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衢州后,左宗棠一面令李元度驻开化休整、刘松山在沐尘休整,调杨昌浚驻常山、刘典守龙游,一面又紧急上奏朝廷,请广西巡抚刘长佑、贵州巡抚江忠义、湖北巡抚李续宜、署四川布政使刘蓉等故旧同乡,酌派兵勇援浙。

左宗棠在奏折中这样写道:“浙江全省决裂,时局攸关,不得不先其所急。应请旨敕下各臣,令其精选一营两营前来。”

左宗棠为给沐尘之役出力员弁请赏,又上《官军入浙沐尘大捷衢属开化肃清》一折,折后附了保举单和为阵亡将弁请恤单。在保举单中,刘松山列第一位,霆字营提督衔统帅鲍超列第二位;在请恤单中提到瑞昌时,因瑞昌尚未见到尸身,不知是战死还是逃逸,左宗棠只好写了这样一句:“杭州将军瑞昌下落不明,一俟查清,容臣据实续奏。”

左宗棠同时让文案向浙江内的各路官军发札、行文,通报巡抚衙门暂驻衢州一事,以免贻误军情,荒废政务。

这天晚上,左宗棠身着常服正坐在临时的衙门里喝茶、看书,一名亲兵匆匆走进来禀告说道:“大人,有一个老头子,穿着件血迹斑斑的武官服,头上既没官帽,也没有顶子,手里拄着根棍子,自称是杭州将军瑞昌,说要见您老。请大人示下,是见还是不见?”

左宗棠急忙放下茶杯,起身道:“快带本部院去看他,瑞将军若当真活着,那十万石粮食可不就有着落了!”左宗棠大步跨出辕门,借着星光看站着的那人。

只见来人官服破旧,上面滚了无数的灰尘与血迹,补服上还烧了两个极明显的黑洞;六十上下年纪,一蓬白胡子挂在胸前,满脸的憔悴和疲惫;浓眉大眼,两耳如轮,身材高大,略微有些发胖和驼背,双手拄着根木棍,看上去像叫花子,却比叫花子威武,分明是军人无疑。

左宗棠奇道:“本部院就是太常寺卿署理浙江巡抚左宗棠,你是哪个?如何这般模样?”

来人往前挪动一步,嘶哑着嗓子问道:“您当真是署抚左大人?”

亲兵这时道:“还愣什么愣?这不就是抚台大人吗?”

来人一听这话,两手猛地松开棍子,旋即扑通趴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赏一品顶戴杭州将军瑞昌给抚台大人请安!”

左宗棠料定眼前的人必是瑞昌无异,但鉴于当时的局面混乱,左宗棠不敢贸然去扶,却追问一句:“本部院与瑞将军素未谋面,如今长毛遍地,无孔不入,本部院怎敢贸然相信你就是瑞将军呢?”

来人大声说道:“本军随同江观察镇守衢州月余,大人可传江大人来指认。”

左宗棠没有言语,急派一名站哨的亲兵去传江永康。江永康很快随亲兵来到辕门外。他先依礼见过左宗棠,这才跨前一步来到那人面前,弯腰只看一眼,便大叫道:“大人,真是奇迹啊?果然是瑞将军哪!”

左宗棠这才弯腰将瑞昌扶起来,命身边的亲兵把瑞昌扶进衙门里坐定,又吩咐人给瑞昌净了面,换了套干净的常服。

瑞昌收拾齐整,又与左宗棠、江永康重新礼过,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讲述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

沐尘一战,瑞昌被汪海洋重兵包围,身中五枪后便昏死过去,醒来时东方已露鱼肚白。瑞昌强忍着疼痛站起身,但见周围方圆一里左右,躺着的尽是官军尸体和少许太平军将士的尸体,瑞昌便知所率三千人马已被歼灭。

瑞昌不知前方战况如何,推测也好不到哪里去,便不敢再在这里停留,咬牙爬进了一处烂洼地里。在烂洼地里歇息片刻,又喝了几口透着血腥味儿的脏水,便再次鼓起气力向一处密林里爬。在接近密林边缘的时候,瑞昌因失血过多,支持不住,再次昏死过去。

瑞昌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是躺在一户庄户人的床上。不用说,是这庄户人救了瑞昌的一条性命。

瑞昌最后说:“得知抚台驻节衢州,本军不敢耽搁,连日赶来。”

左宗棠叹口气说道:“瑞将军,您受苦了。您所部各营已全部为国捐躯,可歌可泣!本部院要连夜上奏朝廷,为您和受难的全军将士请功、请恤!您先暂到后房歇息,慢慢养病,等圣旨到后,我们再计议进剿事宜。瑞将军,本部院还有一事要请教。据江道讲,您撤离沐尘时,有一批粮草未及带走,被埋在了地下。但刘总镇进城后,并未寻找到这批粮草。瑞将军,这批粮草您究竟埋在了何处?”

瑞昌答道:“回抚台问话,这批粮草并未在城内掩埋,而是被本军运到城外北门五里处,那里原是县衙门训练团丁的办事房,本军就着人把这批粮草埋在了办事房的地下。为不被长毛发觉后取用,本军临行又特意放了一把大火,将办事房烧毁!”

左宗棠高兴地用手击桌道:“好个精细的瑞将军,真是天佑您平安来见本部院吗?若非您亲口所言,这批粮草焉能再见天日?好,本部院即刻行文沐尘刘总镇,粮草掘出后,本部院要狠狠保举您!”

刘松山接到咨文后,立刻带人赶到城北的一处废墟,一掘果然掘出了十万石粮草。刘松山将粮草全部运进城去,当日即函告衢州。

左宗棠马上派江永康带一营人马赶到沐尘,运回八万石粮草,另二万石留刘松山取用。

以后的几天里,左宗棠一面酌调刘松山、刘典、杨昌浚、李元度等人,统军分期分批地收复衢州周围被太平军占领的州县,一面咨文两江总督衙门,与曾国藩商讨在衢州建立水师营的事。

曾国藩此时已晋协办大学士领两江总督,他对左宗棠所议创办楚军水师营一事除赞许外,又推荐现在湖南募勇的浙江处州镇总兵刘培元为其训练、管带水师营。

左宗棠接到曾国藩的来函自是满心欢喜,当日就草折一篇,奏请准在衢州创设水师营。忙完了这些,时令已临近新年。

这一天,左宗棠刚视察军务回到衙门,正想坐下喝一杯茶,一道圣旨却飞递进来。左宗棠未及传旨差官把圣旨宣完,已是气得脸色煞白,胡子根根抖动。

原来,这道圣谕竟然是根据曾国藩奏参李元度而下发的。曾国藩一共列举了李元度大罪两款:一、革职期间不等审讯擅自回籍,不经允许自行募勇去了浙江;二、杭州危机,却节节逗留,并不赴援。

圣旨最后写道:“李元度于失陷徽四郡获咎后,不候曾国藩审讯,径自募勇赴浙,捏报克复义宁等城;迨由江西援浙,复节节逗留,以致杭城失陷,厥咎甚重。可恨可恼!李元度着即革职,交左宗棠差委,以观后效。该革员治军,一味宽纵,所部勇丁,多用亲族子弟。即着左宗棠会商曾国藩,严加甄汰,分别去留。钦此。”

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大骂道:“这个曾涤生,他也真下得了手!想那李次青,从你出山办团练便跟着你东征西讨,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啊!你何至于抓着他投靠王有龄这件事不放手,穷追猛打呢?是人孰能无过?你这叫铁面无私吗?你这叫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左宗棠坐在房里骂了半天,这才想起李元度尚统带所部,随同刘典在松阳作战,于是传江永康进来,让江永康派快马速赴松阳传李元度回衢州议事。

江永康走后,左宗棠又拿起圣旨反复看了起来。

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一榜出身。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入曾国藩幕办理文案。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曾国藩移军江西,札令李元度回籍募勇成六营三千数,屯湖口。累官知县、知府加道员记名,后又赏加三品顶戴按察使衔,赐号色尔固楞巴图鲁。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李元度奉命率所部平江勇援浙江宁池太道守徽州,兵败,遭曾国藩参劾革职,愤而离营。经候补道邓辅纶牵线搭桥,投靠王有龄。王有龄随札令李元度回籍募勇,成十六营八千人,取号“安越军”,入浙作战。后来义宁收复,官文和王有龄都上疏替李元度辩护,朝廷复开除其处分,并实授浙江盐运使兼浙江按察使。后来曾国藩经过调查,发现李元度并未参战。

李元度很快来到衢州,看过圣旨后,他先是沉默不语,继而双眼垂泪,终于掩面痛哭起来。

左宗棠被李元度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劝道:“次青,你的苦处我知道,我会上折替你说话的,你快把眼泪收回肚子里吧。你是统兵大员,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呢?”

李元度哽咽着说道:“季高有所不知,涤生参我,本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兵败徽州,被革职后擅自离营已是不该。离营之后若回籍也就罢了,我偏又听了候补道邓辅纶的话入浙投靠了王有龄,这更是错上加错。王有龄命我回籍募勇,我因为对涤生怀有私愤,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依当时的想法,是想重新开始做给涤生看。可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听了王有龄的蛊惑,把新募的八千勇丁取号‘安越军’,这简直就是错上加错了!我一错再错,就算涤生容我,湘军的其他将领又岂能容我!我李次青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自己造成的啊!”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次青啊,你这么做也不尽是错处。你随曾涤生办团练,又为王有龄募勇,还不都是为了大清国吗?你现在虽被革职,也只是暂时的。你先在我身边办些文案上的事,安越军呢?我先按旨裁汰几营;留下的呢,先让瑞将军统带,归军标建制。你意如何?”

李元度止住哭声说道:“季高,安越军的去留全凭你一人处置。你是奉旨行事,无人敢有他言,你怎样处理都好。而我,却是已打定主意回籍了。涤生说得对,我李次青这个人,文理尚优,带兵这不是我的长项,我还是回去好好写些东西吧。这也算是我向涤生及所有湘军将领赎罪之举吧。”

左宗棠一愣,不得不百般苦劝,李元度却决意辞归。左宗棠无奈,只好派亲兵十几人护送李元度回籍。李元度回籍后,当真埋首著书,不再过问兵事,终写成《先正事略》与《天岳山馆文集》二书传世,名重一时。

李元度之事,虽使左宗棠对曾国藩心生老大的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这件事,毕竟是李元度有错在先,曾国藩是依法办事。但曾国藩并未因此而与李元度绝交,曾国藩不仅应邀为《先正事略》作序,两个人后来还结了儿女亲家。

左宗棠后来叹息:“曾涤生就是有别于常人,公是公,私是私,毫不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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