给伯寅来了个下马威。这要是传出去,您让伯寅以后还怎么做人?”

左宗棠却说道:“伯寅哪,您可能不知道,左季高从咸丰十年开始,就一直想您哪。若非您仗义执言,左季高说不定已被官文这个老犊子下进大狱多时了。伯寅哪,老哥此次进京,一共要办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要见您一面,第二件事是向两宫太后和皇上请训,这第三件事,就是要和官文算算总账。我就是要问他,左季高与他素昧平生,他如何要屡屡诬陷于我?是何居心?他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我就掴他的大耳刮子。狗娘养的,我不信治不了他!老弟,老哥这么做不过分吧?”

潘伯寅把左宗棠一直引到大方厅坐下,又安排下人把菜重新热过,又沏了茶,这才说道:“季翁,您老也是读圣人书长大的,难道忘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古话了?官文从直督任上回京,一直告假在府里养病,他大概也没几天好过了。他又是文华殿大学士,是西太后心目中的能员。许多汉官躲他犹恐不及,您老还要找他去闹,您就不想想,好好的大活人,和快死的人能计较出什么呀?”

左宗棠点了一下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一见到您光高兴了,倒把送给您的一个玩意儿给落车上了。您先坐,我把它取过来。”

潘祖荫笑道:“天下人传闻,左爵帅性急如火,您老这毛病还没改呀?您坐着喝茶,我让人送进来。”

左宗棠道:“让他们慢着点儿,我可是小心了一路。”不一刻,木箱子被人送进来。

左宗棠接过来,当着潘祖荫的面小心地打开,把鼎拿出来,递给潘祖荫道:“也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潘祖荫微笑着把鼎接过来,一边看一边说道:“您老以后可不能这样,这么远的路途……”

潘祖荫突然不再讲话,举起铜鼎细细看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又用手里外摸了一遍,然后便把鼎小心地放到桌上,又顺手拿过放大镜细细地看起来。

良久,他放下放大镜,忽然对着铜鼎双手一拍,又把手伸进鼎内抓了些什么用舌尖舔了舔。潘祖荫把鼎重新放进箱子里,说道:“季翁,真谢谢您老让我开了回眼。这只鼎,曾相国看过吗?”

左宗棠一边喝茶一边笑道:“涤生在江宁督粮督饷,老哥我和少荃爵相在直、东督战,他怎么能看见呢?也不知他这直督什么时候才能到任?伯寅,您从上面看出了什么?我怎么看您看起它来跟写八股文似的?”

潘祖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漱了漱嘴,说道:“季翁,您老先讲讲这只鼎的来历吧!”

左宗棠道:“这只鼎还有来历吗?这是刘克庵在陕西的一座古庙里得到的。克庵说我与您是初次会面,您又喜欢收藏一些坛坛罐罐的,所以我就把它带进京来了。”

潘祖荫小声说道:“季翁啊,您老离京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去吧。您告诉刘克庵,这只盂鼎是一件真正的古物,它当是汉朝宫廷的祭祀器物。克庵如果不信,可拿给曾相国看。曾相国是这方面的大手笔。”潘祖荫长叹一口气道:“这等无价之宝,伯寅怎敢擅留呢?”

左宗棠起身把木箱子往屋角一放,说道:“什么宝不宝的,您老弟只要觉着不恶心,我就知足了。要我看哪,您潘伯寅才是真正的国宝呢!伯寅哪,我赶了一天的路,到贤良寺只吃了两块点心,现在有些饿了。您说备好了饭菜,如何到这时候还不摆出来呀?”

潘祖荫忙道:“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用些饭吧。饭后,我带您去恭亲王府先见一见恭亲王,同王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您请个恩典下来。还有几位军机大臣,您老也要去看一看,多少打点一下,以后也好说话。”

左宗棠边起身边道:“老弟,恩典的事就免了吧。请下来倒好,若请不下来,您让老哥这张脸往哪儿搁?何况,我朝祖制,大臣六十五岁,才能奏请。这个钉子就不要碰了。还有去拜各位军机的事,也得算计着来,老哥准备的银子可有限,别花冒了,让人笑话。”

潘祖荫道:“恩典的事由我同王爷去说。去拜望各位军机,恐怕总得一千两银子吧?少了,怎么拿得出?”

左宗棠在心里算了算,说道:“那就够了。我这次进京,一共带了四张银票。两张三万两的,两张两万两的,一共是十万两。”

潘祖荫想了想道:“十万两怕要不够。我们吃过饭再议。”

饭后,两个人又喝了一杯茶,这才去拜望恭亲王。恭亲王没有见过左宗棠。见了之后,自然是极其客气,又说了几句奉承的话,便忙着要过左宗棠请训的折子,走出屋去传人往宫里递。潘祖荫便给左宗棠使个眼色,自己也跟着走出去。

左宗棠知道,潘祖荫一定是去同恭亲王讲为他请恩典的事,一颗心就激动地怦怦乱跳。

恭亲王很快又同潘祖荫走回屋来,三个人又谈了几句话,左宗棠便告辞出来,恭亲王则拉着左宗棠的手再三嘱咐:“明天晚上,你哪儿都不准去,本王要在王府为你接风。”又对潘祖荫道:“伯寅,到时候由你去贤良寺接季高。”

按着预先同潘祖荫计议好的,左宗棠临别时给恭亲王留了两张银票,一张是三万两的,一张是两万两的,一共是五万两。

左宗棠边递银票边道:“下官来得仓促,也没给王爷置办什么,王爷买包点心吃吧。”

恭亲王起先还不肯收,后见左宗棠执意要送,这才口里说一句:“既然你有这份心,本王就不同你客气了。”

走在路上,左宗棠苦笑着对潘祖荫说道:“伯寅哪,一出手就是五万两,还有几位王爷可怎么办哪?”

潘祖荫笑道:“您听我的错不了。恭亲王虽说现在不是议政王了,但还是拿权的人。您送少了,不入他的法眼。还有两位王爷也需要去拜一拜,一个是惇亲王,一个是醇郡王,每人两万两就够了。军机大臣现在是四位,文祥和宝鋆每人需要一千两,沈桂芬可以给五百两。李鸿藻刚入军机,给他二百两也就行了。还有各部院尚书、侍郎,不走动一下也不好。另外就是宫里头,也需打点一下。像总管太监安德海,他若打发人到贤良寺去给您请安,您最少得拿出一万两银子的赏赐才能过关。”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伯寅哪,已经花光了,没银子了!”

潘祖荫笑道:“您老不用发愁,有没有银子您老都得打点。我跟您说句实话吧,您老最少还得拿十万两的银子才能离开京城。没有银子不打紧,我们可以到钱庄去借,您回任以后,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您老现在名头大,每年过手的军饷,成百万计算,您还没进京,有人就已经瞄上您了。您不给他们些甜头,您还想在任上安安稳稳地办事?”

左宗棠叹息道:“这哪是进京请训哪,这简直是过鬼门关哪!”

潘祖荫笑道:“您这话同我说说也就是了,万不可与其他人讲。”

左宗棠说道:“伯寅哪,您多虑了。我又不是孩子,哪能那么不懂事啊。您这都是为我好啊!”

左宗棠很晚才回贤良寺,本打算一回来就歇息,好养足精神明日进宫去见太后,哪知户部尚书罗惇衍正等在客厅里,非要给他请安道乏。

户部堂官是不好得罪的,左宗棠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客厅来见他。礼毕,罗惇衍说道:“本部堂今天急着来看爵帅,是因为有一件大事要同爵帅商量。爵帅知道,去年爵帅在福州办船局,又在陕西用兵,用饷银一共是一百三十二万两,这笔账,爵帅虽然报到户部多时,但户部一直还没有落账报给上头。”

左宗棠一惊,忙问一句:“请大司农明言,这是为何?”

罗惇衍抚须说道:“爵帅莫急,这里有个缘故。朝廷因累年用兵,一直是寅吃卯粮,窟窿越来越大。本部堂找恭亲王商量办法,恭亲王却让同爵帅商量着来办,否则本部堂也不会这么晚,还要等着同爵帅见上一面。”

左宗棠见罗惇衍绕来绕去不说正题,不由急道:“大司农有话尽管直说,季高听不得慢话。”

罗惇衍笑道:“爵帅莫急,是这样的。去年户部把各省的用饷摆到一起来看,整整和朝廷预想的数目差着二十二万两。这二十二万两如不添平,今年更不好办。怎么办呢?户部只好把这二十二万两分摊给各省。陕甘用饷量大,就只能多摊一些,想来爵帅也能理解。”

左宗棠问道:“多摊一些是多少呢?”

罗惇衍道:“是三万两。这笔银子爵帅现在给也行,离京时给也行,如实在不凑手,就算回任后打过来亦可。”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大司农啊,这件事啊,本部堂还真不能马上答复你,总须和陕甘两省藩台以及沈幼丹函商一下。”

罗惇衍起身说道:“那样也好,等爵帅离开京城时,本部堂再过来讨信吧。”

罗惇衍离去后,左宗棠皱眉叹气道:“进京请训,怎么比用兵打仗还费银子啊!照这么下去,这大清不是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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