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致谔是浙省人人承认的上等能员,常捷军组建后,他才开始在人前抬不起头了。宁波收复以后,常捷军便不再满足于雇佣军的地位,开始变成了爷爷军,不仅不再接受史致谔的调遣,有时还要指派史致谔去为他们干这干那,眼见主仆换位。史致谔晋身早,又出身翰苑,加之和曾国藩又是同年,原本在浙江是很受人尊重的。但自从常捷军建成以后,一些幕僚便开始离他而去,当地百姓也不像以前那样拥戴他,反在背地里叫他“假洋鬼子”,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对仕途心灰意冷。百姓受到常捷军伤害后,不骂洋人,反倒都骂他,说他不得好死。

他此次专程来见左宗棠,一是商量裁遣常捷军的事,一是想求左宗棠奏明上头,他想开缺休致。促使他决定退出官场的,自然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捐班出身的苏松太道吴煦和上海粮道杨坊,二人的头上现在都是二品顶戴,而他的那个进士同年曾国藩,不仅是一品顶戴,而且还是响当当的协揆!他为官几十年,自忖无过有功,但头上依然只是个蓝顶子。这个蓝顶子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但左宗棠却知道史致谔的为难之处。

史致谔的手本呈上来后,左宗棠不仅亲自迎将出去,还拉过史致谔的手连称“老哥”,把个史致谔惊得又是摆手又是顿足,口里也一连道出好几个“不敢当”来。要知道,当时的大清官场等级森严,官大一级是当真能压死人的。

到签押房后,左宗棠命人给史致谔沏了新茶出来,又连称“坐下说话”,这才与史致谔议起常捷军的事。

左宗棠说道:“士良啊,论年龄您比本部院长五岁,本部院是该称您一声老哥的。常捷军的事啊,本部院与李少荃中丞函商过不只一次。本部院与洋人接触尚浅,不如您老哥与少荃中丞。但无论怎样,洋人不可久恃,久恃必要生事。为了这个常捷军,本部院在婺源时就致书总理衙门,提出裁抑防范三条,但总理衙门不同意本部院所论。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您老哥对此事运筹明白,像亡勇抚恤,撤勇奖赏,对买忒勒等一班员弁又是怎么个办法,本部院想,这裁遣常捷军一事,还是能办理妥当的。本部院适才所言并非信不过您老哥,实是信不过法国人。常捷军器械精良,船坚炮利,助我剿杀长毛堪称得手。但若回过头来助长毛剿我,也必是心腹大患。洋人都是狗脸人,又最势利不过,此招儿不能不防。”

史致谔答道:“抚台容禀。这常捷军组建伊始,职道就错了一招,不该把日意格派为副统领,该从绿营里调派个武官插进去才对,或者再派个帮统也行。这也是造成今天这种尾大不掉局面的原因之一。职道在路上就想,不管总理衙门是何态度,这常捷军是迟早都不能留的。职道已暗中筹了五十万两银子,就是打算用于裁遣该军时用的。如果法国人不同意我等之议,我们不妨就从兵额上下手,先找个理由遣散一部分,等收复杭州后,再遣散余下的那部分。大人以为怎么样呢?”

左宗棠点点头道:“老哥此议甚好。您手中既然筹了五十万两银子,常捷军裁遣之事想必就不会有大的波折。何况,有了银子,有些话就好说了。老哥,您裁遣该军的方案是否已拟出了呢?”

史致谔忙打开护书,从里面摸出几页纸来,说道:“这是职道让文案拟的一个初稿,也不知合用不合用,请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来,用眼看了看道:“老哥呀,宁波收复后且再未被长毛攻取,你是立了大功的。你受的委屈,本部院心里也是知道的。”

史致谔起身答道:“大人容禀。职道是宁绍台道,收复宁波,是职道的职分所在。绍兴未复之前,职道不敢言功。职道此来,还有一件事须向大人禀明,并望大人给予周全。”

左宗棠一愣,忙道:“老哥请讲,不用拘礼。”

史致谔道:“禀大人,绍兴将克,省城将复,全省靖逆已为期不远。职道今年已经五十七岁,在地方做官已十有余年,虽无功,自忖无大过。职道目虽未花,但耳已失聪,体力犹觉不如从前,更不能久坐。宁绍台道是浙江繁缺,非能员不能胜任。像职道这种体力已不能胜任,日久必将贻误公事。职道此次来,就是恳求大人,能代职道奏明圣上,开缺职道缺分,放职道回原籍养病。”

左宗棠吃惊地说道:“老哥何出此言?老哥仅比本部院长了五岁,正是大有作为之时,怎么倒想弃缺回籍?此事本部院万不能允。浙省全境将靖,本部院还想依赖老哥做几件大事呢!何况,常捷军创于老哥之手,裁遣时,也要老哥来办方为妥当。”

史致谔一见左宗棠不肯答应,当即双膝跪倒,执拗地说道:“大人容禀,大人的好心职道心领了。并非职道不识抬举,职道实在是身体衰弱,不堪繁剧,所以才不得不行此事的。恳求大人务望周全!”史致谔话毕就要磕头。

左宗棠慌忙离座,双手扶起史致谔,道:“老哥乃国家大才,万不可行此下策。老哥快快请起,本部院还有重要的公事要与老哥计议。”

史致谔断然说道:“大人若不答应职道所请,职道就长跪不起!”

左宗棠双手一用力,笑道:“你个五十七岁的人,还比五十二岁的人有力气?你给本部院起来吧!”话毕,竟生生将史致谔拉将起来。

左宗棠一边喘粗气,一边道:“老哥呀,本部院真想同人打上一架才舒服!”

史致谔望着左宗棠半晌,忽然说道:“大人所言极是,职道也有同感!”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当日晚,绍兴有军情快马飞抵严州。常胜军在慈溪遇伏,损失惨重,统领美国人华尔被飞弹射死,全军撤回上海;常捷军抵达绍兴后也陷入太平军的重兵包围之中,兵勇大半伤亡,统领买忒勒亦受枪伤。常捷军残部已经突出重围,拟退回宁波休整。

史致谔一见军报,顿足道:“买忒勒受伤,常捷军受损,职道的耳边又要聒噪了!大人,职道须连夜返回宁波,以防洋人借机生事。”

左宗棠点头答道:“老哥所虑极是。不过,常捷军经此重创,倒也给你我二人凑成了个裁遣机缘,可不是要省却许多的麻烦!”左宗棠话毕哈哈大笑起来。

史致谔离去后,左宗棠当晚致函总理衙门云:“买忒勒攻绍郡受伤,甚为危笃。若买忒勒设有不幸,恐彼国遂无肯说直话之人……计唯有勉图自强之方,逊以出之,信以成之,俾其中有所慑而自转,庶几恒久不已,乃可相安,其功效实亦非旦夕可期耳。”函文最后写道:“将来经费有出,当图仿制轮船,庶为海疆长久之计。”

十几日后,史致谔来文,通报买忒勒伤重毙命,法国驻上海海军代理司令伏恭,已着令德克碑接统常捷军的事。史致谔随后又通报了德克碑到任的当天,便因饷粮等事怂恿洋兵炮击广勇的事。

左宗棠未及把咨文读完便已气得双目圆睁,口里不住声地说道:“反了!反了!仆人倒打起主子来了!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左宗棠一面飞饬史致谔务必妥善处理此事,以防激变,一面飞催刘培元率所部连夜赶往宁波,密切监视常捷军的动向,防其猝变。

左宗棠又派快马密令蒋益澧、刘松山两部人马,快速驰往绍兴攻取城池,一面又给李鸿章写信,请李鸿章以通商大臣的名义,向法国驻上海的海军代理司令伏恭交涉此事。

左宗棠在上报总理衙门时这样写道:“兹据史致谔禀称:法兵与广勇争殴一事,系属衅由彼起……洋人在内地强横之状,实有不可以情理论者。上年冬间,左宗棠曾以洋将洋兵之害详告史致谔,嘱其勿事招致,以湮其源。无如甬、沪各绅富均视洋将为重,必欲求其助同防剿,以致自贻伊戚。现饬各军勿与计较,冀可免启衅端。此时兵力已敷分布,若更令其随同防剿,不唯与内地兵勇两不相安,且地方收复,残黎甫离兵燹,喘息仅属,蒿目心伤,何堪再受外师之扰?兼之洋将有功则益形骄慢,居之不疑,日后更多要挟。已饬史道乘我军声威正盛,将洋兵陆续遣撤。”

左宗棠写此信时,并未开始裁遣常捷军,左宗棠无非是想向总理衙门摸一下底,看总理衙门持何态度。

果然,总理衙门接到左宗棠的公牍后,并不同意立即裁遣常捷军。总理衙门怕裁遣过早激起法人的不满,由此引发衅端。总理衙门提出:“俟收复杭州,全省全靖之时再裁遣该军,法人当必能同意,也无借口阻挠”。

左宗棠收到总理衙门回函后,不由仰天叹曰:“真不知此事将何以了局!”

兵事是左宗棠全力研究的事,但对外交涉,却非其所长,几乎是无从下手。一连嗟叹了几日,忽然又接到从绍兴军前发来的快报。

左宗棠精神一振,料定当是克复绍兴的好消息。但左宗棠展读之下,心却又突地一沉:蒋兴澧、刘松山二军行至慈溪一带地方,便遭太平军重兵包围,苦战两日不得脱,乞左宗棠速调人马增援。

左宗棠背起手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语道:“李秀成这个毛孩子,他重创洋枪队得手,又想吃掉本部院的两支劲旅!我倒要和他玩上一玩了!”话毕,一边踱步,一边摸着胡子想应对之计。

他思虑了良久,重新坐到案头,摸起笔给刘培元和刘典各写密信一封,然后便从镇守严州的三千人马中调出两千,由自己亲自统率,连夜向慈溪杀去。

刘培元、刘典二人各接到左宗棠的密信后,马上便开始按着信中吩咐行事。刘典当时正围困富阳,他按着左宗棠的吩咐,连日提军赶往绍兴,声称去慈溪增援。

刘培元水师营正奉命在宁波江面监视常捷军动静,他接到左宗棠的信后,马上便率全部舰船快速扑向富阳。

原来,李秀成用重兵包围蒋益澧、刘松山二军,已经料定,左宗棠必倾全部人马来救,他于是就想在慈溪同左宗棠来一番决战。当他得知左宗棠不仅率军赶往慈溪,刘典也从富阳城外突然撤走,便意识到左宗棠上当了。

他在杭州城的临时忠王府里急向富阳、绍兴两地送信,命令两城人马等左宗棠、刘典的人马到慈溪后,立即倾两城五万余众围而歼之。他为了胜算,又从杭州守军中抽调出来五千人马出城赶往慈溪,期望一战功成。

眼望着大队人马开出城去,李秀成仰天大笑道:“左妖头自比大汉诸葛,又妄言最会用兵,看本王在慈溪如何取你性命!”

刘培元的水师营赶到距离富阳城十里处的时候,刘培元从千里镜里见富阳城门大开,守城太平军将士正蜂拥而出,向慈溪开拔。刘培元当即传命水师各船稳住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个时辰后,刘培元见城门已然关闭,料定太平军已走远,遂命令各船速向城垣靠近,并对城门开炮;不仅将城门轰塌,城墙也轰出一个大豁口。刘培元旋命将士持械登岸,一鼓作气将城头夺下。

几千太平军守军猝不及防,无法应战,除大半被杀外,只有几百人从后城门逃出城去。刘培元命令兵勇将船头重炮卸下四门,分放在四面城楼之上,又留了一千兵勇把守,这才提军率大队舰船赶往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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