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阿礼国与恭亲王会面的当天,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禀承阿礼国的训命,带着一应随员,气势汹汹地来到漳州要见左宗棠。

一见面,柏威林礼也不施,便挥着两手大叫道:“鄙人禀承我国政府之命,特来向左大人提出抗议!请左大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贷款,无条件地偿还给我国!”柏威林身边的翻译也学着柏威林的样子,舞着两手,瞪着双眼,把柏威林的话复述了一遍。

左宗棠一听这话,胸间腾地便升起一团怒火。他瞪着一双大眼,用颤抖的手抚着胡须,有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本部堂有些耳沉,听不清柏领事适才说的是什么,请柏领事把话重新对本部堂说上一遍,你意下如何?”

柏威林听完翻译的话,问了一句:“他说耳沉是什么意思?”

翻译想了想,答道:“就是耳朵聋了,听不见动静。”

柏威林便冷笑道:“好个大清国,竟然放了个聋子来做总督!”随后提高声音道:“本领事现在向贵国提出强烈抗议!请贵国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货款,还给我国!这没得商量!”柏威林几乎是在吼叫。

左宗棠用手一拍桌面,忽然站起身来,用手一指柏威林,大喝一声:“柏威林,你放肆!你不过是英国派到我国的一名领事,竟敢在本部堂面前大喊大叫,若不看在两国是友好之交,本部堂让你来得漳州,却走不出漳州!你给本部堂滚出去!滚!”

柏威林见左宗棠胡子乱动,声音洪亮,却不知他口里在讲什么;而翻译此时也因为从未见过这么硬气的总督,吓得心跳腿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差事,只是张大嘴巴,看左宗棠讲话。

柏威林见翻译发愣,不由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快讲,他在说什么?”

翻译猛然清醒,他用手捂着胸口说道:“他在说,他让我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还说,要干掉我们!”

柏威林追问一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干掉我们?”翻译未及讲话,左宗棠已转身走进内室里去了。

左宗棠当晚把柏威林胡闹的事,派快马紧急报告给李鸿章和总理衙门。李鸿章接到左宗棠的公函后,连日赶到上海,紧急召集法、美、俄等三国领事,向他们通报发生在漳州的事,请各国裁断是非。

各国领事不敢怠慢,很快把消息传递给各自的驻华公使。各国公使经过秘密磋商,一致认为,英国此次突然向大清国发难,而事先不通风声,是对各国的蔑视,是霸权行径,实属不该。各国公使决定,联合起来质问阿礼国:此次漳州事件,英国想从大清国单独得到哪些利益?他们怀疑,英国这么做,一定是想背着他们,从大清国图谋到更大的利益,这是各国最不能容忍的。

阿礼国见各国串通起来向自己发难,一时手忙脚乱。他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解释说,漳州事件,英国只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一笔借款。

柏尔德密马上反问一句:“英国私自放款给李世贤,为什么不让法国知道?英国从李世贤那里得了多少好处?”

阿礼国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整整和柏尔德密解释了一天,也没让柏尔德密服气。阿礼国随后又连续拜访了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俄国驻华公使倭良嘎哩、德国驻华公使李福斯。

阿礼国向他们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示,漳州事件,英国千真万确,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还款,没有别的企图。

阿礼国稳定住各国公使以后,又向总理衙门提交了一份书面照会,对左宗棠的不友好姿态,提出了强烈抗议,请求总理衙门速向朝廷请旨,一定要将左宗棠革职逮进京师问罪。照会最后又恐吓说:“如贵国不照本公使的请求认真办理,本公使将向国内请旨,由我国直接向贵国交涉。”

恭亲王接到照会,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狗日的阿礼国,他还没完了呢!本王就是给他个不理,看他能把本王怎样!”

恭亲王当日约见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Burlingame),把阿礼国递照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请蒲安臣联络各国公使,替大清国向阿礼国讨还公道。

蒲安臣马上把胸毛拍得乱颤,说道:“阿礼国实属无礼!阿礼国这么做,践踏了《万国公法》,本公使一定要替大清国讨个公道!这件事,就包在本公使身上了!本公使是决不向着英国人说话的!”

蒲安臣离开总理衙门后,既未去联络别国公使,也未去找阿礼国论理,而是直接回了公使馆。他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大清国而去得罪英国的,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是抵死不肯去做的。

阿礼国见一计不成,马上又心生一计。他派员出京赶到上海,通过上海的领事馆,给驻扎在香港的英国皇家海军发报,请海军速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移动,如果广州海口查问,就告诉他们,是禀承国内的旨意,要到北京去公干。

驻守香港的英国海军司令见报,当天就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行来。海口急报两广总督瑞麟。瑞麟闻报大惊失色,连夜拜折向朝廷报信。

恭亲王一见到瑞麟的折子,这才惊慌起来。他也顾不得多想,拿起折子就奔了宫里。

慈禧太后一见到瑞麟的折子,劈头便问了这样一句:“阿礼国闹成这样,我们和皇上怎么不知道啊?凡事你都可以自作主张,你还进来干什么呀?”

恭亲王一听慈禧太后声音有异,忙道:“回太后话,臣也没有料到这英国人翻脸会这么快!”

慈禧太后马上大声问道:“你都料到什么了?你是功臣,是议政王,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人都不如你!对不对?你说呀,你眼里现在还能看见我们姐俩吗?”

恭亲王全身一抖,忙答道:“回太后话,太后言重了!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私通长毛,接济长毛枪炮,又不准左宗棠过问。臣一气之下,才向英国提出抗议的。哪知这个阿礼国蛮不讲理,他不仅不将柏威林解职,还公然说出,让我们替李世贤偿还欠款这样的胡话。臣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在衙门冲臣等大喊大叫,说了许多不讲道理的话。”

慈禧太后隔着帘子用手指着恭亲王大声训饬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我现在是问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过来说呀?皇上小,我们还小吗?”

恭亲王低头答道:“太后教训的是,臣有罪。阿礼国胡闹这件事,臣没跟太后讲,是怕太后听了烦心。”

慈禧太后应声道:“你胡说!你以为你现在说了这件事,我们就顺心了吗?我们更烦心!你呀,自打头上有了这个议政王,就以为不得了啦!大臣们有折子来,你不是不递,就是迟递,我们的话就再不入你的耳了!我今天这么说你,你也别不服气。真等出了事情,你是担当不起的。你呀,回府里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再好好想想你这几年做过的事。衙门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下去吧。”

恭亲王一时被训得浑身冒汗,头昏眼花,很有些分辨不清南北。他战战兢兢地退出宫来,只感觉眼前一片迷茫。

当晚,两宫懿旨飞递进恭亲王府,旨曰:“恭亲王奕,信任亲戚,内廷召对时有不检,颇失人望。奕着即日起,毋庸在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罢黜议政王赏号,着令闭门思过。”

恭亲王未及懿旨宣完,已然昏倒在地。

同一日,文祥亦接到圣旨,命其驰赴奉天,督剿当地马贼。

转日,两宫太后又紧急传见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商议英国之事。

很快,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便收到了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照会。照会先对阿礼国的抗议表示接受,并称左宗棠所奏,柏威林通匪等事纯系误会。照会随后又通报了为固两国邦交,朝廷已飞旨漳州,将左宗棠革职留任。

阿礼国收到照会后自是大喜,他总算替柏威林出了一口恶气,至于要求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欠款云云,本系阿礼国强词夺理,生出的谎言,如今自然也就不再提起。

左宗棠接到革职留任圣旨后越想越恼火,不久便气病在床上;原打算十几天就移师福州的事,因他这病,竟整整拖后了四十几天才拔营。

胡雪岩在大营起程的前一天匆匆赶回了漳州。

左宗棠大病初愈,虽然胡须已基本全白,气色与精神,与以往尚看不出大的区别。施礼毕,胡雪岩不说公事,而是先替左宗棠鸣了几句不平:“柏威林通匪接济长毛已成铁案,如何阿礼国一抗议,朝廷就拿捏不住了?连恭亲王也给开缺了,这让各国怎么看我大清呢?”

左宗棠笑着说道:“雪岩哪,你我都是朝廷命官,有些话,是不该我们说的。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啊。我骂柏威林这件事啊,少荃爵帅给我发了一函,说这件事啊,我的确有欠妥之处。柏威林虽然只是名领事,不管他如何混蛋,他终归是代表英国朝廷的。两国交涉,骂不是本事。我看了这信啊,当时还以为这少荃爵帅是在替英国人讲话,可过后一想呢,又觉得他说的有理。我呀,就让案上给柏威林发了一个道歉的公函,向他认了不是。他虽然没有理睬,但我总算心安了。雪岩啊,同英国人闹了这么一回,这洋款恐怕也借不成了吧?”

胡雪岩忙笑道:“禀爵帅,这洋款如果借不成,司里怎么好回来交差呀?只是,这回的借款,却又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左宗棠抚须笑道:“你说说看。”

胡雪岩打开护书,从里面翻捡出用中英两国文字写就的借款合约递给左宗棠,道:“爵帅请看,司里同英国人讲了又讲,英国人却抵死不肯松口。”

左宗棠把借款合约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啊,原来是利息比上次多了两厘。三十万两白银,倒也多拿不了多少。”

左宗棠放下合约,抬起头说道:“雪岩哪,不管怎么说,能把款子借到手就是好的。日意格已经在福州马尾,看好了一块地皮,能建一个很不错的造船局。日意格的话不能全信,究竟怎么样,还须我们看过之后才能定。

“本部堂此次主意已定,别看他英国人情愿借款于我,但我们此次在福州设造船局的事,他英国人休想捞一点好处。船局的所需机器,我们不仅要从法国买,连以后用的钢、铁等材料,也都从法国或其他国家买。英国人的东西无论怎么好,我们就是不理睬!

“别人对英国怎么样本部堂不管,也管不着,但本部堂是决不同英国人打交道的!雪岩哪,本部堂不仅现在讲这话,将来也讲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里,不要忘了!”

左宗棠率军到福州不久,福建省内各州县已全部被收复。左宗棠一面向朝廷报捷,一面率一应随员到马尾一带勘察船局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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