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折拜发不过四十余日,圣旨便下到福州总督衙门。

朝廷仍按原议,命左宗棠节制三省之军,但多少有些变通:

“左宗棠即可不必入粤。唯各路将领必须有威望重臣节制调度,方足以一事权,不至各怀观望,致误事机。左宗棠唯当视贼所向,前往江西居中调拨,相机剿办,以期迅殄狂氛。俟此股贼匪殄除净尽,方能卸此重任。此次所请收回成命之处,着无庸议。左宗棠各折片着抄给瑞麟等阅看。”

也就是说,左宗棠可以不必赶往广东督军,可就近在江西居中指挥、调度。接罢圣旨,左宗棠默然良久,只好一面派出快马,召集在福州周围的各路将官到总督衙门议事,一面飞檄正在江西、广东两省征剿的各路大军统领,着将太平军动向快速禀报过来,以便对各路大军的进止做出部署。

当时在江西作战的官军有:江西提标军六营三千人,由江西提督席宝田统带;江西抚标军八营四千人,由总兵娄云庆统带;已革总兵王开琳原为刘松山旧部,早在左宗棠入福建前就已进入江西“助剿”。王开琳现有人马十营五千人,打老湘军旗号。另有一万余人是陆续援江的各省兵勇。江西现在有兵力约两万人。广东的兵力相对厚些,计有提标军十营五千人,由广东提督高连升统带;抚标军十营,分由总兵康国器、副将康熊飞分领之;督标军二十营一万人,由提督衔方耀、提督衔卓兴分领之。瑞麟又另募有十营粤勇驻广州附近,郭嵩焘亦募勇八营正随军征剿。如此算起来,粤军总数竟达三万余人。

同年十月下旬,左宗棠先遣刘典率二十营进入江西,遣抚标军十营进入广东,自己则亲统督标军二十营进扎平和琯溪。在平和琯溪,左宗棠飞檄粤境各路官军,向嘉应州靠拢,决意寻机和占据嘉应州方圆的太平军康王汪海洋决一胜负,以期扭转广东全省的局面。期间,长子孝威奉旨进京引见,得赏加主事衔,准在京师候补,因母病,孝威恳请离京侍母,恩准。孝威于是年底返回福建浙总督衙门。

当时汪海洋在嘉应州一带有军兵八万余人,分扎在各要隘关口;汪海洋居中调度,天国偕王谭体元、太平军先锋总统胡永祥分扎左右,与各军遥相呼应,其阵式甚合兵法。左宗棠此次进逼嘉应州,所能调动者,不过四万余众。其他各军,要么正屯扎在省界严防太平军互窜勾结,要么正在与太平军交战中,无法征调。

左宗棠到琯溪不过月余,便又拔营走山路向大埔进逼。琯溪距大埔三百余里,且全是险绝山路。

左宗棠放开大路,走此山路,无非是想让汪海洋意料不到而已。行前,为确保沿路粮草有继,左宗棠预先派员给永定县送银两六千两,饬其就近采办军米二千石,以供来往各军取用。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左宗棠确认诸事稳妥后,这才拔营起寨。但他此次却遭了一个人的圈套,这个人就是福建永定县七品知县李华秾。

李华秾原为文华殿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的家奴,因将闺女送给官文为妾,得官文赏拔,出银为其捐了个七品知县出身,分发福建,不久补永定县。

李华秾做人本不老实,做官又最贪婪。他仗着官文的势力,不仅不将巡抚徐宗幹放在眼里,连总督左宗棠也不放在心上。

徐宗幹因为碍着官文的情面,不敢拿他怎么样,左宗棠因为以前曾与官文有过节,也不能过分刁难于他。何况他是地方父母,例归巡抚衙门节制,总督衙门不可能越级管他,他于是愈发胆大妄为。

永定本是小县,又经几年战火洗礼,人口更加稀少,落种时节,田里竟连个耕作的人都见不到几个,更不要提繁荣二字了。他却全然不理这些,巡抚衙门按人头下拨的麦种,他收到之后,拿到邻县去换成现银用来叉麻雀;上头发下来赈灾用的银两,他一不设粥棚,二不往下发放,全揣进自家腰包里吸烟(鸦片)用。境内百姓流离失所,靠挖野菜度日,县衙门里却整日灯火通明,不是李华秾同着妻妾躺在床上吸烟,就是一帮人围在一起叉麻雀,倒是好生热闹。

永定百姓安静到了极点,有时连徐宗幹都感到不解。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无非是百姓太穷了,太饥饿了,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官司,衙门自然要清闲。

李华秾收到左宗棠派员送来的六千两购米银子后,把差官打发走,便哈哈笑道:“本官这几日想银子正想得发疯,狗日的左季高,偏偏就送来了六千两的银子!这不是飞来的横财吗?”

他本想把这六千两悉数揣进腰包,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毕竟是购米军饷,比不得赈灾用的银两,上头当真怪罪下来,恐怕夫婿官文也不好替他讲话。他想了又想,决定留下三千两自用,只拿三千两去购米。若左宗棠问下来,只说当时收到的银子就是三千两,给他个死不承认。李华秾算计已定,转天就打发人拿着三千两现银去邻县购米。哪知派出去的这人胆子比李华秾还大,三千两银子到手,他先自留两千两,只用一千两购粮。

左宗棠统军未及行到大埔,前路各营已是飞函大告粮缺。

左宗棠急忙派员核对购粮数目,却原来只有三百石,离所需粮数相差甚远,不由大惊,急传李华秾到军前问话。

李华秾却托病不出。左宗棠再次派员去与他核对所收银两,他却开具了一张收到三千两奉差办米的字据;无论左宗棠派谁去查对,李咬死不承认收到过六千两的银子。当时军饷奇缺,六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李华秾一介知县,敢一口独吞三千两的军饷,不仅胆子大,魄力也大,大到连左宗棠都为之瞠目。

左宗棠一面上奏朝廷,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一面派员飞赴永定县,先行将李华秾的顶戴摘下,押解至军前讯问,欲拿购粮差官,哪知早已跑掉;一面飞檄福州巡抚衙门,向徐宗幹通报情况,着徐宗幹速向永定派遣员缺。

李华秾离任前,自然背着官差派家丁给官文送信。

左宗棠见到李华秾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李华秾却抵死不认收到的银款是六千之数,始终咬死是三千两。左宗棠气得将最初送银的差官传上来与他对质,他仍不松口,还大称冤枉。

差官无法,只好拿出他当时开具的字据给他看,以为李华秾见过后定然不会再有话说。哪知李华秾接过条子只看了一眼,便当堂撕碎,道:“这是个假的!”这回连差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左宗棠命人将李华秾押出去看管起来,接着便将亲兵营的参将衔统带李铭新传进来,吩咐道:“可恨李华秾,无赖之极!就算他收到的银子是三千两,如何只买三百石?本部堂已被他闹得没了办法。”

李铭新近前一步说道:“爵帅容禀,卑职早就听说,这李华秾是官相国的老泰山,不知是不是真的?”

左宗棠鄙夷地说道:“你听他说大话骗人!徐抚台信他的,本部堂可不信他的!他不过是把自己的闺女,送给官文个老犊子玩耍而已,连个姨娘的名分都不给,他算是什么泰山!本部堂已拜折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但本部堂仍是气愤不过。李华秾胆大妄为,目无王法,一次就敢吞我饷银三千余两,仅仅把他革职拿问,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何况,就算将他革职拿问,押进京里去,用不几日,官文又能变个名目将他处分开复。若将他杀头,他又是朝廷命官。这个李华秾,他可真是恨死人了!李参将,你可有好一些的办法吗?”

李铭新压低声音道:“大人,您是想让这李华秾死,还是想让他活着呢?”

左宗棠瞪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让他活,本部堂何必愁成这样!据本部堂所知,他到任所一年有余,何曾办过一件正事?他把粮种换成现银揣进自家腰包,上头拨过去的赈灾银、米,他何曾分给百姓一文、一石?像他这样的官,留之何用?”

李铭新笑了笑,又点了下头,道:“大人只要有话,卑职就好办理了。前行五十里,便是一段大峡谷,深不可测。明日行军,卑职让人把李华秾扔进谷里也就是了。何况行军遇些险情是常有的事,失足落谷也时有发生。只要大人上奏朝廷时添上一句‘犯员李华秾随营行至山谷处不慎失足落谷身亡’可不就成了吗?不仅官相国无话可说,就是朝廷又能说什么呢?”

左宗棠低头沉吟了一下,笑道:“李华秾这种死法合情合理,只是有些便宜他了。”

李铭新一愣,随口问道:“大人此话怎讲?如何反倒便宜了他?”

左宗棠小声说道:“你想啊,朝廷得知他失足落谷后,自然要开复他的处分,还要拨给他遗属几百两的恤银治丧。如此算来,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行啊,本部堂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本部堂先把李华秾失足落谷的折子拟好,等你办理完毕,就拜发进京。李华秾就交给你老弟看管了,可不能让他跑了!”

李华秾尽管在第二天傍晚就“失足跌落谷底身亡”,但先期抵达大埔的几路人马,却因为后续粮草不继,开始对当地百姓实行抢掠。一时间,大埔一带方圆百里,当地农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控告官军抢掠的状子,雪片一般飞进地方衙门。

瑞麟闻讯大怒,一面拜折参劾左宗棠,一面飞函左宗棠,向左宗棠大肆问罪。左宗棠接信之后,也顾不得复函去向瑞麟分辩,连夜便紧急向大埔县衙门发文,着其从速筹办军粮一千石送往军前应急,购米用银俟大军到后补偿。

该文最后写道:“若该令接文迟误不办,必误军情,定当严参不贷!决不姑息!”节制三省各军的爵帅被逼之下终于开始发威了!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左宗棠率马步三军终于在穿越茫茫林海、山石、岭路之后,如期顺利抵达广东大埔。

左宗棠到大埔的当日,为稳定军心,平息百姓胸头的怒火,先将纵勇对百姓实行抢掠的两名楚军营官绑至营前问斩,又委员跟随地方衙门,对受害百姓进行核查,所失粮、米、鸡、鸭等物,逐一登记,由军营粮台赔补损失。百姓至此才渐趋安定,军心也开始平稳下来。

为使此次出征功成,左宗棠又檄四川奉节,命正在原籍丁母忧的署浙江提督、一等子爵,原湘军统领鲍超,召集留江旧部,驰赴嘉应作战。正逢用兵之时,对统兵大员的各种请求,朝廷自无不准,但对在粤各军扰民一事却只字未提。左宗棠甚觉疑惑。

鲍超很快将旧部召齐,提军昼夜兼程向大埔赶来。

江宁收复不久,曾国藩便着手对所部湘军大肆裁遣。鲍超的霆字营原有人马三万,共六十营,是湘军的主力军。为能将该军顺利裁遣,曾国藩先密保鲍超为浙江提督,准鲍超统带十营旧部并亲兵两营赴任。鲍超离去后,曾国藩很快便将霆字余下的四十几营解散,又上奏朝廷,将鲍超带走的十营旧部转成浙江提标军,划归国家经制之师。统兵大员是见不得自己的余部被统帅解散掉的,就形同宰杀他的儿子,鲍超也不例外。他风闻自己的余部已被统帅解散后,当即飞马江宁来见曾国藩,又是磕头又是痛哭,求曾国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无论如何要多留一些兵勇供他急用,曾国藩却抵死不肯答应。鲍超气恨交加,当即便向曾国藩告假,执意要回籍葬母,续丁母忧。

鲍超回籍的路上,不骂统帅曾国藩半个字,却大骂朝廷卸磨杀驴。

鲍超哭着对随行的属官说道:“若非朝廷逼得太紧,老相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湘军的哪一营,不是他老亲手创建的呀!”

沿途都有被裁遣后滞留不动的霆字营营官,他们一路拦截自己的统领,向他哭诉冤情,密劝鲍超“何不就反了!”鲍超却双眼一瞪大吼一声道:“有鲍春霆在,哪个再敢道半个反字,我砍他的脑壳做夜壶!”

湘军能够顺利裁遣,而且没有反起来,鲍超是立了大功的。

鲍超此次征调出征,除所属的十营提标外,又沿途收集已裁旧勇五营,合众八千余人,分作十五营,依次来到大埔;鲍超随亲兵营五天后亦赶到这里。鲍超的到来,使左宗棠陡然间增强了无数的信心。

鲍超尽管已是近四十岁的人,加之多年驰骋沙场,又染了几次重病,体力已大不如前,但他毕竟是湘军名将,是大清国难得的猛将,有实战经验,会带兵,又会打仗,只要有他随行,本身就壮全军的胆气。

鲍超赶到大埔的当日,就向左宗棠提出:此次对汪海洋作战,可否让他重打一回湘军霆字营旗号。

左宗棠了解鲍超的秉性,也知道他的用心,当即允诺。

鲍超于是奉左宗棠之命,统带麾下十五营,打着霆字营旗号,先期向嘉应州一带开拔;左宗棠同时札委鲍超抵达嘉应州后,总统已在嘉应州的福建、粤、赣三省官兵。鲍超满心欢喜,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第二路开拔的是刘典。左宗棠统率中军为第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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