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胡雪岩到上海的当日,左宗棠便收到了总理衙门和曾国藩分别派快马送过来的急函。总理衙门对左宗棠所提之暂借洋款应急分期用济饷还款的建议全盘驳复,声明此事不准行。

曾国藩却认为,一省一次借洋钱达五百万两之数从未有过,总理衙门肯定要驳复。曾国藩又说,一旦朝廷将各省应解浙江济饷挪做他用,将如何了局?曾国藩向左宗棠建议,可否向外国银行借一百万两应急。曾国藩最后说,如果左宗棠同意此议,他可直接奏请朝廷。

左宗棠读信良久,感叹了一句:“老成谋国,吾不如涤生也!”

左宗棠当下给曾国藩草就快函一封,同意曾国藩提的“暂借一百万两”之说,又紧急给胡雪岩送信,通报此事。胡雪岩接到左宗棠的信时,正乘轿行进在通往东亚银公司的路上。

告别刺萼尼,住进庆余堂的分号里,胡雪岩一连几天通过上海商界的朋友寻找商借洋款的门路。

后来还是盛宣怀出面,找了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与东亚银公司接上了头。东亚银公司的董事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两天,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同意与胡雪岩面谈。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左宗棠此次商借洋款的数目是多少,但他们认定这是一次发财的机会。

胡雪岩接到他们的邀请自是满心欢喜,他向日意格推说要去看一位朋友,便乘轿带了两名随员赶往东亚银。走在路上,他又接到左宗棠的急函,得知借款数目限制在一百万两白银之内,就更是欢喜,认为此次借款有了九成的把握。

东亚银公司原名丽如银行或东方银行,是英国政府特准的殖民地银行,前身是设于孟买的西印度银行。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始改名号,总行迁伦敦。同年,该行在香港和广州设分行,并在香港发行纸币。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起,该号扩大资本,亦在上海、福州、厦门和汉口等地设分行,获利颇多,于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获英国皇家特许证,次年再度改名号为东亚银公司。该公司主要经营英国、印度、中国之间的贸易汇兑业务,是外国资本在中国设立的第一家金融机构。外商银行的纸币在中国境内的发行和流通也自该公司开始,该公司也是对大清国最早提供借款的公司。

胡雪岩到了东亚银,早有通事守在门旁迎候。胡雪岩与通事拉过手,便由通事领到楼上,来会见公司的代办。代办也是一名中国人,梳着油光的洋头,穿着笔挺的西装,鼻子上还架着眼镜。该代办中文名字叫李恒。

胡雪岩把来意说明,李恒只是听,并不言语,待胡雪岩说完了,他才起身到里面去,依样把胡雪岩的话说给英国人听。英国人听说左宗棠此次借款只是一百万两大清库平银的数目,当即便指示李恒,让李恒同胡雪岩办手续,利息是八厘。

李恒出来后又把英国人同意的话对胡雪岩学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利息一分二,是英国人砍死的价,不能下压了。此次借款,须浙江巡抚衙门出具担保才可,还要由江苏巡抚衙门出具中人凭信。”

胡雪岩吃不准李恒究竟含了多少水分的利息在里面,便眼珠转了三转,笑道:“巡抚衙门此次出面向洋行借款,办是一定要办的。但有关担保以及江苏巡抚衙门做中人这件事,却需要几天的时间。本官回去呢,就立马给抚台那里写快信,力争在这几日,把一应手续都置办齐备。老哥我在馆子里订了一桌酒席,是午后的局儿,不知老弟肯不肯赏个脸?老哥生来爱交朋友,像老弟这种人物,老哥很想交上几个。”

李恒其实是早就听说过胡雪岩这个人的,知道此人头面大,有来路,此时又见胡雪岩说得恳切,便满口应承道:“能吃上胡大财神的酒,那是极光彩的事。不过呢,公司这里也是有规矩的,英国人办事从来都与我们不一样。大人如果真想请老弟一顿,不如就找个隐秘一些的所在,吃不吃的无所谓,只要玩得开心就行。”这是明着想吃花酒了。

胡雪岩于此路却是极其老到,当即毫不犹豫地说:“老弟的意思老哥明白了。老哥正巧知道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在城东,独门独院,有几个姑娘,不仅菜做得好、曲儿唱得好,生得更是个个赛过天仙。老弟一到那里,保准不想出去!那就说定,本官申初(下午三点)就派车来这里接老弟,如何?”

李恒大喜道:“大财神爷就是大财神爷,果然一言九鼎!就在申初,我在门旁恭候,不见不散。”

胡雪岩当日回到庆余堂,先打发了一名随员连日动身回婺源,去巡抚衙门开具一应手续,然后便把日意格请过来,先讲了一通辛苦的话,然后才道:“款子已有着落,就不麻烦刺萼尼勋爵了。请老弟好好回复勋爵大人,以后再有机会,一定同他来做。”

日意格愣了一下,问道:“款子是从哪家借的?怎么这么快?大人不是在跟鄙人说谎吧?”

胡雪岩笑道:“说起来也是抚台大人运气,不知怎么的,巡抚衙门想借洋款的事,就被东亚银公司知道了。老弟知道,英国的这个东亚银公司,专做借款这种生意的,既然知道了消息,他们自然就不肯放过。刚刚,他们把本官请去就是谈这件事的,还找了江苏巡抚衙门里与本官相与的两位观察作陪。老弟你说,这不是该着这笔洋款能借到手吗?本官午后还要去他们那里谈细节,就不陪老弟了。老弟只管在这里住着,缺什么就管底下的人要,没人敢说个不字。等本官办完了这事,再好好陪老弟玩。”

日意格沉吟了一下,又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说道:“常捷军和税务司还有些事情,鄙人离开久了不好,鄙人准备吃过午饭就回宁波去。”

一听这话,胡雪岩自然是喜从天降,但他却有意瞪大眼睛道:“这怎么行?说好了,本官办完公事就陪老弟玩的,这不是不给面子吗?本官是决不肯放老弟走的。”

日意格有日意格的心思,他自然不肯听胡雪岩的,午饭一过,他便带上亲兵登船而去。

送走日意格,胡雪岩乘轿来到城东的一家半掩门里。先留了一块订银,让这里抓紧收拾出一桌酒席来,又叫过两个姑娘,暗中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然后又单送了每人十两银子的使费,这才坐进一间干净的房里,单叫了一名清秀的姑娘陪着,一边喝茶,一边坐下等着李恒。

李恒被请到后,酒菜也已收拾妥当。胡雪岩单为李恒叫了一个姑娘,自己也叫了一个,另有三位陪席的随员,却只叫了一位姑娘。这里有个缘故,当时的半掩门规模都比较小,最多也就是三四个姑娘撑门面,属于半公开的那种。但半掩门又与野鸡不一样,半俺门都有堂子,野鸡却大多独来独往,随便领个地方就行。

胡雪岩知道这家半掩门只有三个姑娘,如果多叫一个,便只能到外面去叫,花时间不说,开销还高。胡雪岩现在没有玩的心思,只是一心巴望能把左宗棠交办的事情办理妥帖。

席间,胡雪岩自然把李恒好一顿奉承,说李恒年轻有为,以后一定能发大财。李恒当然是满心欢喜。

伺候李恒的姑娘起始还放不开手脚,后见李恒摸摸索索地,是此中老手,于是也就放下心来,很快热得像一家人,不仅把脸在李恒的胸前乱拱,还把李恒鼻梁上的玻璃镜子摘下来自己戴上,惹得一桌的人大笑不止。

酒后,又喝了稀饭,胡雪岩便让姑娘扶着李恒到房里去歇息,他则又打发车去把盛宣怀接来,单安排了一桌酒席,又从外面新叫了两名姑娘,一直吃到子夜才散。

送走盛宣怀后,胡雪岩自然也在这里歇下。第二天早起,夜里伺候李恒的姑娘当先走出房间面见胡雪岩。两个人耳语了几句,胡雪岩就从袖里摸出块银子塞给她,然后便让人请李恒出来一同吃早点。

李恒却只简单洗漱了一下便要走,口称:“公司禀到时间是卡死的,迟到了要罚薪。”

胡雪岩却说道:“老弟还没有同本官说清楚,这次抚台从贵行借款,利息究竟是多少?”

李恒边梳头边道:“大人真是好忘性!昨儿不是说好的一分二吗?怎么只隔一夜就忘了?”

胡雪岩乜斜着眼睛望着李恒说道:“是一分二吗?昨儿老弟明明跟本官说是八厘的,怎么只隔一夜,就长了四厘?老弟下手狠了些吧?盛杏荪观察与麦华陀领事可是最好不过的。盛观察把这话说给麦领事,麦领事再把这话讲给东亚银的英国人听,老弟还想在东亚银做下去吗?”

李恒一听这话,先是打个愣怔,口里一边说道:“大人何出此言?一分二就是一分二,怎么凭空出了个八厘?”李恒口里这么说,脑海却在飞快地寻找着自己的破绽。

这时,正巧昨夜陪他的那位姑娘进来上粥,他便登时明白了一切。一定是昨晚自己玩得高兴,不小心把一些不该说的话对婊子说了,由婊子的口再传给了胡雪岩。

但他知道胡雪岩也是靠这个起家的,所以并不心慌,只是从容地坐下来,耐心地同胡雪岩讨价还价。但胡雪岩此次却是铁了心要把厘金压到最低点,只肯出到九厘,再不肯相让。

李恒急得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但最终还是按九厘之数办理。李恒至此才知道胡雪岩的手段是何等了得。

胡雪岩原本是此中老手,此次借款他得了多少好处呢?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他此次商借洋款竟是一丝一毫的好处也未得到,还凭空自家掏了几百两的腰包。

这正是胡雪岩的精明之处。胡雪岩行前就已打定主意,他是首次出面为左宗棠办理借款,他不仅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还要让左宗棠完全对自己放下心来。

左宗棠是一省巡抚,胆子又大,以后要办的事情一定很多,时间长了,胡雪岩不愁赚不到银子。胡雪岩不会钓鱼,但他却深谙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浙江巡抚衙门开具的担保凭证,很快由快马送到上海。江苏巡抚衙门也在盛宣怀的斡旋之下,开具了中人保单。胡雪岩于是再次赶到东亚银公司,与李恒办理具体的支付事宜。

经胡雪岩的一番周旋,东亚银公司同意将支付期由原定的一个月缩短为十日,并指定由江苏巡抚衙门代收。

胡雪岩风风光光地回到婺源,赶到巡抚衙门时,却见日意格也坐在官厅之上;日意格的旁边,还坐着另外一个外国人。

礼毕,左宗棠拉着胡雪岩的手道:“雪岩,你老弟办成这件事,不仅是楚军之幸,也是浙江全省之幸!你老弟辛苦了!来,本部院给你介绍一下。”

左宗棠用手指着日意格说道:“这位日参将,你们是老相识,本部院就不介绍了。这位呢,是日参将领来的新朋友,是专做枪械生意的,叫堵布益。你们拉一下手,算是见个礼。”

胡雪岩急忙伸出手去,堵布益也慌忙把手伸过来,两个人握了握手,便各自落座。又说了一会儿话,左宗棠便传人把日意格与堵布益送回官栈歇息,约好明天再见。

左宗棠单把胡雪岩请到签押房说话。胡雪岩详细地把这次借款经过向左宗棠逐一作了禀报,连代办李恒多要一厘利息的话也未隐瞒。

左宗棠听得高兴,连连道:“这是应该的,代办吃的就是这碗饭。何况,我们以后还要依靠这些洋行办许多事情,代办这一关是不好得罪的。你老弟只准他吃一厘,已是省了老大一笔银子,这就是大功一件。雪岩哪,等这批借款划过来后,本部院打算就委托日意格带来的这个堵布益,去采购我们需要的枪炮。日意格是法国人,眼下正在为大清做事。堵布益呢,也是个法国人。法国人较英国人心性好些,也不如英国人狡诈。委托法国人办理事情,本部院总能放下些心来。雪岩,你以为呢?”

胡雪岩忙答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相比,相对忠厚些。何况,除了英国人,再不用法国人,我们要购买的这批枪炮,如何才能买到手呢?”胡雪岩的几句话,说得左宗棠越发高兴起来。

左宗棠抚须说道:“本部院已计议妥当,这次购买枪炮的事,还由你出面与日意格和堵布益谈。想得周密些,不能出丝毫纰漏。这批枪炮如果购买顺利,收复省城当是很快的事。”

堵布益是法国军火商人,初在埃及旅居,于咸丰十年来中国汉口、宁波、上海各口推销军火,与大清国的许多督抚都熟悉,很是做成几笔大生意,成了暴发户。在当时的大清国地面,英国商人靠贩销鸦片发财,法国商人则靠推销军火致富。堵布益除与大清国的官员有交往外,还与太平天国的许多将领也有来往,也向太平军推销军火。这正应了“商人无国界,到处都发财”的那句老话。后来中法因为越南而发生的那场战争,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堵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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