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再次来到湖南巡抚衙门。旨曰:“湖南举人左宗棠,前经曾国藩奏后,已经赏五品顶戴分发兵部郎中上行走;复经胡林翼奏称,‘左宗棠才学过人,于兵政机宜、山川险要尤所究心,其力能兼江西、湖北之军,而代臣等为谋’,‘左宗棠秉性忠良,才堪济变,敦尚气节,而近于矫激,面折人过,不少宽假,人多以此尤之,故亦不愿居官任职,若能使其独领一军,必有大效’等语。又经骆秉章奏该员有志观光,俟湖南军务告竣,遇会试之年,再行给资送部引见。现在军务需才,该员素有谋略,能否帮同曾国藩办理军务,抑或无意仕进,与人寡合,难以位置?着骆秉章据实陈奏,不得有丝毫隐瞒。钦此。”

左宗棠接旨之后也是连连叫苦不迭。左宗棠知道,胡林翼如此举荐,不仅暴露了左宗棠的去意,而且把左宗棠推向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如果左宗棠就此离开幕府,骆秉章会说他左宗棠不够义气,天下人也就从此以后对他左宗棠瞧不起。这样一来,就算骆秉章同意左宗棠到曾国藩麾下去独领一支湘军,左宗棠也不会去的。何况,骆秉章也根本不会让左宗棠走。反之,如果举荐的人不是胡林翼,而是湘军统帅曾国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则,曾国藩此时的分量在咸丰帝的眼中比骆秉章重;二则,曾国藩以军务奏请也名正言顺,骆秉章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也大不过军务二字。胡林翼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不过,经此二旨,左宗棠的名声总算大了起来。各省督抚乃至各路统兵大员几乎都知道湖南幕府有个左宗棠,是个才学过人,却又无意仕进的能员。名声越来越响,左宗棠的心情反倒许多天不能开朗。

一晃儿,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到了,左宗棠已四十六岁,须发间已夹杂起白霜。九月,骆秉章奏保左宗棠“连年筹办炮船,选将练勇,均能悉心谋划”,诏赏左宗棠四品卿衔。

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左宗棠整整在幕府做师爷五年,才算熬了个四品的空顶戴,左宗棠颇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一日,左宗棠刚坐进师爷办事房,便被骆秉章传去,骆秉章道:“季高啊,增援贵州的田兴恕刚刚发来个军粮告急的函件,你明儿就带几个人去办一下吧。案上的事情,先交代给别人,这个事比较急。”

左宗棠一愣,问:“抚台大人,上个月不是刚运走一万石吗?田兴恕不过两千人,吃得也太快了吧?”

骆秉章叹一口气道:“快别提那一万石了,还没走到半路,就让别的官军伪装成长毛给劫走了!这件事,本部院已知会了总督衙门,官制军正在派人调查。看样子,这押运粮草啊,不光要防着长毛,还要防着官军呢!现在各省都在练勇,都在挖空心思弄银子弄粮草。现在的大清国呀,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大清国了!”

左宗棠大叫道:“这也太缺德了!我湖南现在筹上一万石粮食不知有多难!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几万湘军的粮草,有一半出在湖南。大人,依我看,这件事您老得奏明圣上。”

骆秉章摇头道:“本部院得知此事也是十分气恼,可是反过来一想,也只能认了!咳,看官文怎么说吧。季高啊,不知你发现没有,自从官文做了湖广总督,本部院做起事来,总觉着放不开手脚,总像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们看。”

左宗棠用鼻子哼一声道:“天下人都知道,上头把官文放到湖广,不就是安的一根眼线吗?塔齐布战殁,尸首还没起运,他官文的保举单就已经递上去了,奏请樊燮署理湖南提督印务!

“樊燮是永州镇总兵,永州离省城最远。这要不是官文保举,这提督印绶无论怎样也轮不到樊燮护理呀!现在可好,提督府在省城,提督却在永州统兵,这不是瞎胡闹吗?湖南提督出缺,提督人选总要问问湖南巡抚才合正理!他官文的手伸得也太长了!”

骆秉章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摆摆手道:“季高啊,官文想插手提标的事,就把提标交给他好了。樊燮反正要十天回省城禀见一次,等他跑累了,他自己就打退堂鼓了。我们还是先顾眼下吧。”

左宗棠低头走出签押房,回到办事房只略坐了坐,便换了常服乘轿回府。他想回去早早歇着,明日好早些到下面去征粮。

到了府门,左宗棠迈步下轿,见府里的老管家正站在门旁仰着脸向天上望。

左宗棠见管家极其专注,不由问道:“老张,你这是干啥呢?”

管家老张一愣,回头见是左宗棠,便笑道:“是老爷回府了,小的正在这里琢磨西厢房的事呢。老爷,小的扶您进去。”

老张紧走两步来扶左宗棠。左宗棠一边进门一边问:“西厢房不是租给一个卖肉的了吗?是姓徐的吧?怎么,他不想租了?”

管家说道:“老徐不是不想租了,是他租不起了,他的肉摊,今天中午让提督府的军兵给砸了!”

左宗棠笑道:“提督府的人砸他的肉摊干什么呀?等等,你说提督府的军兵?老徐没闹错吧?提督府里有家丁,怎么会有军兵呢?樊军门过几天才该回省城,提督府留军兵干什么呀?提标军都在永州屯扎呢。这个老徐,怎么乱讲话呢?”

管家说道:“谁说不是呢?可老徐死咬定是提督府的军兵,不是家丁,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左宗棠驻足问道:“老徐走了没有?”

管家答道:“老两口子正在收拾东西,想明儿一早走。小的见他们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没忍心撵。”

左宗棠点头说道:“让他们宽住几日也没什么打紧。这样吧,你去把老徐给我叫到书房,我想问他几句话,顺便跟他说,如果没有去处,就先住着。我们手头再紧,也不差他那几毫银子。我到书房等他。”

管家忙答应一声提起长袍向大门走去。

左宗棠推开上房的屋门,自有一班下人赶忙过来为他宽衣、净面,大少爷孝威也走过来问安。左宗棠简单问了一下孝威的功课,便走进书房坐等老徐。

早有家人把茶摆进来。左宗棠在长沙购得的这套宅院比较气派,是三进三出的一个大院落。很宽敞的门楼,旁边依例贴着“京卿府邸,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标志,证明着主人的地位。第一排房子自然先是门房,与门房相邻的依次是下人的住房、轿夫的住房及轿房。挨着轿房便是一排厢房,厢房里放着杂物,空着的那间厢房赁了出去,住着老徐。赁出去的这间厢房门冲外开。过了天井便是上房,里面有书房、待客的方厅、饭厅,还有卧房;左宗棠和一妻一妾以及几名丫环住在这里。上房的后面便是第三排房子,里面分设塾馆以及大少爷孝威的书房、管家的卧房及账房;左宗棠未出阁的几位闺女住在第三排房子的东厢房里,塾馆的先生则住在靠近塾馆的一间屋子里。府里的奶妈及几名粗使丫头住西厢房。东、西厢房直通上房,窗子上都挂着帘子,和第三排房子分成两个世界。

这套宅院的前主人是一名布匹商人,布商故去后,家道败落,无以为继,加之太平军兴起,这才卖到左宗棠手里。

左宗棠到书房落座不一刻,管家老张便领着老徐走了进来。老徐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不甚体面,胸前油光光一片,戴着顶破毡帽,显得很局促。

老徐施过礼,左宗棠也不及细看他的面目,开口便问道:“老徐呀,听老张说你的摊子让提督府的军兵给砸了?你有没有看错呀?提督府里住着的是提督的五房太太和一班少爷、小姐,怎么会有军兵呢?你说的是不是樊军门回省禀告公事期间的事啊?”

老徐答道:“回老爷话,提督府里不是现在才派的军兵,是一直都有军兵住着,总共不下十几人,有专管做饭的,还有专管置办菜肉的,还有几个,是专给几房太太做跟班,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这些军兵好像是一个月一轮换,他们上个月当班买菜的就蛮好,我们都叫他陈老好。这个月换了个姓徐的,就不好,每回到街上买菜买肉,总是过完秤之后再捎上一些,还不容人说话。俺们背地里都叫他徐大孬。这个徐大孬,他当班的第一天买肉,就拿了俺个猪腰子,以后就回回整这事儿。就是三天前,他一共才秤了十二斤肉,过完秤他拿了俺的腰子不算,又诬俺的秤不准,竟自己动手,又斩了一块肉。俺实在气不过,就说了一句:‘军爷这是想把俺的摊儿弄黄了呢!’就这一句,徐大孬就来气了,回去后不久就带了四个当兵的,啥话不说就把俺的肉摊儿给掀了!摊儿上还有百十斤肉和两大盆杂碎。老爷您说,俺这生意还咋做?”

左宗棠笑道:“老徐呀,你讲的这些话,我听来听去总觉着不太牢靠。你可能不知道,提督如果在提督府办公事呢,这提督府就可以派军兵充夫役。可如果提督不在省城办公事呢,这提督府就是私宅。你想想,私宅怎么可以派充军兵充夫役呢?樊军门一直在永州镇守,永州的提督府才是真正的提督府。省城里住着樊军门的一家大小,算不上是提督府,只能是樊府。老爷我在抚台身边当了好几年的差,你说的这些事,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没有听人讲起过呢?这徐大孬啊,大概是城外绿营的人,是你错把他当成提督府的人了。”

老徐回答道:“左老爷,您讲这话俺就不明白了。就算是小的一时糊涂错把绿营的伙夫当成了提督府的人,难道一个街的人都糊涂了吗?老爷怎么就不到街上访听访听呢?老爷如果没有别的话要问,小的可就回去了,小的正收拾东西呢。”

左宗棠摸着胡子说道:“老徐呀,卖肉这生意还可以吧?利钱好不好啊?”

老徐答道:“回老爷话,小的若卖掉一头整猪,便能剩一副头蹄下水。若是赶巧行情好,挣的还不只这些。如果要是自己买猪杀来卖,赚的就更多。小的若不是得罪了提督府的人,还想把摊子扩大一些呢。现在不中了,徐大孬已喊出话来,俺一天不滚出省城,他就带人砸俺摊儿一次。所幸我在乡下还有三亩薄田,就算回去也饿不着。老爷,俺能走了吗?”

左宗棠笑道:“老徐呀,你这也不算什么祸事。这样吧,你明天还到街上照常去卖肉,老爷我怎么说也在巡抚衙门当了几年差,我跟提督府的人言语一声,做个中人,让徐大孬以后不再为难你就是了。当然,我并不是非要你赁我的屋住,你如果想赁个离街面近一些的,随你,我的屋再租给别人来住。徐大孬每天都是什么时候去街上买肉?”

老徐高兴地说:“老爷肯替小的去说情儿,俺替一家老小先谢过老爷的大恩大德。老爷请放心,俺只要不离开省城,就赁老爷的屋住。”

左宗棠急道:“老徐,你是越说越远了。你还没说徐大孬什么时辰去买肉呢?”

老徐忙答道:“小的一高兴,忘了回答老爷的问话了。徐大孬每天都在午后来街上买肉买菜,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三个人陪着。”

左宗棠点头道:“那我俩就说好,明天你照常去卖肉,午时一过,老爷我准时去会你。只要徐大孬一露面,老爷我就为你求个人情。去吧,老爷明天就办你的事。”

老徐离去后,管家老张笑道:“老爷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老徐他一家上下不定多感谢您呢!”

左宗棠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这算什么热心肠啊?我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老徐说过的话。这话反过来说呀,你说这老徐不是犯混吗?卖肉有这么好的利钱,你跟他们置什么气呀?他这是和银子过不去呀!老张啊,你这几日也到街上转转,找个好地面,我们也支个卖肉的摊子吧。我适才在肚里算了算,一天就算卖掉一头猪,这一年下来,比二十亩地的收成还好呢!有好生意就得赶紧做,不能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别人的腰包里滚!”

老张双手一拍道:“许多人都说老爷是大经济,老爷真不愧是大经济。您说,小的也听老徐讲了这半天,怎么就想不到也去街面支个摊子卖肉呢?”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左宗棠这才到饭厅去用饭。饭后,左宗棠先到夫人诒端的房里坐了坐,然后便起身去了侍妾张氏的房里。诒端虽心生诸多不快,却也无可奈何,不过是骂了丫环两句,借由发泄了一下不满而已。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乘轿来到巡抚衙门,先把征粮的人打发下去,这才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骆秉章碰巧一早便出去了。左宗棠只好回到自己的办事房,坐下一个人喝闷茶。

不一刻,衙门里的誊写师爷叫洪小二的也去签押房找骆秉章。洪小二回来的时候,见左宗棠的房门开着,便顺道进来,请个安,无非是个过场。

左宗棠正闷得发慌,一见洪小二,便一把拉住,让他陪着自己喝杯茶。洪小二推不过,只得坐了下来,口里无意中便说了这么一句:“你老哥有发达的那一天,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在一个锅里搅过粥的弟兄。”

洪小二原本是无意中说的话,按说不该当真,但左宗棠是个直性子,有话又不愿憋在心里,他见洪小二这话说得郑重,不由追问一句:“洪二爷

,您是信口胡说还是听到了什么?”

“什么?”洪小二一愣,反问一句,“左爷的话我没听明白。”

左宗棠一听这话,立时就把双眼一瞪,说:“你我同是抚台身边的人,不能一见面就说奉承话。奉承话说多了,听着就刺耳朵。洪二爷,我对您就从来不说奉承话。”

洪小二被左宗棠的一番话说得愣了许久,不得不说道:“左爷也用不着这么说,其实我也是听里头的大少爷说的。昨儿我陪大少爷去街上听戏,大少爷忽然问了我这样一句话:‘我说老洪,你说左宗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带动兵吗?’我当时见大少爷这话讲得古怪,就问:‘大少爷,左爷是候补的四品卿衔,是京官,要不是抚台他老人家奏留,他早进京引见了。皇上怎么能让左爷去带兵呢?’大少爷便说道:‘可曾侍郎却给爹写了密信,让爹上个折子奏请左宗棠募勇去江西援剿。’我忙问道:‘你爹答应了?’大少爷答道:‘我爹当然不能答应了。我爹说曾侍郎是在挖湖南的墙脚。我爹说,现在湖南的饷出这么大,我爹还得靠左宗棠筹饷呢。’左爷您说,如果不是大少爷说这么一嘴,我能信口胡诌吗?”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笑道:“洪二爷,是我错怪您了,我生来说话就不会绕弯弯,您也不要怪罪。其实,抚台大人说得对,左季高这个人哪,是只会筹饷啊!”

一听这话,洪小二马上又开始在心里懊恼起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又是打自己嘴巴,又是掐自己的大腿,口里骂自己道:“我他娘的这不是发傻吗?我这不成了挑拨抚台和幕僚之间不和吗?我他娘的是吃饱了撑的呀!”

洪小二说得不错。洪小二的一席话,的确在左宗棠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知道,自己在骆秉章身边就算帮幕一辈子,骆秉章也不会放自己出去带兵的。骆秉章的自私,与张亮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左宗棠非常清楚,自己要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是必须离开骆秉章的。可以肯定地说,他在骆秉章身边,永远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的角色。

左宗棠进而想,与其为他人作嫁衣,还不如退隐林下经营自己的田产来得实际。他一边喝茶,一边叹息,整整苦恼了一个上午。

午饭前,左宗棠又到签押房看了一趟,见签押房房门紧闭,也没有侍卫守候,便知道骆秉章还没有回来,就一个人去饭厅用了饭。饭后,也顾不得喝茶,便换上便服带上张升,徒步向街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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