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杰克出去跑步。他出去跑步并不只是为了锻炼,主要是想去查一查自己的电话留言记录,可即使是最近的一家能打国际电话的商店也在两英里开外。当地人管这种地方叫“公用电话间”,其实并不是什么公用电话亭之类的东西,只是在那里可以付费使用私人电话而已。他原本打算开车去,可是西奥开着那辆陆虎去寻找炸面圈了。勒内告诉过他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无奈西奥想要什么东西就会死钻牛角尖,哪怕是到水稻田里去寻找炸土豆片他也乐意。

杰克跑到路尽头的杂货店时,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了。这会儿尚是清晨,而且他在迈阿密的夏天里不知跑过多远的路,可这些都无济于事,他根本不是非洲酷热的对手。他将手撑在后腰的两边从人行道上走下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一时间被搞糊涂了,疑惑自己看花了眼。没错,杂货店的门前停的就是他们的那辆陆虎,西奥正倚在车前盖上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你吃的是什么?”杰克问。

“羊角面包。”

“没找到炸面圈?”

“这也差不多。”

杰克走进店里,向店员付了押金,那店员领他来到后面的一个私人电话跟前。他拨通了接线员,发现电话费高得惊人,一分钟竟然要五十美元,连忙告诉她切断电话,接通了语音留言系统。

最近的一条留言是一个小时之前刚到的,时间是迈阿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那是凯尔西打来的,她的声音在发抖,听起来显然是刚刚哭过。“杰克,请你接到这个留言后立刻给我回电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凯尔西的留言只有这一句,后面的留言都是一些与工作有关的事,可是他听到凯尔西的话之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挂断了电话。他手里拿着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现在迈阿密时间还不到凌晨三点,可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问题很严重,他不能再耽搁三四个小时了。于是,他又拨通了接线员,请她接通电话。

“是哪位?”凯尔西问道,听上去好像还没有就寝。

“是我,杰克。你好吗?”

“不好,”她说,声音很激动。“不过,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

“出了什么事?”

她向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话说得很快。杰克本想花一点时间安慰安慰她,却又担心他们的谈话随时会被切断。“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有,当时太黑了,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戴着面具。”

“尽量回想一下,把你回想起的东西都记下来,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比如他的身高,他身上的气味,他的体重,他说话时有没有口音,等等。”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塞着棉花,我不能肯定他的声音是什么样。”

“没关系,把所有的东西写下来就行。”

“我害怕极了。”

“你报警了吗?”

“没有。”

“凯尔西,你应该报警。”

“不!他告诉我……”她顿住了,显然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杰克。

“他告诉你什么?”杰克问。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报警。”

“他打你了吗?”

她又顿住了,他明白她可能有事瞒着不想让他担心,反正远水解不了近渴。“凯尔西,我马上就回迈阿密。”

“你要是能回来,那就太好了。”他听得出她说话时舒了一口气。

“我现在的位置很偏僻,不过我放下电话马上就想办法,我会设法尽快赶到你身边去。”

“谢谢你。”

“别发愁,好吗?”

“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你希望感觉比较安全的话,我可以雇个保镖保护你。”

“不,没有必要。如果我感到害怕,我就去找我妈妈。”

“这样行吗?”

“行。只要你能回来就行,杰克。等你回来了,咱们可以把所有的事情理出个头绪。”

“好的。我希望明天就能见到你。”

“我也是,但愿如此。”她温柔地说道。

傍晚时分,他们返回了出发地点——达洛亚附近的可可种植园。由原路返回好像起不到多大作用,要尽早赶回迈阿密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容易。虽说从这里驱车去阿比让国际机场只有一天的路程,这是件好事,但是除非杰克肯多花一万三千美元途经巴黎飞回迈阿密,否则他们就得在科特迪瓦至少再多待三天。于是西奥制定出了第二套计划。

“你能肯定那两个人可信吗?”杰克问。

“他们是比利时人。你见没见过不可信的比利时人?”

“这和是不是比利时人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从布鲁塞尔来的。你知道,比利时人。”

“你究竟想说什么?住在比利时的比利时人?”

西奥降低了车速,将那辆陆虎汽车驶进他们遇到的最黑、最难走的一段路。勒内坐在后排,颠得很厉害,脑袋几乎碰到了车顶。杰克不吭气了,呆呆地望着开始从天上掉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挡风玻璃上。

比利时人?

勒内问道:“你是在哪里见到那两个人的?”

“他们是我在奥迭内遇到的酒友。当时咱们这位斯威泰克倚在我身上打盹,睡着了。幸亏那两个人不错,跟我聊起了他们喝的非洲酒。”

“他们要在这儿等着见咱们吗?”

“不,咱们得找一个叫卢图的人。”

“这昕起来不像是比利时人的名字。”杰克说。

西奥在一个路口将车停下来,看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四周都是可可地,远离城市的灯光,头顶上乌云笼罩,一片黑暗。

“现在我们干什么?”杰克问。

“咱们从这里步行。”西奥说。

“步行去哪里哟?”

西奥查看了一下他的地图,其实只不过是画在一张餐巾纸背后令人看不明白的几条线而已,那是他在与那两个比利时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草草画出来的。“沿着这条路走,简易机场应当就在这些树的那一边。”

“这条路就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咱们干吗不开车去?”

“因为他们告诉我别开车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当时在一起喝酒,我给他们留了我在迈阿密的电话号码,请他们有机会去日光浴。他们也给我留了他们在马恩寄宿的朋友家的电话号码,还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助就给他们打电话。我打电话了,他们也帮助我了。句号。行了吧?”

“只有比利时人才会明白。”杰克边说边打开车门。

他们三人下车来到外面的土路上。雨下得很小,像是在下雾一般,但是一团团的乌云已经开始遮住了月亮,看样子快要下暴雨了。杰克戴上了他那顶澳式遮阳帽,从行李架上取下他的行李袋。虽说那行李袋并不怎么重,可他还是把它挎到了背上,因为没有人晓得要去找一个隐蔽的简易机场得花多少时间。

这时,从树林那边传来了飞机发动机的隆隆声。杰克抬头看了看天上,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是从地面上什么地方传来的,可能就是那个藏在这片高大的可可树后面的简易机场。

西奥看了一下手表,说道:“糟了,伙计。咱们得快点儿跑。”

勒内说:“等我回到科尔霍戈之后,就立刻去把这辆陆虎还给出租汽车公司。”

“谢谢,”杰克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说实话,你帮了大忙。”

“不客气。很遗憾,咱们只能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我也是。不过,你要是能去迈阿密就好了。”

她微笑道:“是的。如果你们再来科尔霍戈……别给我打电话,因为那就说明你们肯定是疯了。”

杰克的脸上露出微笑,只见勒内以蜂鸟般的速度很快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再见。”她说。

“哦,再见。”他说,显然被她冷不丁的一吻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她走向汽车,坐到方向盘后面,将车开走。

西奥清了清嗓子,说道:“嘿,嘿,嘿,你总是扮演帕里斯①的角色。快走吧,恶魔,飞机要起飞了。”

①特洛伊王子。他拐走了斯巴达王的妻子海伦,弓发了特洛伊战争。

杰克看了看夜空,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远处飞机的轰鸣声更大了。

“咱们走吧。”杰克说。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走在布满车辙的土路上,小心翼翼地,惟恐扭伤了脚脖子。杰克开始喘气,西奥的嗓子眼儿里开始呼噜,飞机的隆隆声越来越近。“再走……不多远……就到了。”西奥气喘吁吁地说。

“他会等咱们吗?”

“肯定不会。”

“你的意思是,如果咱们两个赶不上飞机……”

“那就要看你、我跑得快不快了。”他喘着气说。

听到此话,杰克开始奔跑,西奥也跟了上去。那条路从一片可可林中穿过,其间掺杂着一些叶子如同大蒲扇似的香蕉树。此时,那所谓的雾已经变成了雨,杰克听到了大颗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的劈啪声。他们在树林中飞快地奔跑着,一直跑到对面的一片空地上,刚跑出去,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成了落汤鸡。

“真倒霉!”杰克道。

“飞机在那边。”西奥指着机场远处的灯光说,那所谓的机场实际上只是一块长着草的夯实的土地。

“你告诉过我是涡轮喷气式飞机。”

“那是在骗你。”

“那它是什么?”

“是双引擎塞斯纳。”

“小型飞机?我告诉过你我不坐小飞机。”

西奥抬头看着瓢泼大雨说道:“那你就自个儿躺在这儿的水坑里过夜吧。”说罢,他转身朝那架飞机奔过去。

杰克迟疑了片刻,也跟在他后面跑起来。他们跑到机场尽头时,看到飞机里跳出一个人,那人的块头儿至少同西奥一般大,穿着一身黑衣服。杰克和西奥愣住了,他在用枪指着他们。

“别这样,伙计,”西奥说。“我们是汉斯和埃德加的朋友。”

“就是那两个比利时人。”杰克说。

“你们叫什么名字?”他说话带着口音,可杰克没有听出他是哪里人。

“他叫杰克,我叫西奥。”

他脸上露出笑容,把枪插进皮带里。“我是卢图。上飞机吧。”

西奥走上前去,见杰克站在那里不动,说道:“快来呀,杰克。”

天在下着雨,飞机发动机在轰鸣,疯狂的比利时人的这位朋友皮带上插着手枪。“我不想上那飞机。”杰克说。

就在这时,机场的那一头又出现了灯光,原来是一辆敞篷吉普车,上面坐满了人,其中两个肩上挎着来复枪。

“噢,我的天。”卢图道。

“噢,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杰克问。

“我早就知道不该等你们两人这么久。看来不干一场,咱们就开不走这架飞机了。”

“你说‘开不走’是什么意思?”西奥问。

“你说要‘干一场’是什么意思?”杰克问。

“这里的可可园主想赖账,我们要把这架飞机开回去,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么做那个可可园主可能会不高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杰克怒视着西奥道:“咱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执行购回协议①?”

①原意指买卖双方协议允许卖方在一定日期内购回其已出售的货物。

“我怎么会知道?”

杰克气愤地用他那顶浸透了水的帽子抽打西奥的脑袋和肩膀。

“嘿,嘿,嘿,”西奥道,“你究竟想不想回家?”

黑暗中响起了枪声,那辆挤满了武装保安的吉普车正加速朝他们这边开过来。

“见鬼!”杰克说。

“快上飞机!”卢图说。

他们匆忙爬上机翼,钻进飞机。卢图坐到驾驶员的位置,西奥坐到他旁边系上了安全带,杰克坐到他们身后,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安全带,飞机就开始启动了。卢图开足了马力,发动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他们沿着高低不平的土跑道快速滑行,整个飞机猛烈的颠簸着,杰克像个弹球似的一会儿颠到这一边,一会儿颠到那一边。

“抱歉,”卢图说。“我不得不让飞机快点飞起来!”

杰克将自己夹在两个坐位中间,免得脑袋碰到机舱顶上。雨水顺着挡风玻璃泻下来,风挡上的雨刷猛烈地摇摆着。他看到了那辆迎面全速赶来的吉普车,宛如在观望一场斗鸡游戏,飞机的对手是吉普车,卢图的对手是用来复枪瞄准他们的疯子。这时,杰克看到那个

家伙的肩膀突然振动了一下。

他对我们开枪了!

“呜——呜!”西奥叫道,兴奋得不停地手舞足蹈起来。

飞机又滑过机场上的一个大坑,将杰克抛了起来,他不得不抓住点什么东西,一伸手抓住了西奥的脖子。

“呜——咳咔!”

卢图拉了一下操纵杆,飞机总算离开地面腾起几英尺,不再颠簸了。

“快把飞机升起来!”杰克说。

“看我的。”卢图说。他使飞机保持平稳,高度正好冲着迎面开来的吉普车上那些人的脑袋。

“你疯了?”杰克喊道。

飞机向那些人迅速飞过去。只见他们纷纷跳下车去,虽说扔掉了汽车,却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呜——呜!”西奥兴奋地喊叫着。

“噢,糟糕。”卢图脱口而出。

眼看着机场尽头的大树冲着飞机迎面扑了过来。卢图拉了一下操纵杆,一直拉到了头,飞机几乎是在垂直向上爬高。杰克被甩向靠背,脑袋撞在上面,差点撞晕了过去。他挣扎着起来尽力保持平衡,跪到地上向外观望,目光不停地在飞机的高度仪和迎面而来的树端之间来回穿梭。

“快升上去,宝贝儿。”卢图道。

“求求您,上帝。”杰克道。

他们从一棵最高的树上边擦顶而过,仅仅比它高了半公尺。

“太好了!”西奥道。他跟卢图举起手来对着拍了一下手掌,杰克则在揉搓他后脑勺上撞出的疙瘩。

西奥扭过头来,满脸堆笑地对杰克说道:“这回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斯威泰克!”

“是的,我恨不得现在就跟你算账。”他在座位上坐好,看到飞机一点点爬上夜空,赶紧在身边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寻找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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