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五月十九日,太平军离开广西,一路攻城掠地;十月,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统率先锋部队挺进湖南,随后迅速开始攻城,尽管守城的清军拼死抵抗,长沙城依然岌岌可危。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激战了一天的长沙城已经进入一天当中最宁静的时刻。弥漫了一整天的硝烟正在散去,刺鼻的血腥味儿也明显淡化。围攻长沙城的太平军将士已全部返回长沙南门外的妙高峰大营歇息,在城墙下临时扎起的几座营盘里,只留有一千人马在监视城头的动静。守城的清军不敢有丝毫马虎,每过两刻钟,便有人登上城头巡视。

太平军的营盘分扎在长沙城南、东、西三面,城南妙高峰是主营。城北是湘江,清军在这里布置了五千余兵力;江对面,驻有绿营的三个营。湘江现在成了出入长沙城的唯一通道,也是守城清军重点防守区。

夜幕下,五十几人簇拥着一位身穿常服、身材清瘦的人,悄悄走出北门,登上了停泊在江面上的一艘官船。

官船很快起锚,呜呀呜呀地向湘阴方向驶去。离开长沙的这个人,是上任不久的湖南巡抚张亮基,他冒险出城,是要到湘阴去见左宗棠。

此前有好几个人向张亮基推荐左宗棠,说左宗棠是当世奇才,只要他出谋划策,就能保长沙无恙。

关于左宗棠,张亮基是知道一些的,此人三次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四十岁还在考进士,但没考上。但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张亮基还是决定聘请左宗棠为自己出谋划策。

但让张亮基没有想到的是,他两次派人赴左宗棠的居住地湘阴东山白水洞,竟然两次遭到左宗棠的婉言谢绝。这使得张亮基心生无数好奇,他不相信一介书生当真便有诸葛武侯之才,他更不相信把左宗棠请进幕府,便能解长沙之围。

阅人无数的张亮基决定亲赴湘阴,会一会这个左宗棠,若此人果如世人传闻的那样胸怀旷世之奇才,自己不仅要聘他入幕,还要赋予他一定的权力;若此人只会纸上谈兵,就要他好看!

张亮基叮嘱署江西巡抚罗绕典、湖南已革巡抚帮办军务骆秉章、湖南提督帮办军务鲍起豹好生护城,随后从亲兵营里挑选五十名有些拳脚功夫的武弁带在身边,趁着夜深人静,太平军回营歇息的空当,穿上便服从北门登上官船,声称“自己要到卧龙冈去会卧龙先生”。

天将破晓时,张亮基已经到了湘阴东山脚下。再过一个时辰,太平军就要对长沙城进行新一轮的攻击了,但他还是不想立即上山,而是尽情地呼吸着这里的每一丝新鲜空气。

就在这时,一人从远处山间的小路,向这里快步走来。此人拄着一根木棍,身后跟了两个伴当。到了张亮基的面前,来人对着张亮基一边施礼,一边道:“山人左宗棠给抚台大人请安、道乏。”

张亮基一愣,急忙细看左宗棠,见他五短身材,眼圆鼻直,脸色红润,下巴挂着一蓬黑胡子,讲话瓮声瓮气;身上披着件土布汗衫,左手拄根木棍,右手捏着把鹅毛扇子,眉宇间透着股方外人的傲气。

张亮基点了下头,随口问道:“左季高啊,本部院两次请你下山到巡抚衙门帮幕,你偏偏不给情面。本部院今日亲到东山,就是想问你老弟一句,你是看不起本部院这个人呢,还是瞧不上文案这个缺分啊?”

左宗棠微微一笑,施礼答道:“抚台大人容禀,山人不想入抚台之门也是有苦衷的。大人试想,您久历官场,门下的胥吏何止千万。长毛从广西一路打进湖南,攻城取县,势如洪水。依山人大胆揣度,大人眼下缺的是刀兵,而不是文案。请大人明鉴。”

张亮基冷笑一声道:“左孝廉哪,听你的口气,你是没有看上文案这个缺分,本部院自然不能勉强于你。本部院在贵州时,常听胡太守说起你。如今长毛已困我省城月余,守城军兵已经疲惫,如长毛坚持困下去,长沙必失无疑。本部院今日赶来东山,就是想跟你讨教一句,如何才能解长沙之围?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左季高不仅是孝廉公,还是湖南出了名的乡绅,保省城无恙,也有你一份哪!”

左宗棠答道:“抚台言重了。抚台适才所言,分明是要陷山人于无地自容。不错,山人是读过几本兵书,但那仅是纸上谈兵而已。兵书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事瞬息万变,岂能墨守成规?山人在抚台面前信口雌黄,不知讲得对也不对?”

张亮基沉思了一下,又抬头向山上看了看,道:“季高啊,本部院赶了一夜的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听说这东山有个卧龙冈,本部院想到那里看一看,顺便向孔明再讨教几个问题。季高你久居于此,想来对东山是很熟悉的了,你可知这卧龙冈在何处?能否引本部院一游?”

左宗棠一愣,随口问道:“抚台大人莫非是在说笑话吧?我已搬来这里三月有余,几乎对这里的一石一树皆知方位,但却不知有卧龙冈这个去处。”

张亮基哈哈笑道:“季高啊,你倒是个实诚人。东山没有卧龙冈,你就不能把本部院请到你的白水洞去歇一歇呀?”

左宗棠也笑道:“抚台的贵体肯屈尊舍下,这自是山人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房舍过于简陋,山人恐污了大人的一双贵足啊!”

张亮基一把拉过左宗棠的手,边走边道:“人皆称你为狂生,可本部院偏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格,你快给老哥前面引路吧。长沙战事正紧,本部院可不敢把时光都浪费在你这里!”

左宗棠于是让同来的一名家人在前面引路,自己则把手中的木棍递给张亮基,这才一边上山,一边为张亮基介绍沿途的风景。

左宗棠边走边用手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道:“大人可曾看到那棵大树?那是山人的瞭望塔。山人每日都派一名家人在那里,无论山下发生什么事情,山人坐在洞中的屋舍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张亮基颔首道:“怪不得本部院刚到山下落脚,你老弟便来了,老哥现在想问你一句,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们这些人是官军而非长毛呢?你老弟声名远播,你应该知道,本部院想找你,长毛也想找你呀!”

左宗棠答道:“大人容禀。湘阴不失,长毛很难来到东山。据我所知,长毛此次若不能攻取长沙,便不会对湘阴用兵。所以,当家人报称山下来了一伙人之后,我就断定是大人无疑。何也?因为就湖南官场眼下来说,只有大人才有这种礼贤下士的胸怀。”

张亮基笑道:“季高啊,你不要抬举我。其实啊,本部院能来到东山,也不是什么礼贤下士,实在是闻够了长沙城里城外弥漫着的血腥味儿,想到这里开开心心地长出几口大气。对了,季高,本部院来湖南前,胡润芝太守曾对本部院说起过你,说你写过几篇关于兵事的文章,颇有见地,本部院此次能否一睹为快呀?”

左宗棠道:“大人万莫被润芝的胡言乱语所惑!山人写的那些东西哪算是什么兵事文章,充其量,是自己读兵书时的一点体会罢了。大人若不怕污了眼,到了舍下我就捧给大人指教。”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白水洞的屋舍前,却是一排十几间的大房子,门前收拾得齐齐整整。

张亮基驻足看了看,见大门两侧由石块垒成,虽非青砖砌就,但也贴着对子,很有大户人家气象。

大门两侧的对联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时有下人飞跑过来打开中门,把张亮基等人迎将进来。

到堂屋落座,左宗棠安排家人布茶备饭,然后便把张亮基单请进书房说话。进了书房,张亮基看见书架上除了“四书五经”外,摆放最多的便是兵书战策之类的书籍,从《孙子兵法》到诸葛武侯的《将苑》,几乎应有尽有。

张亮基心里一惊,叹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是亲眼所见,本部院真不敢相信,在八股取士的今天,湖南还有你左季高这么一个人物!季高啊,你写的兵事大作该拿出来了吧?”

左宗棠笑了笑,随手在书架上翻了翻,很快便翻出一摞纸来。

左宗棠把这摞纸双手递给张亮基道:“请大人指教。这都是几年前写的,现在想来,有许多都不切实际。”

张亮基双手把文稿接过来,见起头明晃晃写着“料敌”二字,不由笑道:“还真像兵事大家呢。季高啊,你这字可是不同寻常,颇有岳武穆(岳飞)的神韵啊!”说完,埋首于案头翻看起来。

左宗棠悄悄退出书房,到厨下去看了一遭,这才又走回书房,见张亮基正看得入神,便小声说道:“大人,饭菜已摆上桌了,您老先将就着用一口吧。”

张亮基思索着抬起头来,先点了一下头,又犹豫了一下,忽然说道:“季高,你说这长沙能守得住吗?”

左宗棠想了想答道:“大人容禀。山人大胆以为,依长沙现有的兵力,长沙应该能守得住。”

张亮基随口反问一句:“若洪酋对长沙增兵呢?看洪酋的来势,可是对我长沙势在必得呀!”

左宗棠答道:“只要长沙城四个城门中能保证一个城门不被长毛围困,长沙便应该能守得住。大人试想,长毛是游寇,利速战不宜久战。只要长沙的北门不使长毛靠近,粮草就能运进城去。守城官军只要有粮草所依,军心就不会涣散。我之利,恰恰正是长毛之大忌。还有一点,大人也不可大意,就是被粤匪占据的妙高峰必须夺回!大人以为呢?”

张亮基忽然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看长毛的架势,不把长沙弄到手是不肯罢休啊!长沙一旦失守,湘阴也难保全,你老弟这东山也就成危地了!季高啊,终老山林终非男儿善举,建功立业方显英雄本色。你呀,赶紧打点一下,还是随我进长沙吧。”

左宗棠深施一礼说道:“山人先谢抚台大人抬举。可是大人,湖南巡抚衙门人才济济,不可能缺文案啊!山人与其随大人尸位素餐,还不如在这洞中过几日清闲的好日子。山人在柳庄还有一份田产,读书人在乱世还能耕读逍遥,也不失为人间乐事!请大人先到饭厅去用饭,饭后山人亲自送大人下山。”

张亮基哈哈笑道:“季高啊,你老弟的心事,瞒得了别人,岂能瞒得过我?你不肯俯就文案一缺,不就是怕施展不开你的平生所学吗?这里就你我二人,老哥今儿就索性把话说开,老哥请你办理文案,那不过是个掩人耳目,实际上是想让老弟帮着料理一下兵事啊!老哥赴任前,就已听人说起湖南‘三亮’。老亮罗泽南是县学生,也是你在城南书院时候的同窗,他现在正在湘乡帮着县衙门搞团练;小亮刘蓉也是足智多谋,可惜他游学在外。胡林翼胡太守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湖南三亮,今亮最亮;只有今亮,能保长沙无恙。’季高,你这‘今亮’大可放心了吧?”

张亮基的一番话,直把左宗棠说得低下头去,口里连连道:“这都是哪个嚼的舌头?老亮罗泽南,弟子过百;小亮刘蓉,通古博今。他二人才真正是我湖南大才呢!我左老三年已届不惑,还不名一文,和他们两个比起来,我简直就是湘江水底的小虾小蟹呀!大人显然是被浮言所惑了!”

张亮基边起身边笑道:“好了季高,你也不要太过自谦了,我们赶紧去用饭吧。长沙战事正紧,我们得连夜赶回去呀!”

左宗棠于是不再推辞,忙着引张亮基到桌前用饭。饭后,左宗棠快速地将家事、农事向家人做了一番交代。

夫人诒端只是默默地命人为夫君打点随行衣物、书籍,侍妾张氏这时却道:“老爷,您老就一个人去长沙吗?贱妾一同进城早晚伺候您老可好?”

左宗棠笑道:“老爷我出山是去帮着抚台大人和长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带个女人成何体统!你只管在这里帮着上房料理家务,等我回来,论功行赏。”

张氏把左宗棠望了又望,不敢再言语,含着泪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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