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在哪个地方?”勒内问。

她同杰克坐在马吉里,就是旅店旁边的那个露天餐馆。说它是餐馆,其实不过是在沙地上稀稀拉拉地摆了几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几个凳子而已,当地的普通餐馆都这样。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用茅草搭起的凉棚下面的阴凉里,空气中弥漫着烧鱼和蒸煮谷类的气味,勾人馋涎欲滴,但是那嗡嗡作响的苍蝇还有酷热的天气实在令人不大习惯。即使杰克坐在那里不动也在不停地冒汗,可他却发现西奥对勒内的评价果然不错:冲过澡,好好睡了一觉,她摇身一变像换了个人似的。

“西奥还在睡觉呢。”他说。

“是因为飞行时差吗?”

“恐怕多半还是因为飞行‘燃料’吧,在飞机上他跟两个去马恩的比利时人迟迟不肯睡觉,喝一种叫做‘皮塔西’的东西。”

她露出会意的微笑,就好像她当时在场似的。

“那是一种非洲酒,劲很大。”

一个侍者给他们端来了饮料,用法语报上菜名。杰克让勒内为他们两个点菜,相信勒内肯定不会让他吃煮黑斑羚眼。

“你跟西奥之间的友谊很有意思。”

“这话我听得很多。”

“你们俩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很长。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指控犯杀人罪,坐了死牢,我接手这个案子为他上诉。那些原以为再过上五六个小时就要被处死的人被解救之后,肯定会同你的关系不一般,更何况他们是受了冤枉。”

“那么,你使他免受处罚啦?”

“有罪的人才会免受处罚。西奥是被冤枉的,我们只是把错案彻底纠正过来。”

她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可乐,那里面没有冰,她想趁着午时的高温尚未将其变得太热之前多喝几口。“你是专门干那个的吗?与死刑犯打交道?”“早就不干了。从法学院毕业之后,开头四年我在自由律师协会工作,干的全是与死刑犯打交道的事。”

“听起来够吓人的。”

“还有比这更吓人的呢。我从法学院毕业前的那年夏天,在华尔街一家公司实习。到了实习期的最后一天,我像平日一样走进电梯,按了四十二层的按钮。一个年轻人跟在我后面进来,按了四十一层,接着一个年长一些的小个子进来,按了四十三层,最后进来的是个经理——哦,我不知道她按了几层。我当时忽然不顾一切地从电梯里跑了出来,一想到我将会过那种日子,日复一日走进同一个电梯,按下同一个按钮,走进同一间空中的小阁子,我简直无法忍受。”

“我可以理解。”

“真的?”

“你往四下里瞧瞧。对于一个刚刚含辛茹苦修完儿科专业的人来说,在职业生涯中走出这一步其实也不寻常。”

杰克留意到她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也冲她笑了笑。他先前未曾想到他们之间会有如此相似之处,两个人在开始职业生涯的时候都迈出了非同寻常的第一步。他说:“如果说你和我的经历相似的话,我敢肯定你在家乡有不少朋友在挣大钱。”

“钱这东西我一向并不是看得很重。”

“我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那么萨莉呢?”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似乎料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最终总会落到这个问题上。“萨莉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你们两人的关系很亲密吗?”

“是的,大部分时间都很亲密。”

“大部分时间?”

她耸了耸肩,说道:“我们是亲姊妹。虽说两个人的确有差别,但我们能彼此谅解。”

“我知道她曾经来这里同你一起待了一段时间。”

“是的。她来到这里我感到有些惊讶,但是想起前几年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你是什么意思?”

“非洲的慈善工作并不适合萨莉。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其实这工作对大多数人都不合适。可是萨莉的女儿遇害之后,她总想找到一种方法弥合心灵的创伤。她开始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参加社交聚会到皈依宗教,从做慈善工作到嫁给一个阔佬。到末了,依我看,什么也没起作用。”

侍者送来了他们点的饭,那是一大盘颗粒状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米饭里面拌着少许的肉。杰克小心翼翼地尝了一点,发觉味道很不错。

“点得好,”他说,“我喜欢。”

“真的?可是大多数人一开始都不习惯吃蛛猴呀。”

“什么?”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杰克又正色道:“你姐姐出了事,我感到十分难过,我得事先表示抱歉,有些问题我不得不问。”

“我能理解。”

“这问题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你知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使得萨莉要自己了结自己?”

“自杀?她是坐在自己的汽车里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被枪杀的。”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你认为她会不会雇一个人来杀她自己?”

她把脸转向一边,但杰克仍然看得见她的表情很痛苦。

“我不知道,她的事一直让我心里不安宁。你肯定知道不少有关她的事,她有一大堆问题:经济上的困难,骚扰她的人,杀害她女儿的人,还有她那失败的婚姻。”

“那个《迈阿密论坛报》的记者写的那本书呢?你知道那本书的事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知道。我想如书。即使不是那本书本身,也是因它而起。”

“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萨莉感到有人想把那个杀人犯一直没有被抓到的责任归咎于她。、这个问题我们谈得很多,为了那些责难,她熬过了一段很可怕的日子。”

“你跟她谈起过她接受测谎检验的事吗?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不过据我所知,萨莉回答‘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女儿?’这个问题时,记录器上显示她在说谎。”

“你们这些人都为死刑犯做过辩护,应该知道测谎器记录的结果不可能没有错误。依我看,要是测谎记录显示她在说谎,肯定是那个测谎器出了错。”

“还有一个问题测谎记录也显示她在说谎,是有关婚外恋的问题。”

“你要是问我萨莉有没有背叛她的丈夫,我不知道。但是,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有什么情夫,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米格尔打来那种令人难堪的电话:‘嘿,你跟萨莉昨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吃饭?’——你知道,如果一个妻子不忠的话,她的丈夫打这种电话来查问并不稀罕。”

“咱们不妨假设她有婚外情。那么,她是不是那种会……我怎么说呢?”

“那种会替她的情夫掩盖杀害自己女儿罪责的人?绝对不会。我知道这是那个检察官说的话,我还知道迪尔德丽·梅多斯想把这事写进她那本荒唐的书里。请原谅我说粗话,那全是胡扯。凯瑟琳就是萨莉的生命,她绝不会因为爱某个男人而掩盖杀害自己女儿的罪恶。”

“会不会是出于恐惧呢?”杰克问。

“什么意思?”

“我还是要说我不是在责难谁,只是想考虑到各种可能性。萨莉有没有可能不敢指认那个杀害她女儿的凶手,因为她担心那个人会回来把她也杀掉?”

“不,绝对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了解我姐姐,一直都很了解。”

“你知不知道在她女儿遇害之前,她曾被人骚扰过?”

“这件事我跟大家一样是在事后才知道的,在凶杀案发生之后。”

“既然有人骚扰她,你怎么能完全排除那个检察官的判断?他说那个骚扰她的人就是她的情夫,她不敢指认那个人是杀害她女儿的凶手。”

“因为我了解的情况截然不同。据我所知,凶杀案发生之后萨莉下定决心要把那个骚扰她的人找出来,她一直在到处寻找那个人。”

杰克将叉子放到桌子上,思考着她刚才说的话。

“我以前不知道这件事。”

“这是真的。除非萨莉是世界上最会做假的演员,否则我相信她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个骚扰她的人,更不用说爱上他了。”

“你怎么知道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

“我说过,萨莉来非洲是为了设法摆脱过去的阴影,杀害她女儿的凶手一直没有被抓到这件事折磨得她快要发疯了。后来,就在凶杀案发生两年之后,那个骚扰她的人通过电子邮件与她联系,当时她就在非洲这里。我们一起在互联网吧里查看邮箱时,她发现了那个邮件。”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在查看我的邮件,她在查看她的。突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那个邮件就是以前骚扰她的那个人发来的。”

“你看过那个邮件了吗?”

“看了。口气很温和,真的,你听听:‘你好,你的近况如何?’你恐怕难以想像这会是骚扰萨莉的人写的,不过我猜想他们那些家伙写的信都是这样开头的。”

“萨莉是怎么做的?”

“她开始与那人保持联系,甚至还在网上同他聊了一两回。她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她想设法安排亲自与那个人见一面。”

“在非洲?”

“不,如果他同意与她见面的话,她恨不得立刻跳上下一班飞机回迈阿密。”

“那样做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我当时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喂,萨莉,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凯瑟琳并且把匕首插进你肋下的凶手。’后来,我总算说服她采取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做法。”

“什么做法?”

“继续在网上联系,看看那家伙会不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迹,有助于警察抓到他。”

“这方法奏效了吗?”

“她做了尝试。一连好几个星期,她想方设法套他的话,问他住在哪里、他开的是什么车之类的问题。可是那家伙很鬼,从不透露自己的事,总是转弯抹角把问题转向她:她在做什么?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她喜不喜欢某某地方的某某东西?等等。”

“她最终从他那里套出什么东西没有?”

“有一天晚上,她彻底失望了,威胁说如果他再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就再也不与他上网聊天了。于是,他告诉她一个名字,但萨莉和我都明白那不是真的。”

“什么名字?”

“噢,我想不起来了,听上去很怪。”

“别着急,想想看。”

她皱起眉头,竭力去想。“我想应该是……不是。喔,想起来了,是艾伦·西拉普。”

杰克不禁一愣。“是艾伦·西——拉——普?”

“是的,你认识他?”

她显然并不知道西拉普是萨莉第六个继承人的名字,就是那个他们一直无法确定身份的“神秘人物”。杰克仰身靠到椅子背上,说道:“不,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开始感觉到我好像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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