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从湘军大营回城,连夜替骆秉章拟了道《通筹防剿大局谨拟制办船炮》一折,折后,又附《请留胡臬司驻守岳州》一片。该片的主题只有一个:岳州关乎湘军东征成败,胡林翼不能离开岳州。

片曰:“臣维胡林翼以文臣兼娴武略,带勇随征,固可期其得力;但岳州关系甚大,必须重兵驻守,始为计出万全。”又说:“此次大军东下,利在遄行,原不暇久留镇压。设使大军东下之后,余匪复肆鸱张,或逆贼乘我军后路空虚,间道抄袭,致大营粮台声息中梗,所关殊非细故。”最后才点出主题:“臣愚昧之见,胡林翼随同东征,不过多一起劲旅。而以此时事势言之,则驻守岳州,遥为大军声援,俾大军无后顾之忧,数省有藩篱之固,尤于大局有裨。”

允准圣旨不久颁下,胡林翼于是得以继续在岳州驻防。

湖南形势见好,在京供职的湖南籍官员开始纷纷告假回籍省亲、省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当中就有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姓宗名稷辰,也赶回湘潭省亲、省墓。这位宗御史当时已是年近六十,太平军连续几年横扫大江南北,两江、湖广无一省不糜烂,势头只见其猛不见其弱,他以为在有生之年是难归故里了,孰料仅仅几年光景,官军便把太平军打出了湖南,圆了他回乡之梦。

宗御史有个儿子叫宗冬生,本在军营效力,得知父亲打京城回来省亲、省墓,他便也告假回来陪伴父亲。

宗御史到家的当日,便在儿子的陪伴下,屋前屋后走了走,又绕着庄子看了看。宗御史见屋子还是他离开时的屋子,村庄还是他记忆中的村庄,丝毫未遭战火洗劫,加之一家大小无缺,满门无恙,心里就更是高兴,便对儿子道:“冬生啊,长毛作乱,举国震动。为父走一路,见到的不是流民便是死尸,村庄也毁坏极多,这骆秉章当真不同凡响啊。放骆秉章做湖南巡抚,真我三湘之幸也。”

冬生说道:“父亲所言极是。说起来呢,湖南能有今天,固然与骆抚台谋划得当有关,但真正出力的还不是骆抚台,倒是我恩师。想张大人做湖南巡抚时,长毛围攻长沙整整八十余天,若非张大人请出我恩师佐以兵事,长毛岂能退兵?我湖南又安能保全?”

宗稷辰大叫道:“冬生啊,你恩师是哪个?为父如何不知道?你何时拜的师父?”

宗冬生笑道:“父亲如何就忘了?儿子的师父不就是湘阴孝廉左三爷吗?道光二十九年,左三爷在长沙写信征求过父亲的意见,父亲回信是同意的。父亲怎么就忘了?”

宗稷辰沉思片刻,忽然点头道:“为父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湘阴左季高吧?”

宗冬生说道:“就是他呀!若非他老人家替巡抚衙门到处筹款,曾大人的水师营如何能这么快便重整旗鼓东征啊!若非他老人家料理军务,湖南也不能这么快全境克复啊!”

宗稷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们进屋里来谈!”

宗稷辰回京后,不久便给咸丰帝上了一折,大讲左宗棠的才能。

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十二月,两道圣旨飞递进湖南巡抚衙门。

一旨曰:“都察院御史宗稷辰奏,平寇需才,请保举备用一折。现在用兵省份委用需人,如有才兼文武胆识出众之士,自应随时采访,或令随营,或办团练,以收实效。该御史所称湖南之左宗棠,不求荣利,迹甚微而功甚伟。若使独当一面,必不下胡林翼诸人。着骆秉章悉心访察,如其人果有经济之才,即着出具切实考语,送部引见。此外衡茅伏处不乏英奇,并着各省督抚广为谘访,其素怀忠义韬略过人者据实保奏,一并给资,送部引见,候朕录用。总期保举得实,毋尚虚声。”

二旨曰:“湖广总督着官文兼署;赏胡林翼二品顶戴实授湖北布政使兼署湖北巡抚。”

接旨的当天,胡林翼即率本部人马离开岳州,到长沙来向骆秉章、徐有壬及左宗棠辞行。

见过骆秉章等人后,胡林翼径直来到左宗棠的房里。

左宗棠当日恰巧刚从辰山家中返回。见左宗棠疲倦的样子,胡林翼顺袖中摸出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左宗棠道:“季翁,这是一千两银票,里面有骆抚台五百两,我的五百两,给您在长沙买宅子用。您老再这么长沙、辰山的两头奔波,用不几日身子就该垮了!”

左宗棠把银票往外推了推,道:“大房生闺女,二房又有孕,我不勤回去看看哪成!你赶紧把银票收起来,你刚放鄂抚,应酬少不了,使银子的地方多着呢。我用不着,我有田有地有家业,就算三年不收成也饿不着。”

胡林翼把银票往左宗棠的手里一塞,说道:“行了,您就别嘴硬了!您那点儿家业,瞒得了别人,却休想瞒得了我!你左家的什么事,陶桄哪项不是一清二楚?您手里头要是有银子,您能这么久不在长沙买宅子?”

左宗棠不再言语,默默地接过银票看了看,口里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都是长毛闹的!弄得我那么大一份家业,现在到处都是债!润芝,现在湖北大部被曾涤生收复,你打算何时动身赴任?说也奇怪,武昌收复之初,朝廷让涤生兼署鄂抚,哪知道十天不到就变了卦!看样子,涤生这颗棋子,朝廷还没有找着合适的位置安排。”

胡林翼说道:“季翁,说起来呢,朝廷也不是朝令夕改。设若涤生当真放了鄂抚,那几万湘军怎么办?现在安徽、江西、浙江、江苏大半还在长毛手里,江南、江北两个大营也是刚有起色,朝廷不能不从长计议呀!”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润芝啊,官文这个人,我听说一贯瞧不起汉官。你和他相处,可要小心提防着些呀!”

胡林翼笑道:“季翁请放心,官文这个人,我在京里时,就和他有过来往。不错,这个人的确有些瞧不起汉员,但也要看对谁。我对他,还是有些办法的。涤生现在已经挺进安徽,并分兵江西、浙江二省,湖广有为湘军筹饷筹粮之责。他官文如若只打自己的小算盘,我怎么能对得起涤生呢?我做鄂抚,就得保几万湘军不饿肚子啊!”

左宗棠高兴地说道:“润芝,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还有,你到武昌后,寻机让桄儿到你身边吧。他年纪不小了,也该出去历练了。江督陶制军生前,可对你我都不薄啊!”

胡林翼点头道:“季翁所言极是,我寻机办理就是了。”

二人别后,胡林翼带亲兵赶奔安化陶府去拜别,左宗棠则被骆秉章传进签押房,说道:“季高啊,前些日子比较忙,你的事本部院也没有顾得上招呼。如今湖北已被曾侍郎克复,湘军正向安徽推进,我湖南此时正能清静几日。本部院给你老弟放几天假,你把家移到长沙来住吧。这样,也省却了老弟奔波之苦,缺人手缺银子,你只管跟我说。”

左宗棠心里一热,忙答道:“抚台太抬举下官了。适才,润芝已经把银票交给下官了,其实,下官并不短银子用的。”

骆秉章打断左宗棠的话,哈哈笑道:“好了,好了。你我相交日久,你就不要多说什么了,快忙去吧。”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二月,左宗棠用骆秉章、胡林翼二人所济银两,在长沙司马桥附近购得宅院一座。三月,左宗棠将一家大小由湘潭辰山迁至长沙居住。

四月初,一道圣旨飞递进湖南巡抚衙门。旨曰:“据曾国藩奏,湖北全境克复实赖湖南抚臣骆秉章一力维持,接济船炮,拨给饷项,添募水陆各勇。该抚署内幕友候选同知左宗棠,于外江水师尤为殷勤保护,一船一炮一哨一勇,皆苦心照料,劳怨兼任。其一面在长沙操练,一面劝捐饷需,毫无抑勒,绅民为之感动。其致书臣云‘如饷项紧急,则倾家荡产,亦所不恤!’等语,实属力拯大局,公尔忘私。湖南抚臣骆秉章,受恩深重,自应竭诚报国,左宗棠等员则吁恳恩施等语。着赏左宗棠五品顶戴,以兵部郎中补用。钦此。”

接旨毕,骆秉章一面强装笑颜向左宗棠道喜,一面心里想道:“这个曾涤生,他倒抢在了本部院的前头!我倒成了知贤不举了!”

左宗棠却苦着脸说道:“抚台大人哪,下官都已经四十四岁了,不要说兵部郎中,就算赏个四品京卿,又顶什么用啊!您还是替下官上个折子,把这候补郎中辞了吧!”

骆秉章笑道:“季高啊,本部院知道你老弟是在说气话。恩赏的顶戴,哪能说辞就辞呢!这做官的诀窍啊,就是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心急怎么能行?本部院先替你上个谢恩折,你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左宗棠当日回府,一个人在书房喝了半夜的茶水。茶罢,又在灯下含毫命简,给胡林翼写信。左宗棠在信中写道:“曾涤翁上奏,保举数君,巍然以本司宦名冠首。俾先人得邀诰命之荣,是平生所欣羡祈祷而不能得者,若锡类有恩,则三十年孤儿可以瞑目矣;不朽之感,何烦言喻!然鄙人自念平生绝少宦情,于浮名尤所不屑,所谓布衣躬耕,不求闻达前身,亦尝自颂之矣。自咸丰三年至上年屡辞保举,非但廉耻不容尽丧,亦实见得时局日艰,担荷不易。剿贼非有大权不能,使我得以数千人当一路,不缺其饷,何尝不可有成?无如出身太迟,资望不足充当世用,我之例不过交某人差遣而止,即真诸葛亦无可展布,何况假耶?与其抑郁而无所施,何若善刀而藏为宜。”

从信中可以看出,左宗棠不是不想出去做官,实在是不想受人差遣,处处仰人鼻息。

信发走不久,胡林翼复信。胡林翼在信中提出,若左宗棠“肯到湖北巡抚衙门充幕”,“当备四辆车一行”。

四匹马拉的轿车,相当于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清朝官制,外官非三品以上文职大员,不能乘坐八人抬绿呢大轿,否则按违制治罪。

左宗棠连夜回函,称:“此断不可。数以微贱姓名上达天聪,实非所宜,且恐傍人之话短长者谓其急于求进,或非少宝山人倍索身价,尤非鄙心所安也,乞赦之。”

显而易见,左宗棠不肯离开骆秉章,恐招人讥讽。胡林翼接信苦笑数声,只得作罢,但却悄悄为左宗棠拜发密保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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