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州有许多关于程素素的江湖传说,对于这些传说,府里是人没有一个相信的。哪怕是那位后来入府的女护院,入府之后凭自己两眼来看,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稍活泼了一些的官宦人家小娘子而已。

听到程素素这样敞开了骂,个个惊掉下巴,还以为她中了邪。只有米府的亲卒知道实情,心里还夸她机警。无论惊讶与否,程素素要是出了点差池,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惊讶过后,一齐奔到了上房,车夫等都在门外候着。

里面,程素素又尖起了声音骂:“还不滚进来,长脚要什么用?”

张富贵神色慌乱地探出了个头,对他们招了招手,众人见到他,略略安心,一齐进来,垂手立着。

程素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关门!跪下!给我说实话!”

小青是跟了她时间最长、最了解她的人了,震惊过后,回过神来也大声劝着:“娘子,娘子息怒!大管事,快关了门,别叫人听了,名声不好!”

张富贵投过去赞赏的一瞥,亲自掩上门。程素素嚎了这么久,取了水囊喝水。张富贵低下声来将人聚拢,小声说了发现,众人才明白程素素为什么将大家叫到一起,又慌了起来。车夫常出外,见识也广些,问道:“万一是误会呢?”

张富贵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宁错杀,不错放。”

米府亲卒道:“我们不至于看错这个!”

张富贵愁道:“可是,怎么拼得过这一窝贼呢?”

米府两个亲卒算是战斗力,其余都是寻常人,还拖着个……等等,并不文弱的主母……那也不行!对手都是穷凶极恶的贼人,可不能叫主母受一点儿伤呐!

最要命的是,天又黑了,连夜走比呆在这里也安全不到哪里去。真?乌漆抹黑,翻车、撞树的概率极高——前提还得是能逃出驿站。张富贵道:“可恨今晚只有我等在这里落脚,要能再来些赶路的人就好了。”米府的卒子低声道:“大管事有什么主意没有?”

张富贵一时也没有个万全之策,在一个贼窝里,要保证主母的安全,太难了。谁能想到,太平盛世,官府开的驿站,居然会出这等事呢?

程素素喝完了水,道:“你们说什么呢?”

张富贵将心一横,上前道:“娘子,若事有不谐,我们拖住贼人,娘子先走,娘子会乘马……”

“走什么走?”程素素莫名其妙,“我叫你们来是要说这个的吗?这个驿站有多少人?”

张富贵道:“这里不算太大,约摸六、七个……”

米府亲卒里皮肤略白的那个说:“七个,一个驿丞、两个厨子、两个马夫、两个杂役。”

程素素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已经察觉了吧?”

米府亲卒想了一想,肯定地说:“还不知道。”

“那咱们逃的什么劲儿?”布置一下,以有心算无心,分而制之,这些人足够使了。

将驿丞先骗过来敲个闷棍捆了。再逐个将驿卒控制了,大门一关,吊房梁上审一审。取了证据,天一亮,拿张帖子将贼匪往县衙一送,不比连夜逃命安全得多么?知道半夜里会遇到什么事?

这是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

如果是他们疑神疑鬼,抓错了好人,怎么办呢?当然是……抓错了也不怕呀!即使弄错了,要承担的后果,也比什么都不做、有可能被谋财害命,或者连夜逃跑出车祸的损失小多了。何况这许多疑点放在眼前,己方也不是无理取闹。

这些,程素素在叫骂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当下,张富贵带着惊惶的表情去骗驿丞,道是娘子气虽然消息了,可是想吃些冰的,让驿丞想想办法,驿丞笑道:“这有何难?去厨下说一说,这里冰窖倒还有些冰的。”张富贵一拱手:“有劳。”

过不多时,冰饮便送到了。

依旧是将驿站的人拦在门外。驿丞在外听到瓷器相撞的声音,发作的那个小娘子的声音说:“还行。叫厨下做饭吧,累了一天了,都吃些。”厨子们与驿丞使了个眼色,下厨做饭去了。张富贵将驿丞请到房里:“娘子有话要问,劳烦老哥了。”

驿丞看起来比他还小两岁了,不过收了他的钱,想到即将到手的收获,也跟他进去了。一进门,两扇门板就关了起来,米府两个亲卒一拥而上,扑过去将驿丞按倒在地。两个车夫上来相帮,干脆坐在驿丞身上压得他不能动弹,米府亲卒是有经验的人,捞了块抹布将驿丞的嘴巴给塞住了。一条麻绳,将驿丞给捆了。

程素素道:“将他两条袖子扯下来,别藏着刀片割绳子。再将他脑袋往地上撞一撞。”

米府亲卒今天算开了眼了,这辈子没见着这么精明的小娘子。依言照办,将人吊到了房梁上。

接着,张富贵故伎重施,先是将杂役骗了来——说娘子不喜欢房里的椅子,要他们去搬了,关了门,一拥而上,吊房梁上。继而骗来了马夫,还是吊房梁上。

厨子做好了饭,正要喊人,张富贵带着两个车夫过来,假意自己传菜,又说:“酸梅汤娘子吃了很是喜欢,二位随我去领赏吧。”厨子听到有赏,也跟着来了,没留意这三个人一人手里只端了一只小碟子而已。

到得正房,这回见他们身材魁梧,怕压不住,是执了大棒子,先照脑袋上重击,再吊上房梁。程素素看厨子太胖,担心一道房梁撑不住,给他俩挂另一道房梁的“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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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梁上挂着七对光溜溜的胳膊,七个人又气又懵,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灯点了起来,大门关上了,厨房自取了净水,重烧了晚饭。这样的气氛下,谁的胃口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匆忙吃完,擦嘴洗手,人人都将眼睛放到房梁上。

程素素上首椅子上坐着,膝头放着一柄长刀,窄长的刀身藏在鞘里,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一件凶器。这不是她惯用的匕首,是打驿站里搜来的利器——绝非驿卒的标配。地上还有几把钢刀,也不是正经驿站该有的东西。一旁小桌上是打厨子身上搜来的可疑粉末。

有了这些东西,程素素的底气就足了——至少证明这个驿站确实有问题,只看问题大小了。

程素素道:“放一个下来。”

米府亲卒动手,将驿卒给放了下来。吊得太久了,驿丞四肢微僵,亲卒也不敢大意,甫一放下,又扑上去将他按住。顺脚踹在驿丞的腰弯上,令他跪下。

由张富贵先来发问:“你是此间驿丞?”

驿丞心里转了八百道弯,仍是重重点头。他是真的驿丞,文书都是全的!呜呜着要说话。米府亲卒抽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乱叫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吐出抹布,驿丞两眼泪汪汪的:“我真是此间驿丞,文书俱全的。他们都是这里的驿卒,我们都有文书。”驿站的文书,连程素素的新战利品,都是刚才搜出来的。当时谁都不认为这些文书会是他们的身份证明。

张富贵急忙翻拣了一下,真有相关文书,急递给程素素看。当然,上面是不可能有照片的,然而驿丞的户籍证明上,却有他外貌的描述。“七年”当然是假的,今年四月里调他做驿丞的文书却是真的。

张富贵傻眼了,米府亲卒的手也迟疑了。

这tmd就很尴尬了。

只有程素素表情不变,对张富贵道:“问他。”

从血迹,到“七年”,这些都不问了吗?有这样的疑点,怪别人怀疑吗?

驿丞脸上一僵:“那是小的吹牛的,显得老练,能多拿些赏钱。血迹?没,没有的事呀!我不知道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问米府亲卒:“血迹真的能确认?”

黑皮肤的那个亲卒虽有犹豫,仍然说:“八、九不离十的。”

驿丞便叫起屈来:“什么叫做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没凭没据,就冤枉好人!我可是朝廷派来的!你与我一同到官府讲个明白!”

程素素抚着膝上的长刀:“这把刀,值一百贯。”

“小的……揩了点油水,就买……”

“你品级不够,”这才是程素素真正镇定的原因,“谋害了朝廷命官?嗯?”

驿丞的脸色开始变了:“我说错啦,是我赌钱,赢来的。确是个官军押在我这里的。”

米府亲卒手上又开始施力。程素素道:“错啦,错啦,踢后面有什么用?翻过来,照前面的膝盖骨打。人身上的骨头,连头骨折了都能后长,只有膝盖骨,打折了就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了。”

驿丞慌忙讨饶。

程素素轻蔑地道:“我劝你老实些,招子放亮点儿,我在大理寺狱里蹲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

梁上六条肉,地上一个驿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驿丞小心地:“您是哪条道上的?”

“哼!”程素素冷笑一声,不回答。米府的卒子这会儿是彻底的服了,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麟敢让老婆一个人上路了,也配合着跟着哼。黑卒还给程素素诌了个名号:“咱们仙姑的名号也是你配问的?仙姑,这等臭虫,何必费时?一刀宰了,压上石头扔到池子里算了!”

驿丞忙说:“仙、仙、仙姑?你们是弥勒教?我、我、我,我们也是!别别别,我还有用!”

【干弥勒教什么事?】这是众人的心声。

程素素突然说:“你这里花木极好,我送你去地下陪陪花儿,好不好?”

驿丞一顿,哭得鼻涕都落下来了:“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我认栽了!我确不是弥勒教的,可教主起事的时候,我们也响应的呀!都是吃这行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有兄弟几百口……”

“呸!”

“真个有……”

“塞他抹布!拖出去埋了!”

驿丞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本地县令也是我们的兄弟!”

【卧槽!】程素素真的惊呆了,【县令不是我哥的同年吗?咋成你兄弟了?】

“会写字?”

驿丞一脸血地:“会,会。会的,不会也不会派我来掌这驿站呐。”

“你写下来!县令怎地是你们的人的?”

驿丞心中升起了疑问——要写?为什么呀?弥勒教还有这做派?不是官府才要口供的吗?正思虑拖延之策,“蓬”一声,房梁上掉下来一个胖子,却是两个胖厨子里更胖的那一个,驿馆的房子结实,房梁没塌,他太胖,将绳子坠断了。

众人一怔,胖子坐在地上,晃晃脑袋,抖一抖肥肉,爬起来就往窗户跑。他人虽胖成个球,动作却十分灵活。

张富贵忙说:“抓住他!”程素素带来的人里,唯米府亲卒最有力,白卒便奔去拿这胖子,车夫也来相帮。那驿丞趁机往地上一滚,滚到了门边,拉开门栓就想跑。屋里乱作一团。

程素素出了一背的细汗,抽刀起身,发现去路被拦,将刀一撇,使了家传绝学,抡起椅子飞掷过去。怕一下不够,又飞一张椅子过去!

“咔!咔!”两声脆响,世界都清净了。

室内静了一下,胖子继续挣扎,白卒继续摁胖子,车夫继续帮忙。黑卒的脸更黑了,扑去打驿丞:“狗东西,还敢跑!”驿丞一脸血地被抓了回来。

程素素自小青手里接过了刀,也是舒一口气。要叫这驿丞跑了,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她看驿丞的目光便分外不善,口气却极温和,模样儿极斯文:“恭喜你,你运气好,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那一厢,胖子再次被捆了。程素素还抽空指点了一下:“两腿都打折了,再摔下来就不怕啦。他运气就不好了,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胖子道:“我说!我说!我来说!别打我腿!”

程素素含笑点头。

“我们是真的有文书的,真的!杀人越货,都是他干的!大当家的不许他这么干,叫他装好人守在这里,他偏忍不住来!尸首埋在荷花池子里!仙姑真个灵,这都知道。”

程素素斜着眼睛看驿丞,慢悠悠地道:“我说的话,不能放空,就打折他的狗腿好了。”

驿丞直抽抽,张富贵亲自将盆里水泼了他一脸。驿丞喘息着说:“这、这回真、真个认栽了。别、别打!我们有大生意!”

程素素八风不动:“打!让那胖子说。”

“他不知道!”、“我都知道!”两个人争了起来。

驿丞抢道:“我写!他不识字!”

笔纸拿来,驿丞光着膀子写着一笔烂字——

他们这一伙真与弥勒教有一点渊源的,他们不曾入弥勒教,弥勒教起事的时候,他们趁火打了个劫。弥勒教被平定了,他们混不下去,开始流蹿。想弥勒教主都要东躲相藏隐瞒身份,他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断有人逃跑、病死,最后余下十几个人,一个个几乎成了叫花子。

这一天,遇到一伙“肥羊”。说是“肥羊”,就是程素素他大哥的同年,不过是个小康之家。在他们眼里,这就够肥的了。打劫的时候没留意,抢到一半才听程犀这位同年说:“我是朝廷命官。”

卧槽!这可怎么办?

这伙贼也傻眼了,本来想吃顿饱饭的,打劫了朝廷命官,岂不是要招来官军围剿?狗头军师就出了个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票大的。现有他的官印、袍服,大当家的换上了,也做这个县令。做官儿来钱快,收礼,官府的库里也不能没有好东西。捞了出来就走,换个地方,也做财主。”

真不幸啊,想谢麟丞相之孙,状元之才,还有个老油条江先生帮忙,做官儿都有些难,常平仓都是空的。这群贼能捞多少油水?比起叫花子好太多,比起金山银海的预期,就差得太远了。

太不甘心了!必死的罪名,不多干些日子,多捞些,怎么能甘心?这群贼居然认真地追起了亏空来!又派了眼前这个来做驿丞,驿站有车马,消息也灵通,方便卷够了钱财逃走。

所以,整个驿站的身份都是真的,因为本地的县令是假的!他们是通过假的县令得到的这个身份。

贼头的官儿越做越上瘾,至今不肯走。驿丞呢,看兄弟在城里做官享乐,自己守着驿站迎来送往,也不甘心,一时手痒,见着过路的肥羊也想宰一宰——选那等官不大,带的人少,看起来细软值钱的。有送信的官军等,自是不敢动手的。

程素素虽然轻装简从,“装”也是相府出来的好货,带的人又少,还有女眷,还有不顶用的管事。饭菜放点药,麻翻了正好动手!何况,女眷还能……嘿嘿嘿。

不想遇到了硬点子,这就是现在这幕惨剧了。

驿丞之所以说“都是吃这行饭的”,便是因为程素素是以命妇的身份来住驿站,驿丞以为她这身份也是冒充的。

张富贵看了这供状,气得直打哆嗦:“这群贼!敢杀官冒官。”

程素素却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来:“原来的县令呢?你们杀人灭口了?!”

驿丞道:“这是没料到的,就因杀了他,才费了劲了,仙姑,仙姑现在做这买卖,可要当心的。容易被拆穿的,得留着那人……咳咳,往来书信,都得他写。”

程素素将手一摆:“把他们的狗腿都给我敲断!”

驿丞失声道:“仙姑?!您答应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我答应什么啦?打!”心里却在琢磨,下面要怎么办?这假县令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如何求援?

乒乒乓乓的声音里,夜,更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打断就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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