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川是填海造地的新开发地,离大川愈近愈热闹,街道上的住家也十分拥挤,繁华的门前町茶馆和妓院吸引了人潮。可是,往东愈接近下总国,商家便逐渐减少,菜圃毗连,露出了辽阔的填海造地的真面目。

通称十万坪或六万坪的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尽是田地,偶尔可见零星的地主宅子和大名广阔的别宅。由于过于辽阔,天空显得高耸,河水也非常湛蓝,有别于江户那花枝招展味的是随风飘来的秧苗青草味和粪肥的味道。

地主角田七右卫门的宅子位于十万坪西侧,对广阔得令人目瞪口呆的一桥大人宅邸有所顾忌般地建在稍微南边、四周都是田地的地方。这主屋和其他住屋环绕着各种树木,院子里有从河道引水的池子。

“好大啊!”

系吉一边蹒跚地走在田间小路一边发出惊叹。

“你第一次来吗?”

“是的。木置场那边还比较熟悉。这儿完全是乡下地方。”

途中与载粪肥的拉车擦身而过时,系吉皱着眉吸了吸鼻子。茂七叫住拉车老人,问他是不是来找角田七右卫门。

老人一脸稀奇地看看茂七又看看系吉,接着松开了晒得像柴鱼的双颊。

“你们也是赶来祝贺的?”

“祝贺?角田家有喜事吗?”

“是。小姐决定招赘。今天订婚,半个月后举行婚礼。听说到时候我们也有喜酒可喝。”

两人目送老人离去。“我们来得正好。”茂七说道。“七右卫门心情肯定很好。”

逐渐靠近角田家,大老远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而主屋西侧有株一看就知道是那棵高大的垂樱,优美的枝枒如乱发随风飘曳。性急的系吉拔腿跑了过去,但无论他怎么垫起脚尖或往上跳,他只说:

“我根本分不清树根附近的泥土是不是新的。”

垂樱原本是京都那边的树,江户十分罕见。不过,与茂七他们平时所见的樱花相较,它的开花期似乎较晚。此时看不到半片花瓣,只是看上去整个染上一片淡红而已。

无论任何时候,捕吏通常不从大门玄关进出。两人从马厩一旁绕到主屋厨房后门,告诉来人因公务前来讯问,来人带领茂七二人到里屋,是一间没有壁龛,也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榻榻米房,但可能刚换了榻榻米,有一股灯心草香。随即有个与阿泷回然不同的文雅中年下女端茶过来。

端上来的是樱花茶,茶杯里漂浮着用盐腌渍的樱花瓣。

“听说今天是小姐订婚。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不巧。”

“不,没那回事。请用,这只是一点点心意。”

下女一度离开,之后又端来料理和酒。茂七两人虽然婉拒,但对方说是喜事,请茂七二人一同祝贺。

“老爷马上过来。等候时请先用餐。”

系吉说客气不吃反倒失礼,便动手吃了起来。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七右卫门来了。因为是这种日子,他穿着印有家徽的裙裤礼服。他的身材相当高大,五官也长得清秀,半白的头发,更增添风度,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必定很得女人欢心。

裙裤发出咻一声,七右卫门坐到上座,是那种习惯了受人景仰的大方态度。

“正逢贵府喜事,恭喜恭喜。”茂七双手贴在榻榻米,郑重打招呼。“在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对不起,而且还让我们喝喜酒……本来应该改天再来拜访的,只因公务缠身,事情有些紧急,明知失礼,却还是在此恭候。”

捕吏登门造访,即使没事恐怕也会很令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茂七抢先打了招呼,七右卫门才没有露出怒意。

“既然是公务,那也没办法。”他干脆爽快地粗声说道。“不过,因为今天的关系,请你们尽快完事。”

茂七打躬说声“明白了”,接着说明阿夏的事。一听到阿夏的名字,方才还很高兴的七右卫门,脸马上沉了下来。他一皱起因喜酒而通红的脸,便宛如哼哈二将。

“那姑娘疯了。”七右卫门呸地说道。“那姑娘说的话,你们真的相信吗?”

茂七沉稳地说:“我们并非只相信阿夏的话,还有其他的事。”

七右卫门就像胜藏手下那般粗暴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说的话,你们也相信了?”

“不,不是日道说了什么,而是日道最近遭人袭击,伤得几乎没命的这事比较要紧。”

七右卫门有些震惊。阿夏曾说,她第一次来这儿,一提到清一的名字,出来招呼的下女睑色就变了,那时的下女大概也和此刻的七右卫门一样吧。不管角田家的人性子如何,也不管他们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事,但为人都相当正直的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那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意的不是阿夏说的那毫无凭据的杀人事件,而是差点被杀死的日道的这件事。我们只想查出,到底是谁雇人做那种事。只要发现对日道稍微怀有敌意的人,我们就这样一家家拜访,问清事由。”

七右卫门笑了出来。“既然如此,跟我们更没牵连。因为太荒唐了,我们也觉得很烦,话虽如此,毕竟还没严重到想要对到处造谣的人动手的程度。”

“甚至连人家说那株垂樱底下埋有尸体也不计较吗?”

七右卫门的笑容消失了。

“树根附近的泥土好像被翻过了。是不是挖过了?”

七右卫门的嘴唇薄如刀片,此刻似乎在微笑。

“垂樱是京都那边的树。”

“是,这我也知道。”

“那边比江户暖和得多。这边的初春不但有霜,也有寒风。想让垂樱在江户开花,必须经常花钱请人照料。有时为了肥沃土壤,为了不让霜冻硬土壤,就必须翻挖树根的地方添上新土。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在我们这儿出入的园丁。”

之后,无论茂七说什么,七右卫门都不当一回事,只是一再反复地说毫无关联、不知道,最后甚至在谈话中再度让裙裤发出咻地一声站了起来。

“重复同样的话,没什么意义,我失陪了。要是你们认为有必要,也可以问问我的家人,但今天毕竟是我女儿订婚的日子。由于是独生女招赘,所以也宴客,热热闹闹一番。请你们尽量不要妨碍到订婚的仪式。”

虽然不知道客人都聚集在哪里,却也完全听不到任何热闹的喧哗声,可见这宅子非常大。

系吉似乎觉得无趣,双肘顶在盘子旁,盘里还有吃剩的食物。

“头子,都怪您用郑重的语气和他说话。应该要恐吓他一下。”

“对方是大地主,身分和梶屋不同。”

茂七慢条斯理地吃完冷掉了的料理。系吉说要借用厕所站了起来,接着刚刚那名下女来收拾料理。她看到茂七二人还在,似乎吃了一惊。

“下次还会再来打搅。”茂七才说完,那下女就显得很不高兴。

回程路上,系吉避开耳目在田里撒尿,他说宅子太大,差点迷路,根本没找到厕所。他频频鼓动鼻翼。

“我还是讨厌乡下。”系吉抱怨地说。“那宅子非常豪华,但是连家里都有粪肥的味道,我走到走廊尽头时差点窒息。”

茂七命系吉两天跑一趟角田家,让他们知道这边在监视他们。要是有人问起,什么都不用回答,只要打个招呼便回来。

另一方面,又命当天没露面的权三,仔细调查角田家周边的人,向出入角田家的商人、佃农打听,清一失踪的那阵子,角田家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或什么可疑的事。两人——讨厌乡下的系吉嘴巴上唠叼个不停——立即展开行动,茂七双手揣在怀里又开始左思右想。

由于缺乏关键证据,目前没法有什么动作。角田七右卫门的样子确实很怪,但是否与清一有关,完全不得而知,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梶屋仍然没有带来任何消息。茂七临时想去豆皮寿司摊。晚上等系吉和权三回来后,带他们一起出门。

今晚适合赏花,富冈桥桥畔的摊子挤满了人,一旁卖酒的猪助也生意兴隆。茂七向一如往常沉稳且寡言的老板介绍权三和系吉。老板很高兴,特地腾出一条长板凳给茂七他们,并接连端出料理。

“厨艺相当好。”

权三边吃盐烤土魠鱼边如此说道。系吉则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吃光料理,还与其他的客人谈笑,显得非常愉快。

“你觉得那老板怎样?你认为他生来就是个厨师吗?”

权三那温和的脸绽开笑容。“我本来是舖子商人,尽管现在是头子的手下,但仍留有舖子商人的味道吧?”

“嗯。反正你的脸长得很像算盘珠子。”

权三哈哈大笑。“那老板身上也留有以前的味道。”

“你认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隔了一会儿,权三说:“菜刀和武士刀相通。”

果然也认为是武士。茂七很满意这个回答。

随着一杯黄汤下肚,摊子四周开始热闹起来,有人轻佻地说:“赏花的花不够。我去找花来。”过了一会儿,不知那人从哪里偷摘来一大树枝的樱花。不过,茂七一行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最后这些喧哗的客人也逐渐散了,快到深夜时,终于只剩茂七他们三人。

“别再喝了吧?”老板开口说道。“我做了蚬汤。”

茂七三人栘到老板面前的长板凳,品尝热腾腾的蚬汤和白饭。猪助正准备打烊,在秃头上裹着头巾。

“回去时酒桶变轻了很好吧?”茂七笑道。猪助打了个躬才离去。

仿佛在等这一刻似的,老板为系吉盛第二碗饭,他说:

“日道那孩子的事进行得如何?”

系吉暗吃一惊地仰望着老板,权三则是看着茂七。茂七向两人点头示意之后,才回答老板。

“那个啊,变得很怪。”

系吉在一旁以“真的可以说出来吗”的表情观望,茂七告诉老板事情的经过。老板一边忙着做事一边静静地听着,最后抬起眼睛说:

“殴打小孩,真不是人。”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是啊。可是,日道的行事也不值得鼓励。赚大钱的报应确实重了些,但应该会就此收敛一点吧。”

老板苦笑,额头上出现深深的皱纹。

“头子只要一提到日道那孩子,就会变得冷漠。”

“是吗?我可不是个多情的捕吏。”

“头子认为那孩子真的具有灵视的能力吗?”

“这个啊,不太清楚。”茂七喝完蚬汤,搁下碗,仰看着老板。“老实说,我不知道。”

“权三先生和系吉先生觉得呢?”

两人互望一眼。系吉用手肘顶了顶权三。

“我认为,也许真的有人会灵视。”权三回答。“只是,日道的话,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就算可以灵视,能不能看得那样详细还是个问题。”

老板在摊子后面坐了下来,缓缓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头子,您发现了吗?那个三好屋的半次郎以前是捕吏的手下。”

茂七、权三和系吉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啊!真的吗?”系吉滴溜溜转着眼珠子。

“可他明明是三好屋的继承人啊?”

“年轻时太放荡,有个时期被逐出家门。大概专与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最后因为有人检举赌场,他因而被捕,所以才成为捕吏的手下。我记得好像是本乡那边的捕吏。”

茂七和这两个手下另当别论,但一般说来,捕吏及其手下,很多都是心中有鬼的人。换句话说,起初是告密的身分。正如老板所说的,因赌博被捕,想开罪释放便必须为上头做事——这种例子在捕吏这一行很常见。

茂七想起三好屋半次郎那经常四下张望的眼神。他本来就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儿看过,原来是捕吏的眼神。由于距离太近了,反而无法立即想到。

“可是,老板,你为什么知道呢?”

权三以天生的悦耳声调问道。老板微笑地说:

“因有点因缘偶然听到的。”老板如此回答。“比较重要的是,我认为日道那孩子灵视所看到的事,很可能大半都是半次郎查出来的。”

“为什么?”

“日道那孩子不是当场马上灵视吧?总是隔几天之后再说出神谕。对熟知搜查窍门的半次郎来说,只要花几天大致查一下被灵视那个人的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再说,他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当然不是说全是半次郎一个人调查,我认为大概是拜托以前的伙伴。”

茂七仔细想了想老板的看法,觉得的确有令人信服之处。没错,寻找失物或失踪人口本来就是捕吏的工作,而因怨恨遭人作祟之类的内情,只要花点时间也很容易就查

出来。不同的只在于,日道所接的工作,往往都是捕吏一开始便不当一回事的事件,要不然便是拜托的这一方不想让事情张扬出去。

一旦查到内情,之后就简单了;一是帮对方找回失物或失踪的人,二是给对方线索就好,至于作祟或妖怪附身之类的,也只要装模做样替对方做法便行了。

“话虽如此,但也需要一开始的线索吧?”系吉又睁大眼睛说道。“没有任何线索的话,半次郎也无从查起啊。”

老板点头说道:“是的。所以,如果日道那孩子能够灵视,应该就是这个部分吧?”

这时,权三转头看着摊子对面的暗处,茂七随即跟着朝那里看去。有人靠近。“咦!是梶屋……”系吉喃喃地说道。

的确是胜藏。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低着一颗粗大的头,似乎没发现茂七一行人,踢踢躂躂踩着竹皮履往这边走来。

“喂,你也是来喝一杯的吗?”茂七开口搭话。“还有空位喔。不过,今晚酒卖光了,猪助那老头子已经回去了。”

胜藏惊讶得显得有点滑稽,系吉甚至因此而偷笑。摊贩老板垂着双手,仿佛看到刺眼的东西,眯着眼睛凝视站在暗处的胜藏。权三则是望着老板。

胜藏停住脚步,耸着肩膀。茂七觉得他们待太久了打搅到两人。总之,胜藏今晚是来找老板的,由于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才没发现茂七他们也在这里。

胜藏狠狠瞪着系吉,系吉才停止笑声。

“那伙人还没找到。”胜藏瞪着系吉,对茂七说道。“可是,已经有线索了。大概不久就可以了事。”

他似乎不打算再走过来。茂七回说:“多谢啊。万事都拜托你了。”

胜藏折了回去,脚步比来时要快。当他隐没在黑暗中,刚刚文风不动像个菊花偶人的老板突然动了起来。

“各位头子,你们想吃甜点吗?”

“我喜欢吃甜的。”权三说道。“是什么?”

“是应景的东西,樱年糕。”

“老板做的?”

“是的。不过,来不及做腌渍樱叶,我从学甜点那里要了一些。明年春天应该就可以全部自己做。”

老板端出盛着小小樱年糕的盘子。要了粗热茶,茂七一行人吃着甜点。老板又包了两包樱年糕。

“一包给头子娘,另一包就当做是给日道那孩子的探病礼。头子,您会到三好屋吧?”

“嗯,当然会去。东西我就先保管,那孩子应该也会很高兴。”

系吉从掉在地面上的方才客人偷摘来的樱花枝折下细长的小树枝,他说,既然要去探病,把这个也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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