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离开杨府后当真去了知县衙门,但他并不是要办什么公事,而是悄悄地住下来。胡雪岩带着随员在县衙一住就是三天。这三天里,他未走出县衙半步,更不准随员随便出入,就跟当真回了杭州一样。

杨坊打杀丫环这件事原本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但日意格知道。常捷军经常与常胜军协同作战,洋人之间,常把这些在中国人看来极其不得了的事情当成笑话说给对方听。

胡雪岩从日意格的口中偶然听到了这个事情,他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

胡雪岩与杨坊是生意场上的对手,不扳倒杨坊,他胡雪岩永远都成不了东南各省商界的老大。这是胡雪岩区别于常人的地方,也是他制胜的法宝。

胡雪岩再次来到杨府时,杨坊是在两名丫环的搀扶下与胡雪岩在方厅见面的。

杨坊收到泰记来函的当晚便旧病复发,已在床上躺了四天。因拖欠常胜军饷额的事,杨坊被统领白齐文打了两拳,踢了几脚,身上左肋处一直作痛,偶尔还咯血;虽经中、西各国医生诊治,已不再咯血,但时常气闷,时不时就便病倒几天。这也是杨坊决定远离官场的主要原因。

胡雪岩一见杨坊的样子,不由先问一句:“您老怎么说病就病了?您老的病,莫非就掖在兜里?我给找个西医瞧瞧吧?”

杨坊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雪岩你不要尽说废话,你快讲左季高的事情。”

胡雪岩一听这话,脸色登时一沉,说道:“您先让她们两个出去,这件事传出去是要坏大事的。”

杨坊一愣,忙对两个丫环挥挥手,道:“老夫与胡大人要谈公事,你们两个先出去,不叫,都不准进来。”两个丫环忙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胡雪岩说道:“您老这件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宫保同我讲,杨启堂要早把这话对鄞县说了,也就不会有这场事故了,他现在说这话可是晚了。他老还说,少荃中丞已送信给他,已查出泰记是背着巡抚衙门,在与英国人勾结做着洋药生意。宫保得了这话,于是就不肯答应了,您老不妨再找找别人?”

杨坊沉吟了一下,阴沉着脸说道:“听老弟这一讲,左季高和李少荃这两个人,是决计不想放过我了?”

胡雪岩小声说道:“好像是这样,好像又不是。为什么说好像又不是呢?因为临来的时候,宫保把我传了过去,说了这么几句:‘杨启堂想活命可以,必须拿出二百万两的银子才可通融。江苏巡抚衙门,现在还有五十几万两的济饷无法办理。嫣红的弟弟没有二十万两,也休想将他的嘴堵上。’这是宫保的原话,我说完了,怎么办理,就是您老自己的事。朋友一场,我已仁至义尽,随您怎么看我都行。”

杨坊费力地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拼着力气说道:“这个狗娘养的左季高,他这是想让我倾家荡产哪!一个丫头,她如何能值二百万两?我一个子儿没有!要杀要剐随他的便,我等着他!”

杨坊话毕,直把牙咬得嘣嘣山响,仿佛正在啃咬左宗棠的脑袋。

胡雪岩笑道:“您适才讲出的话,与宫保猜得一般无二。宫保说,他让您拿出这些银子,您一准会这么说。所以宫保劝我就不要来了,但我却是不信。因为我知道您的家底,不要说拿出一个二百万两,就是拿出十个八个二百万两,您老也拿得出!”

杨坊咬着牙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左季高和李少荃肯对我下此狠手,全是让你们这些人害的!我自己的家业我还不知道?我现在能拿出一百二十万两现银都是多的!房产能变现吗?土地能变现吗?泰记现在的存货,能一下子变现吗?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我不信朝廷为了这个小丫头,就能砍我的头!”

胡雪岩冷笑一声道:“您老又错了不是?您老以为是皇上想要您的头吗?是宫保和少荃中丞想要您的头!宫保说,丫头的命是不值二百万两官银,可您老的命却值两千万两!他只要您二百万两,已是不能再便宜了。您老让我说什么呢?何况,宫保还有话交代,他也知道您这份家业挣得不易,他也不能让您白舍,他已答应让您老署理一任浙江臬司。”

杨坊两眼瞪着胡雪岩,摇摇头说道:“你说的这话我不信。他肯让我署一任臬司,刘典怎么办?臬司一省只有一缺,又不是他左季高兜子里的核桃,他要吃几个就有几个,他这是在骗人。”

胡雪岩脸沉了下来,他起身道:“您歇着吧,我回去还要到湖广去替宫保押运粮种呢。”

杨坊忙道:“你先站住,你还没有说,刘典怎么办。刘典可是朝廷实授的浙江臬司。你不能总说半截话。”

胡雪岩叹口气,重新坐下说道:“我胡雪岩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宫保成天缠着我办这办那,你又不依不饶地问东问西!好吧,我就索性把话说彻底。刘臬司现在统勇在江西听从沈葆桢调遣,三年之内不能回任。如今浙省平靖,臬司不能虚悬,朝廷已下旨,让宫保自己找一个臬司出来。宫保眼下正抓紧料理浙江的事情,沅甫中丞回任,他就要到福州去。所以宫保说,他只能保您老署理一任臬司。就是这话,您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杨坊低头想了又想,忽然小声问道:“雪岩,你我相交甚厚,你同我讲真话,宫保真想让我署理一任臬司吗?我怎么听着这话跟哄小孩似的呢?”

胡雪岩笑道:“您老以为,宫保说话同我们这些人一样吗?我同他见面不到半年,他一天忽然对我说,雪岩,你真挺能干,四品的顶子有些委屈你了。我当时听了只是笑了笑,根本没往心里去。您想,我们久在抚台身边转悠,哪个抚台不是这样对下面讲话呢?谁知没出两个月,他果然就背着我,发了个密保的折子过去,用不几日,圣旨当真就下来了,赏我三品顶戴按察使衔!”

胡雪岩话毕,双手把帽子摘下来,往杨坊面前一递道:“您看看,这是不是蓝宝石的顶子?”胡雪岩把帽子戴好,又用手拍着补服道:“这是不是孔雀补服?”

杨坊眯着眼睛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左季高说到做到这一点,我也早有所闻。不过,我眼下当真凑不出二百万两啊!”杨坊显然是被胡雪岩说得有些心动了。

胡雪岩却道:“您老究竟能凑出多少呢?您总得给我个实话,我好回去跟宫保交代呀?宫保其实也不想对您老下绝手,可浙江眼下这局面,您让他怎么办呢?圣恩这么好,他总不能让上头失望吧?他已答应让您署理一任臬司,您总该帮他把局面维持下来吧?何况,您老署理浙江臬司,我们这些捐班的人,办起事来也容易不是?”

杨坊叹口气道:“老弟,您说这话都对,可我眼下最多只能凑到一百万两啊!”

胡雪岩用手指着杨坊说道:“您如此出尔反尔,我们兄弟以后还如何交往呢?您刚才还说,能凑到一百二十万两,现在又变成了一百万两。明儿个,恐怕就要变成八十万两了!”

杨坊苦笑一声道:“雪岩哪,我同你讲句实话。按说呢,我眼下凑出一百二十万两应该是能的,但你也要替我想想。宫保设若当真差我署理臬司,我要不要拜客?要不要摆席?要不要去和洋人朋友走动?这哪项不需要银子啊?你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去任所呀!”

胡雪岩道:“您老说的这些我都懂,但低于一百二十万两,宫保那里肯定不能答应!这样吧,您就出一百二十万两,您应酬的银子由我出,算是我借给您的。您到任所以后呢,再慢慢地还给我。我这么做,算是对得住朋友了吧?”

杨坊照样低下头去,又想了想,终于咬着牙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先,设若左季高不答应让我署理臬司的话,我是宁可掉脑袋也不出一文的。”

胡雪岩边起身边道:“行了,您就不要说这些了。设若宫保当真动了真气,您老就算产业再大,也都变成官府的了。”

胡雪岩当日离开杨府后,照样没有返回杭州,而是又躲进县衙门住了几天。

再见到杨坊时,胡雪岩这样说道:“您老真是运气!我好说歹说,宫保总算答应了下来,但还不能现在就让您老去署理臬司。为什么呢?江苏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您知道,少荃中丞对您老的事这么上心,也是想用您的银子帮衬一下济饷。现在您老只能筹到一百二十万两,这就没有江苏的份儿了。怎么办呢?宫保无奈之下,替您老想了个万全之策,就是把您老在上海的泰记押给钱庄,从钱庄另外借出一笔款子来交给少荃中丞。我见宫保说得有理,当场就替您老答应了下来。”

杨坊虽病已见轻,但仍跳起身来叫道:“这怎么行呢?我辛苦了几十年,才挣了这个泰记!我宁愿不去署理这个臬司,也不能舍泰记!”

胡雪岩立起眼睛说道:“您怎么这样啊?宫保不过是用泰记,到钱庄里为江苏筹笔款子,又不是把泰记充了公!反过来说,您到了任所,什么事不能办啊?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想。我答应这件事,为的全是您好啊!”

杨坊低头思谋了半晌,只好低着头走出去。

许久,杨坊才红着眼睛从外面走进来,把手里拿着的几张银票和泰记的一应契约放到案桌上道:“这是七张银票,共是一百二十万两。这些是泰记的契约,不过,先不能给你,你须给我立个字据才行。”

胡雪岩大叫道:“您这是疯了!您老要办的是什么事?是我的事还是您的事?您管我要字据,亏您老说得出口!行了,您老要字据,找宫保去要好了,我胡雪岩是不会再管这事了!”说完抬腿便走。

杨坊一愣,忙道:“雪岩!”

胡雪岩立住脚。杨坊叹口气道:“好了,你老弟也不要生气了。老哥也知道,这种事情向你老弟要字据是不该的,咳!老哥就信你一回。雪岩,宫保什么时候能让我去任所啊?”

胡雪岩接过银票和契约,一边清点一边答道:“这是宫保的事情,什么时间办,自然要宫保决定。不过呢,我负责替您老催他就是了。”

眼望着胡雪岩走出方厅,杨坊顿感头晕眼花,一屁股瘫倒在木椅子上,眼里跟着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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