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基岭是东海岸一处最高的自然沙丘。围绕着这个坐落在老马角的沙丘,有一处方圆426公顷的公园。公园里长着海边宜生的树林,另外还有偶尔几处高高的野草和矮矮的灌木丛。除此之外,放眼望去,整个公园全是一浪盖过一浪的白沙。当夏莉站在靠近那条饱经风雨侵蚀的384英尺长的步道终点时,面前的这个景象让她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张撒哈拉大沙漠的照片。天已经过了傍晚时分的9点,太阳在西边天空中矮矮地挂着,把地球上每件东西的影子都拉长了。但是,即使到了这么晚了,气温仍然居高不下。虽然有罗阿诺克湾吹来的海风,人们仍然感到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沙子的温度比当地的气温还要高上华氏30度。

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被埋在这处沙丘里。在这条步道靠近终点的地方,几根粗壮的柱子把步道上的木板抬高,形成了一个观光平台,从这儿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整个沙丘和下面罗阿诺克湾波涛汹涌的蓝色海洋。尸体是在观光平台下面靠近柱子的地方被发现的。夏莉想尽量往尸体被埋的地方靠近点,但一股化学药品的气味直冲鼻孔而来。原来为了能把好不容易从沙子里取出的那些极易腐烂的点滴痕迹保存好,他们用了大量的化学保护剂。夏莉仔细地观察了渐渐露出沙子的尸体状态,她看到本来白色的沙子已经被染成了棕色,像咖啡末似的粘在皮肤上结成了痂。

只要稍稍一想是什么让白色的沙子变成棕色的,夏莉就已经胸口发紧了。虽然她知道让沙子变色的当然是血,但她还是努力克制住情绪,努力不去想受害者是受到何其的伤害和折磨,才会流出如此多的血的。夏莉知道,如果她继续想下去,继续耽于考虑沙子下面究竟还有什么,她就会在现场待不下去了,可是,现场还有许多事情要她去做。有了这样的想法,夏莉决定先克服谋杀创伤后精神紧张障碍(一种有可能导致能力丧失的精神障碍。这个有点过于时髦的名称是她临时起意想出来的,她发现自己现在就有这样的临床症状),因为这种精神障碍已经给她带来了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可能会给她造成更严重的问题。夏莉拿起一瓶水,小啜了一口。这瓶水还是早先她和托尼刚到现场时有人塞给她的。水是温热的,但夏莉喝下去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有可能是因为气温太高、气压太低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当夏莉看着北卡调查局犯罪现场分析师忙着他们的工作时,她总是感到呼吸不畅。那些人小心翼翼地把尸体上方和四周的沙子移开去,留下了一个墓穴大小的空间。他们把这些沙子和他们在此过程中发现的任何东西,都装进了塑料袋子,留着日后实验室分析使用。犯罪现场经过丈量、拍照、录像之后,又由在场的从北卡调查局到老马角地方警察当局每一组调查人员再上前去,一一亲自检查。托尼、克莱因和卡明斯基也都趋前做了记录。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在那儿等着把更多的沙子移开去,以便把尸体从地下移出来。

正式的身份鉴定还没有出来,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挖出来,但是,夏莉——当然还有其他许多人,对这具尸体就是贝莉·埃文斯已经不存多少怀疑了。

受害者长长的金发已经被绞成了一条条的结,上面沾满了沙子,头发的长度和颜色都能与贝莉·埃文斯对上号。隔着薄薄的一层沙子,人们可以看到尸体右边的一只沾血的手和手肘部分。显然,贝莉·埃文斯是被人抓着一撮头发,从沙地上拖着过来埋下去的,头发尾梢也因此都在靠近地表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一位妇人和她养的狗才会发现这个现场。在狗刨了两下发现沙子下面有人后,狗的女主人惊慌失措地打电话报了警。

就这样,他们都到了现场。现场已经拥进了各类执法机关的人员,夏莉早就懒得去区分他们是属于哪个部门的了。北卡调查局的调查人员、西·泰勒和其他联邦调查局地方机构特工,联邦调查局特殊环境部的托尼、克莱因和卡明斯基、法医官和他的团队、老马角警察局的人、哈尼和斩魔山的警员、代尔县治安官和他手下的治安警,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其他官方人员——夏莉根本没办法把他们一一区分开来。他们都在那儿辛勤地做着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现场简直就是一个调查人员的大聚会,哪个人都不欢迎另外一个人在场,但是每个人又都在表面上相互谦让着。现场的统筹协调由北卡调查局暂时管着。

那个最先发现尸体的妇人,一脸惊恐地和两个朋友挤在一起,被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围着。警察在现场周围远远的地方拉起了犯罪现场隔离带,把那些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的人挡在了外面。媒体也全都集聚到这儿来了,他们尽一切可能地想挤在前面。伴随现场的录像镜头,记者们向坐在家里的观众即时直播着最新的现场调查动态。头顶上,一架直升机正在天空中盘旋着。飞机上的螺旋桨发出突突的巨大轰鸣声,不时地打断人群的吵闹声、机器设备的哄哄声以及地面上传来的其他嘈杂声。在步道终点的另一边是一片停车场,里面停满了各色各样的车辆,从警察的巡逻车到医院的救护车,再到电视台的现场卫星转播车应有尽有。就在夏莉朝那个方向望过去的时候,她看到法医官的车子颠颠簸簸地越过结结实实地堆在步道旁边的沙堆,朝挖成墓穴样的现场开了过来。夏莉知道这意味着尸体马上要从地下起出来了。

到现在为止,贝莉·埃文斯的幽灵还没有在夏莉面前出现。她期望,并且真诚地为她祈祷,期望她的魂灵能够直通天国,祈祷她在那儿得到安息。

上帝啊,乞求你帮助她的魂灵找到去天国的路吧。

一想到他们没有能救得了贝莉的性命,夏莉就感到自己快要彻底崩溃了。

“他们好像已经准备好要把尸体起出来了。”克莱因说。克莱因的话也证实了夏莉的猜想,他这时浑身大汗淋漓,外套也甩到一边去了,一头的卷发因为潮湿的缘故,都缠在了一起。克莱因正卷着衬衫袖子站在夏莉身边,根据她的指示,仔细地对着人群录像。凶手就在现场!夏莉心里非常清楚: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连环杀手无一例外地都会回到犯罪现场来的。她不仅可以据此客观判断凶手就在现场,而且她在骨子里也有同样的感觉。

夏莉感觉凶手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心怦怦作响,缓缓地,却是很有规律地把恐惧上传到手指头,下送到脚趾尖,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鸡皮疙瘩,刺得她皮肤生疼。夏莉警惕地环顾围在四周的张张面孔,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她觉得每个人的眼睛好像都在看其他什么地方。

但是,她还是有着强烈的感觉,她觉得一定有人正心怀歹意地看着自己。

夏莉理性地冷静下来,意识到凶手不可能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一定会到现场来观望这里所发生的事情。有了这个想法后,她就一直在注意观察不断拥过来的人群,但她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这个人一定非常小心谨慎,轻易不会露出马脚的。他的出现也就是人群中多了一张面孔,但他现在肯定混在观望的人群里面。

是哪个人呢?你站在哪儿?

“有什么发现吗?”托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夏莉身旁。他仍然咬着嘴唇,余怒未消,因为他对地方警察当局没有把发现尸体的信息第一时间通知他、对北卡调查局把现场统筹权拿过去,以及对当前的破案进展都不满意。他知道夏莉在观察人群,因此,他期望夏莉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不要感到茫然。

夏莉摇摇头。“如果这个人参与了案件发生的过程,他此时应该就在现场的什么地方。”她尽量压低声音说。身处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节制的混乱中,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座孤岛。他们周围全是其他调查人员,她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除非这个家伙变得聪明了,除非他是通过在家看电视来了解事情的进展。”卡明斯基语气冲冲地加入了他们两个的谈话。像托尼、克莱因以及夏莉一样,卡明斯基对贝莉·埃文斯的死从个人情感上也难以接受,感觉搁在肩上的担子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重了。由于天热,她脱去了正装外套,头发也拢到了耳后。因为克莱因这一次被指派跟着夏莉,卡明斯基因此从到达现场之后开始,就一直如影随形地紧跟在托尼的后面。她现在也是跟着托尼一起过来的,正站在夏莉的另一边。从她步履蹒跚的样子,夏莉断定卡明斯基的高跟鞋一定遇上麻烦了,因为高跟鞋的后跟老是要往沙子里陷。想要把鞋脱掉赤脚走路也不是一个什么明智的选择,因为这时候脚下的沙子很烫,卡明斯基因此没有办法,只好忍着。

“也有可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犯罪嫌疑人这一次没有到现场来。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一定会出现在现场的。这一类的凶手逃不脱这样的规律。”夏莉回答道。

“把所有到过现场的汽车牌号都给我记下来。”托尼给卡明斯基下了命令。紧接着,他又对还在忙着录像的克莱因下了另外一道命令:“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的面孔。我们必须赶在这个杂种再开杀戒之前将他缉拿归案。”

“如果这具尸体是贝莉·埃文斯——”卡明斯基说。

“一定是她。”托尼冷冷地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疑问了。”

卡明斯基总结道:“——那么,在他动手去碰另外一个家庭之前,我们大致还有三个星期的窗口期。我知道我们越来越接近凶手了。真要命,要是再多给我们几天的时间就好了……”

“我们会抓住他的。”克莱因说。

“什么时候?”卡明斯基不无好气地冲了他一句。“是在他再次动手杀人之前还是之后?”

没有人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任何答案。

“不能按过往的时间框框来推算了,凶手把眼前这个姑娘杀掉之前只等了4天。这样看来,他提速了。”托尼的声音发了紧。法医官的车这时从他们面前一轰而过,停在了距离埋尸处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托尼的目光像篦子一样把周围的现场又梳了一遍,然后大步流星地跟在法医官的车后面走了过去。见到托尼走开了,卡明斯基对克莱因说:“也许他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促使这个家伙提前动手杀了贝莉·埃文斯。”

克莱因看着卡明斯基问:“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见鬼,我怎么知道呢?”卡明斯基看着夏莉。“大家都把你当作大专家了,你应该知道是什么驱使这个疯子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你现在怎么看?”

“你也许是对的。有可能是突然发生的什么事情打乱了他的节奏。”夏莉回答道。“但是,我一时半会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事情打乱了他的节奏。”

“我好像觉得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是不是?”卡明斯基的音调好像是快要发疯了。“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及时找到贝莉,现在一切都晚了。”

卡明斯基把夏莉和克莱因都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大步朝停车场走去,不断陷到沙子里的鞋后跟让她的步履难以保持稳健。

“我总是不断地告诉她,要她把自己的心理与案子的事情保持一定的距离。要不然,她会被焦虑烧垮的。”克莱因看着卡明斯基离开后说,好像是护着她。“当然,她也总是要我用冷水浇浇头。”他看了夏莉一眼继续说道,“我得在他们起出尸体之前,把尸体的状况录下来。但是,我们又得到严格的指示,不能让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所以,如果你不介意……”

夏莉点点头,紧跟在克莱因的后面向尸体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其实,她现在也最不情愿自己一个人单独行动,因为她十分强烈地感觉到,现场一定有人一直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人们从法医官的车后面拉出一辆医用轮床放到埋尸处旁边。夏莉站在克莱因的身旁……她没有去观察已经被部分地挖掘出来的尸体,而是把周围的人群细细地扫视了一遍,但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就在这时,两个穿着黑色防护服、戴着白色医用手套的验尸官助手来到尸体旁。夏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抓着尸体的肩头和脚踝,几个人一起把尸体移了出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让夏莉的胃搅作了一团。尸体看上去像塑料模特一样僵挺,残留在尸体上面的沙子在夕阳的照耀下纷纷脱落下来,露出明显的深色尸斑。整个身体唯一被分离的部分就是长长的金发,上面沾着沙子和血渍,微风把它们吹起卷走,好似阴森森的幢幡飘在空中。尸体上一只手臂僵硬地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臂像木棒一样,紧紧地贴在尸体的一边。

夏莉看着躺在医用轮床上的贝莉·埃文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躺在那儿的这个女孩仍然穿着她被绑架时所穿的衣服,这个和夏莉的判断基本上是一致的。

面前的贝莉一副死人面相,眼睛紧闭着,眉毛上沾满了沙子,发灰的皮肤渐渐变成了乌青色。原来纤细的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成人样了。在她嘴唇的左下角,粘着一团咖啡末似的沙子。她的

喉咙上有一处深达两耳的伤口,更多咖啡末样的沙子附在暴露在外的伤口上结成了痂。身上的上衣——粉红色夏日睡衣的上面部分——和手臂上沾满了血,血又黏上了沙子,整个看上去全成了近似咖啡色的棕色。当凶手把尸体放进这个沙滩坑穴时,贝莉·埃文斯身上的血应该还是湿的。夏莉是从看上去像咖啡末的沙子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因为沙子必定是要饱吸了血结成块之后,才能变成咖啡色。

圣母马利亚,求求你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祈求天主……

赫莉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身上被打得遍体鳞伤,喉咙也被割开。夏莉以前从来不愿让自己去多想,她的朋友在被害之前的日子里究竟受了多少罪。但是,经过这么多年,她为自己设置的这道防线不知怎的慢慢地被渗透了。

看着贝莉·埃文斯现在的样子,夏莉感觉恐惧像海啸一样向自己压了过来。她浑身颤抖,一阵头晕目眩,直觉恶心。面前摆着这么一个毫无生命气息的躯体,把夏莉所有的记忆都唤醒了:赫莉,帕尔默一家的其他成员,还有其他受害人——这让她难以忍受。尽管夏莉不愿意,但自己与戴安娜·帕尔默眼睛相遇的那一刻还是出现在脑海里,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突然发现手指失去了知觉,以致手上的矿泉水瓶都抓不住了。她眼望着矿泉水瓶像慢镜头似的从手上滑落下去,引得瓶子里的水四处飞溅,最后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了她自己听起来非同一般的声响。塑料瓶在地上翻了个滚,里面剩余的水全洒在了地上,立刻被沙子吸收了。夏莉担心自己很快也会像矿泉水瓶一样倒在地上,因为她感到膝盖直打战,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喉咙一阵阵地发干。在竭尽全力对四周的情况做了观察之后,她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一个大大的塑料冷藏箱上。这个冷藏箱也许是现场技术人员带来的,夏莉感觉多亏了附近有这样一个冷藏箱让她能够坐下来喘口气。尽管她现在还在步道下面的阴凉处,但已经离那些在尸体上忙碌着的人群有了一段距离,这让她多少不太闻到腐臭的气味,也不要去直面尸体惨不忍睹的模样。克莱因离夏莉不远,只要她需要,她随时都可以叫得到他。当然,克莱因正忙着他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夏莉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加之她已经退出了围着尸体忙碌的人群,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到了人群外面去了。

夏莉现在需要休整一下,哪怕就是一会儿,让自己能缓过神来。这是她眼下所急需的。

夏莉感到热,非常热。她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之后黏在了皮肤上,几缕头发从脖子后的束发里脱落出来,汗水一浸,直往脸上贴,她伸手把它们捋到一边去了。

要是晕倒在地,那给别人的印象是自己多么不专业啊。

夏莉坐在那儿感觉周围的世界在不停地转动。担心自己会从冷藏箱上侧翻倒在地上,她顾不得什么专业形象了,急忙托住头,拼尽全力在呼吸着。

“你头发晕,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帮你。”夏莉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没错,这是贾兰德才有的拖音。“我想拦住你,不让你去碰那堆烂东西,可我拦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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