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京一路开到延丰国际雪场度假村外的银余镇,除了基本的礼貌招呼,我没有和谷伊扬更多的沟通。有成露这个话匣子,旅途倒不会寂寞,而谷伊扬很识趣地没有说一些无聊的话,让彼此都难堪。或许,所谓的“他想再接近你”不过是成露的一厢情愿,或许,谷伊扬根本没有兴趣再和我多谈。

到银余镇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左右,风和日丽,没有丝毫想象中东北冬日飞雪连天的景象。谷伊扬提议在镇上的超市里买些日用品和干粮点心,因为租好的那套木屋别墅远在高高的山腰,上下不甚方便。

说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到长白山麓来。去年秋天,国庆黄金周,我抵不住谷伊扬的攻势,更主要是已经正式喜欢上他,就跟他回了一次老家。记得当时妈妈直担心我们发展得太迅猛,怎么就突然到了“见父母”的阶段了呢?我只好尽量说服妈妈,您不是已经见过他了?我去他家,其实也主要是玩玩,没有那么正式的。

记得那次并没有在银余镇停留。谷伊扬家在县城,我们去了天池等旅游点,离这里比较近的,也就是去了虎岗镇,那里有处叫回枫崖的风景点,看了惊艳的日出红叶。

时过境迁,不过是短短一年。

银余镇这家“欢乐福”连锁超市颇具规模,门口还有几个小店面。最喜欢新奇小玩意儿的成露没有去专注选购方便面和速冻饺子、包子,而是拉着我逛那些店铺。

其中的一家小店,专门出售长白山相关的纪念品,画册、挂历、天池烟灰缸、东北虎木雕、石雕。

我也饶有兴致地一路观赏,成露忽然搡搡我,指着一阵钝响传来的方向,小店铺的一角,一扇黑色的门,上方写着“天池玉石”四个字。成露问“进去看看”时,其实我知道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推门而入,里面一片漆黑,等外面的光线渗透进来,使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一个老妇人坐在桌前的身影逐渐清晰。我的心狂跳两下:她难道一直就这样坐在黑暗里?

成露也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身子微微颤抖着。我知道,她是看见了老妇人的怪异模样而心生惧怕:老妇人有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椅子腿侧,而她的肌肤却如刚步入中年般的滋润犹存。再走近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坐在黑暗中——她的双眼,像是两块卵石,光润,却无生气。

“哇,这么漂亮的石头!”美物的吸引立刻冲淡了成露的恐惧,她走过去,拿起桌上一块卵石,借着外面透过来的光仔细把玩,“真的是天池边上的石头吗?是您自己做的吗?怎么卖呀?”

一连串的问题,即便一副伶俐口齿也难一口气回答,更何况那位老妇人似乎不善言辞——她用手指了指桌前贴的一张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写着:天池玉石,88元/颗。

老妇人手里拿着一颗正在加工的石头,桌上是一架有磨盘装置的机器,我猜是一台手动的小型磨石机。她似乎对我们毫无兴趣,低下头,继续打磨那颗石头。有时候用机器,间或用一柄细细的磨刀。

在磨石机的钝响中,成露在我耳边轻声说:“原来是个又盲又哑的老婆婆。”她提高声音说:“八十八元,也太贵了吧!不就是颗石头嘛!”

老妇人头都没有抬,也不知是因为没听见,还是因为不屑理会。

成露将手里的石头放回去,手在桌边迟疑了一下,显然是发现,桌上正好陈列了六枚磨好的卵石。她想了想,又轻声对我说:“正好,我们这次来玩儿的是六个人,我把这六颗石头一起买下来做我们每个人的纪念品,再和她侃侃团购价,你说六颗三百块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贵了点,但反正说好了,这次出游都是罗立凡买单。”

我知道成露有乱花钱的习惯,阻止也没什么效果,就说:“我当然是觉得比较浪费,你看着办吧。”

成露凑到老妇人近前,高声说:“要不我把这六颗石头都买下来,三百块钱怎么样?”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我们(虽然我知道她一定什么都没看见),想了一阵子,拉开抽屉,摸出一个计算器,在上面敲了几下,拿给成露。我们凑到门口灯光下,看清计算器上的显示:388。

成露瞟了我一眼,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老太太还挺不免俗的,整天盯着个8字。她说:“好吧好吧,就三百八十八吧。您有漂亮点儿的小盒子什么的没有?我要送人的。”

老妇人从挂在椅子背上的一个布包里摸出六只红缎面的小盒子,递给成露。成露拿出四张百元钞,递给老妇人,开始一个个将石头往小盒子里装。

“你们怎么躲到这儿了!叫我们一通好找!”罗立凡出现在门口。

“哎呀你嚷嚷什么呀,我在买友谊纪念品。感谢我吧,帮你省了两百块钱呢。”成露说。

罗立凡摇着头说:“整天就瞎买东西。”

成露冷笑说:“钱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花完了就省心了,省得外面的人总惦记着。”话里带话,估计连失聪的老婆婆都能听出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随后跟来的谷伊扬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是惊恐?

成露回头“切”了一声:“伊扬,你也太婆婆妈妈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几乎同时,正在摸索零钱的老妇人猛地一怔。

谷伊扬有些发急:“快点儿吧,时间也不算太早了,还要登记、上山……”

忽然,老妇人伸出手,紧紧扣住了成露正在装石头的手。

“哎哟,你干吗?”成露惊叫。

老妇人使劲摇头。我惊问:“什么意思?您不卖了?”

四张百元钞,又塞回了成露手里。

“怎么这样啊?听说过强卖的,还没听说过谈妥价钱又死活不肯卖的。”成露嘟囔着,横扫一眼罗立凡和谷伊扬,“你看你们两个捣什么乱,怎么你们一来她就不卖了呢?”

我走到老妇人面前,柔声问:“请问,您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又不卖了呢?”

我走到老妇人面前,柔声问:“请问,您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又不卖了呢?”

她抬手,指向谷伊扬(仿佛她能看见他),缓缓摇头。

谷伊扬盯着老妇人无神的双目,声音镇定下来,说:“别理她,走吧!”

这时我注意到,老妇人扬起手,将成露差点儿买下来的卵石,一枚枚扔向桌上的一个陶罐。虽然没有视力的帮助,卵石却精准地落入罐中,和罐里已经有的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她面无表情,仿佛不在乎精心打磨的工艺品被敲出瑕疵。

等成露他们走出小屋时,六枚卵石已经都进了陶罐。我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她古怪的举动。

我不甘心,让一个谜题在我眼前成为永久的谜题。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得到的回答,只是一片沉默。老妇人捏着新打磨出的那枚卵石,似乎在犹豫不决。

我叹了一声,走向门口。

“现在就回去,还来得及。”老妇人忽然开口了。沙哑的嗓音,像是从磨石机里挤出来。

原来她一直都是会说话的!只是选择不开口而已。

我的心猛的往下沉,“那您告诉我,为什么?”

老妇人再次沉默,只是轻轻抚弄着手里的卵石。

我等了片刻,成露在外面叫:“那兰,你还在里面干吗呢?”我回了声“来了”,继续往门口挪动。

似乎有一声叹息响在耳后。

随后,“哒”的一声。

我知道,最后那颗卵石,也消失在陶罐里。

那几颗卵石,一颗颗消失了。

此刻,在山风的嚎叫中,我想的是,欣宜在哪儿?欣宜怎么不见了?欣宜难道消失了?

门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我这个欣宜的临时室友,是唯一知道这个答案的人。

我摇头说:“刚才听到我表姐叫,就立刻跑出来,现在想想,当时欣宜的确不在我们房间里。否则,相信她也会跟我一起来看个究竟。”这时,我感觉身上有些冷:先是那张诡秘的照片,然后是欣宜的不知去向。

还有老妇人的话:现在就回去,还来得及。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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