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我们侦探社所在的大厦时,天已经黑了好久了。晚上要进大楼时是要签名的,签名簿保管在开电梯的人手里。我把名字签上簿子,才发现他脸上奇特的表情。

他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有人在等你,先生。”

我转身,看到一位男人自大门旁一个隐处走出来。他全身都是“便衣”味。他自我肩头凑过去看我在簿子上签的名字,他说:“喔!喔!”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我们在找你。”

“逮捕吗?”

“怎么会想到是逮捕?”

我说:“你全身不论哪一点,都可以知道你是条子。”

这句话使他受窘了,他可能自以为已经像是度假的老师或出差的总经理了。“聪明,嗯?”他讽刺地说。

“当然,我是在全国最好的幼稚园毕业的。毕业的时候我还代表全班同学致词呢。”

“喔,少来!”他厌烦地说:“警官要见你,我们走吧。”

“哪一位警官?”

“佛山。”

“他一定知道我办公室在哪里,否则他不会派你来的。”

“你来不来?”

“不一定。”

“必要时,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公事化的。”

“发张逮捕状?”

“也许是一张通知出庭书。”

“为什么?”

“警官会对你说的。”

我说:“朋友,我不要别人说我不肯合作。但是我见过佛警官,该说的都说了。”

“这件事不同,你没有说过。”

在这位大个子,温怒,固执的脑袋里面,看得出脑子的纹路不多。

我说:“我不去,佛警官还能动粗不成?”

“他叫我来带你,只有两条路,跟我去,或是不肯去——我只知道这些。”

“那我们去。”我说。

“你肯坐我车去?”

“不行,我自己有车,我跟你后面。”

“为什么不跟我坐我车去?”他怀疑地问。

“我要回来的时候,可以用不到你们送我回来。”

他想了一下,他说:“好吧,我的车在对面。”

“我的车在公司停车位。”

我们经过大厅,便衣自停车处把车开到我们停车的停车场出口,把出口堵住。他等我把车开出来,他对我点一个头,开始在前开车,自后望镜中看我跟在后面。

我们自7街望西行,切过费格洛沙到威尔夏,自威尔夏大道开向好莱坞。

便衣并没有告诉我我们要走多远。他用固定的速度徐行着。看来像是要向海滩行去。不断地他故意慢行到前面正好变灯,使我可以跟近于他。他要确定不能在他通过后,交通信号正好变灯。他是个多疑,依规定办事的警察,他不冒任何不必要的险。

他突然给了一个左转的信号,我们就向南行了。前面这个区都是较古老的大房子,有院子的住宅,单是维持费每月都在十位薪水阶级薪水以上。

附近的人家散发的都是保守的繁荣——白灰墙房子、红砖瓦屋檐、棕榈树、草坪、阳台、车道连接至屋后的三车车库,车库上有驾驶的住处。

带的人把车靠向路旁。

我向前看就知道他要去哪里。一辆警车停在一个这种住宅的前面。

我也停向路边,把引擎熄火,把车灯关了。带我来的人再把车开前,到房子前面平排停在警车旁,他对在前面值勤的警察说几句话,坐在车里等候。

那警察进去,出来,向我的便衣说几句话,又去站在原地值勤。便衣把自己巨大身体自车中挤出来。走到我停车的地方,他说:“好了,我们进去。”

我们经过守卫的警察,走上通向前面门廊的宽大梯阶。大门打开。佛山警官自上面走下来接我们。他问:“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家吗,赖?”

“我知道的。”

“怎么会知道?”

“从地址。夏合利给过我们这地址。”

“来过这里吗?”

“没有。”

“对夏合利,你知道些什么?”

“不太多。”

“知道他工作性质吗?”

“没什么有价值的。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的。”

“我知道。”他说:“从那次后事情变更得很多了。”

“夏合利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没回答我,但是用锐利的眼光无声地看着我。

如此看了几秒钟后,他说:“你怎么知道他出事了?”

我生气地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了。一个便衣把我半路找到。我们老远开车来这里。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大门外有警察守卫。你自屋里出来问我夏合利。我要还不知道夏合利出了事,我还能混饭吃!”

“夏合利曾经要你给他做保镖,是吗?”

“是的。”

“他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在怕什么?”

我说:“我半点也不知道。”

“当有人来雇你做保镖时,通常不都该问一问他在怕什么,为什么要保镖呢?”

“假如我接手这件工作,我当然要问。”

“你没接手这件工作吗?”

“看起来不像,是吗?”

“你为什么不接手?”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是的。”

我说:“可能夏合利不是在怕。”

“什么意思?”

我说:“夏合利之要雇用我,也许是麦洛伯案中的一个线索。他到我们办公室,等候柯白莎,两个办公室女人都记得他在那里。我一提麦洛伯的名字,夏合利马上决定我们一起去看麦洛伯。我们到那里,发现麦洛伯被干掉了。”

佛山的眼睛现在在闪光,“这一点你以前没告诉过我。”

“正如你所说,”我告诉他:“情况改变了呀。”

“那么你认为是夏合利杀的麦洛伯,然后到你们的办公室来——”

我说:“别傻了。你问我为什么我不替他工作,我告诉你原因。”

“又如何?”

我说:“你且先假设,当我去到麦洛伯的地方时,我看到了什么,使我对夏合利起了怀疑。”

“看到什么?”他马上问我。

我厌倦地道:“你又来了。我自己在建立一个律师叫作忆测的案例。我可能什么也没见到,但是夏合利却认为我看到了。他可能认为我发现了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他聘雇我做他的保镖。他向警方申诉,他可能会有危险。我24小时守着他。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假如他去一处森林无人之处,而我从此不再回来,如何?”

“谋杀?”

“不一定那么简单,有人对付我们,绑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夏合利跑掉了。他带了警察回那个地方,找到了我的尸体——一个勇敢的私家侦探,因公殉职。”

“听起来像个大头梦。”佛山嗤之以鼻。

“对我倒是个梦魔一样的恶梦。”

“这是你不肯替他工作的原因?”

“我没有这样说。我在给你一个忆测案例。我在说,也许这是一个理由。”

“到底是不是?”

我看他直看到他的眼中。我说:“我不知道,警官。”

“去你的一下知道,一下不知道。”

“我有话直说,我真的不知道。夏合利叫我去替他工作,在我脑中,我有自史以来承大的、最简单的第六感觉,我不可以替这个人工作。我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第六感觉,嗯?”佛警官挪揄地说。

“信不信由你。”

“有没有人给你什么特别消息?”

“没有,我告诉过你,只是灵感。”

“真有意思,”他做了一个大大不以为然,厌恶我到极点的表情。他说:“你知道太多了,你知道我不会拖你去见大陪审团,为的是你对本案有第六感觉。我们也不能把你的灵感用包装纸包好介绍给法庭,做第一号物证。嘿!”

“这里出了什么事了?”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他说:“自己进来看。”

我们爬上水泥做的阶梯,经过门外的门廊,打开没有锁的大门,走进门厅。门厅地上本是最好的样木地板,地板三分之二面积铺着高级东方地毯,在吊得高高的水晶吊灯照亮之下,打蜡的地板闪闪发光。

佛警官带我走进一间在左面的房间,那是书房兼办公室。

房间里乱得一团糟。

两只椅子翻转又破裂,一只桌子倒向一侧,一只墨水瓶翻倒,墨水倒得一地。地毯弄皱了,有的地方拱起来,明显的是有人挣扎,用脚踢的。一只书架倒下来,就倒翻在地上,书架上移动的玻璃门破碎,散开。落下来的书本,因为有人在生死大战而更为弄乱。书架的间隔板翻成各各不同的角度,像是两列火车相撞后的现场。保险箱大开,箱中各格的档案纸张全部被拖出来,像是被人匆匆检查过又抛在地上。

“怎么样?”佛警官看我在观察现场的一切,他问道:“你认为怎么样?”

“我有权发言吗?”我问。

他烦恼地皱皱眉。

“假如你问我意见的话,”我说:“我要指出来,在打斗之后,在夏合利被制服之后,保险箱才被打开的,这一点十分重要。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地毯和家具在打斗时踢来踢去,地毯踢皱,家具倒翻,但文件纸张显然是后来拖出保险箱,所以保持没有破皱的。”

“继续吧,我的福尔摩斯。”

“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一根断了的橡皮圈和一堆信封,显然有同一女人笔迹寄给——”我停下来,拿起其中一封信——“夏合利先生的,而在信左上角,我们看到发言人罗秀兰小姐,她的住址是——”

佛警官一下把信攫过去,说道:“你不可以动任何东西。”

“这些信封,看起来里面都是空的。”我继续说:“但是,一个人没有理由要把空的信封放在保险箱里。所以很明显的,这些信封自保险箱里拿出来之后,信封里本来有的信就被抽了出来。”

佛警官道:“我向你要的是事实,不是理论。”

“那一类事实?”

“什么人把夏合利绑走了?”

“你认为夏合利被人家绑走了?”我把眉毛抬起来。

“不是。”佛山讽刺地说:“他是自己决心离开这房间的,只是他手脚重一点而已。”

“我看,夏合利大概失踪了,是吗?”

“失踪了,没有错。”

“你是怎么得知的呢?”

“有一位佣人找夏合利吃晚饭。当他没出来时,她进来找他。她见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她认为应该报警。”

“于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问我问题?”

“没错。这个罗秀兰你认识吧?”

我一本正经自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来,平铺在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佛山问。

我自豪地指向手帕上腥红色的抹痕。我说:“见到吗?”

“见到。”

“这,”我说:“是罗秀兰的唇膏。”

佛山意外地看着我,勉强抑制怒火,他说:“怎么会?”

“她很冲动的。”我说:“她喜欢别人,要不就完全不喜欢。她是好朋友,恨敌人那一类的。当她见到我,她喜欢我。她很喜欢我。她喜欢的人她就非常合作。”

“喔!”佛山说:“真是一大堆!”

“唇膏?”

“不是,废话!”

“这些废话,本来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说:“我只是重复一下而已。”

“什么人告诉你的?”

“罗秀兰。”

“看来,我得去看一次罗秀兰。”

“我也认为应该的。”

“在什么情况下,她对你有那一大堆的好感呢?”

“我自己都不能太确定。她要我替她做一些事。”

“什么事?”

“你可以问她。”

“你做了?”

“没有。”

佛山指着唇膏印:“在这个之后?”

“不是在这个之后。”

佛警官说:“赖,你给我听到。我们要有理性。夏合利显然是有地位的人。他住好房子,看来有钱,一定也有朋友。也和麦洛伯两个人一起有事业。麦洛伯死了。夏合利请警方保护,而——”

“向警方?”

“是的。”

“他要我做保镖。”

“我知道

,警方对这件事没有太认真。他们告诉他,警方不能白天黑夜的派人保护他。这是私家侦探的事。”

我说:“如此说来,他是先去找警察的?”

“是的,那有什么好笑?”

“没有。我还一直以为他有理由要我和他在一起,其余的不过是做作而已。”

“不过,”佛山深思地说:“也有可能,他猜想得到,警方是不可能派一个保镖给他的。”

“他有没有告诉警方,他在怕什么?”

“含含糊糊。”

“是的,”我说:“一定如此的。假如他真的在怕什么,他不会告诉你怕什么的。”

“他像是想表明,杀麦洛伯的人,或是一帮人,很可能会来找到他。”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

“也没有说动机一类的话?”

“没有。”

“你们的人也没有追问详情?”

“通常我们是要详详细细问,详细记录的,但是,这一次是我们没有答理他的请求。我们什么也没有帮助他。所以我们……”

“所以你们现在但愿当初曾经多问他一些?”

“正是,”佛警官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请你来。我们认为对这件事,你会知道较多的。”

“其实不见得。”

一个警察自门缝中伸进头来说:“另外一个也来了。”

“带她进来。”

过不半晌,我听到重重的脚步声,一个警察带了柯白莎走到门口,我看见柯白莎是被他推进门的。

“柯太太,请进。”佛警官说。

柯白莎向他生气地看一眼,把怒目转向我的方向。“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她说。

佛警官说:“我们要一些消息,柯太太。而且我们急着想知道。”

柯白莎用发亮的眼光环顾了一下弄得天翻地覆的房间。“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佛警官说:“很明显的,夏合利被什么人袭击了。他似乎不见了。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在这房里。一位佣人在今天下午4点送茶,送点心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这办公桌后,在办一件文件,保险箱门是开着的。”

“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联。”白莎问。

“我们要知道的也是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联。”

白莎用头向我一斜,“问这位大亨先生呀。他是我们的万事通。我只知道大概。而唐诺是什么都见到,什么都听到,什么都不说出来。这位赖唐诺先生——我的合伙人——去他的合伙。”

“好吧,我们先听听你所知道的‘大概’。”佛山说。

白莎这一下谨慎了,在仔细选她的用辞。她说;“夏合利到我们的办公室来。他要我们替他做件事。我把赖唐诺请过来,自此之后由他接待。”

“在你们这件交易里,你主管什么?”

“我背书支票。”白莎说:“马上派专差送到楼下银行去交换进帐。”

“那一位专差?”

“卜爱茜,我的打字员。”

“我的机要秘书。”我加一句。

白莎恨得牙痒痒的。

“又怎么样?”

“于是夏合利就看上了唐诺。他说他要一个人日夜的伴着他。他要我们接受他的工作。”

“赖为什么不愿干这件事?”

“别问我,”白莎道:“也许这家伙有口臭、香港脚、刷牙会出血,再不然他不对唐诺胃口,他伤风感冒,会传染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些没用的话。”佛山打断她说。

“你在问我我不知道的事。”白莎说:“我告诉你,我不知唐诺为什么不接这笔生意。”

佛山向房间扫视了一下,他问:“这里的一切,你一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吗?”

白莎看着佛山的双眼,不讲理,而非常坚决地说:“屁也不知道。”

佛山无奈地叹口气资“那也只好如此了。”

我们经过房门,进入门厅,佛山警官就站在房门口。然后他转身进房,把房门碰上。

白莎对我说:“本来可以不发生这种事的,假如你——”

“别乱讲,”我告诉她:“这是假装的。”

“你乱讲什么?”白莎指责道。

我扶着她带领她走出大门,又一直到我们进了我的公司车,我才回答她她问我的问题,我说:“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打斗。”

“凭什么你会这样说?”

“有没有试过把一只分开八格的书架翻倒过?”我问她。

她生气地问我:“你说什么呀?”

“书架。”

“我又不是聋子。”

“那就别装聋。”

“别那样神秘兮兮。总有一天我一拳打在你下巴上。告诉我,好人,书架怎么啦?”

我说:“挑一天,试试看翻倒一只书架。”

“嘎!又来了,你去死!”白莎发脾气地说。

“我真的在说,不是假的。”

“没错,我知道。我应该去买一只八格的书架,再想办法把它翻倒。如此,你就可以不必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恨不得空手把你捏死!”

我说:“当有人把那么高的一只书架要翻倒时,书架最上部分在倒下时移动的速度最快。玻璃移动门会全被砸碎的,奇怪的是那一只书架,没有一块玻璃是破的。”

白莎抿上嘴唇想了一阵,她屏住呼吸道:“他奶奶的!”

我说:“再说,那一瓶墨水倒翻了。这当然是在挣扎打斗中发生的,假如真有打斗的话。但是没有一个脚印上是沾着墨水的。假如有人在房间打到椅子翻转,东西乱飞的话,墨水的脚印会到处都是的。”

“假如,打斗是在墨水打翻之前结束的?”白莎说。

“那么墨水又为什么打翻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白莎问。

“假造的,白莎。你要知道,他们还小心到不弄出声音来。仔细看可以看出来,那椅子的被砸碎,是先把4个腿的横档打断,然后把椅子脚一次一只拔出来的。所有的书,是一次几本自书架中取出,再把书架倒下来的。书架中的横隔是一块块谁离原位的。你仔细看看打过腊的地板,根本没有书架砸上去的印子。”

白莎倒抽一口气,她说:“你真混蛋,我恨死你了,但是不能否认,你有脑子。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明天一早我就把隔壁那间办公室租下来。我立即请人来把它和我们打通,给你准备一个漂漂亮亮的私人办公室。家具也由你自己来选。我把爱茜送给你做你的私人秘书——”

“明天我不会在这里。”我说。

“为什么不?你要去哪,唐诺?”白莎问。声音咕咕的十分关心。

“我本来该有两周休假,我明天开始。”

“你要干什么?”

“我休假呀。我去南美,我一直向往那里的情调。”

白莎自公司车车座中僵直地想站起来。

“你,混蛋!”她喊道:“你卑鄙,混蛋的小不点!你,骗人,双面的‘同花假顺’。你什么东西,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以出去闲逛休假?要不是我需要你的脑子,我保证我亲手会杀掉你的——我真会的,你这混蛋!”

“你现在想回办公室,还是公寓?”我问。

“办公室!”白莎大叫道:“老天,我们总得有一个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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