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大少奶奶的淑贞还是第一次挑门过日子,哪里知道柴米之事,徐木匠走后,家里就断了粮,两个孩子饿得直哭。淑贞本不想花那点银子,但实在挺不下去了,就去了一家米行。

“掌柜的,给我称几斤小米。”淑贞惦记着家里的孩子,进门就说。

掌柜的抬头看了看淑贞,笑道:“这位大嫂,你可真不懂行市,米早就断货了。”

淑贞一听愣了,问道:“断货了?那人们吃什么啊?”

“吃草根、野菜、榆树皮。你没听说嘛,太古县有两家饿得把孩子都换着吃了,咱们祁县有多少人吃老榆树皮都吃死了。”

一阵恶心袭上来,淑贞差点吐了。“掌柜的,您行行好,我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少卖我几斤小米吧,我有银子。”淑贞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掌柜的。

掌柜的摇摇头叹道:“这大荒年的,持金易粟,粟贵于金。我实在是没米可卖啊。”

淑贞真是绝望了。她拖着疲累的脚步回了家,一进门就见梁妻正端着一碗小米粥在喂小田青,田丹丹在一边眼馋地看着,直咽口水。“他梁大娘,又麻烦你了,这年头,薪如桂,米如珠啊。”

梁妻替小田青抹抹嘴说:“我是喜欢这孩子。再说,他能吃多少。”

“谢谢你了。”淑贞感激地说。

“妹子,你也太粗心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你跑哪去了?”

“我……我是去米行想给孩子买小米去了。”

梁妻叹了口气:“我的傻妹子啊,祁县各家的米行早就没米可卖了。”

淑贞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梁妻一看淑贞哭了,也忍不住鼻子酸了。“妹子,你别哭啊。问句不该问的话,那个徐木匠是你哥,那你男人呢?看你这身穿着打扮,也不像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啊,怎么住到我们这茅棚草舍来了?”

淑贞见人家这样关心自己,也就说了实话,对徐妻讲了自己的身世。

“啊?要不你搬来的那天,我们家满囤他爹说见过你,说你是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我还不信呢。闹了半天是真的!那个田大少爷,也太缺德带冒烟的了,把你输给徐木匠了?”梁妻问。

淑贞流着泪摇摇头道:“不是。徐大哥是我们娘仨的恩人。田耀祖把我输给了县里有名的浪荡公子夏三,是徐大哥把我救了出来。看我们娘仨无处落脚,才把我们带到这来。”

“是这么回事啊。你是田家大少奶奶,我把你叫妹子,你不介意吧?”梁妻的语气变得亲切了。

“大嫂,我不是田家大少奶奶了,我现在是村妇淑贞。我们娘仨无依无靠的,您就把我当成自己的妹子吧。”淑贞的心好受了一些。

梁妻抹起了同情的眼泪,“妹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以前在田家大院,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吃香的喝辣的。冷不丁过这种日子,你能过得惯吗?”

“大嫂,富贵好比花间露,滚落地上化为泥,我并不贪恋昔日的富贵,我只祈求苍天能让我们娘仨度过荒年,让我把这双年幼的儿女抚养成人。”淑贞掉下了眼泪。

“妹子,你这个样子,家中又没有个男人,你还拉扯两个孩子,可怎么度过这个大荒年啊。”梁妻摇头叹息着,“可怜哟!”她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晚上,田青和田丹丹睡着了。淑贞睁大了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顶,泪水淌在枕头上。她心里想,田耀祖啊田耀祖!你把我们娘仨丢下不管了。你可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呀!看着饿着睡着的丹丹,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推醒了女儿:“丹丹,丹丹!”

“干什么呀,娘。你不是说睡着了就不饿了吗?干吗还弄醒我?”田丹丹揉着眼睛。

“丹丹,娘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孩子,你看看啊,我们一家三口人,就你徐伯伯留的那么一点儿钱。三张嘴再省,也吃不了多少日子。”

“嗯。”

“你,我,还可以挖点野菜、扒点树皮。可你弟弟田青不成,他太小,要不吃粮食,就没法养大他。你说是不是?”

“是。娘,我以后一粒粮食都不吃,全省给小弟。”她打了个哈欠要躺下。

淑贞拉起她,“听着,娘的话还没说完呢。丹丹,娘想省出一张嘴来。娘想……想把你送给梁伯伯家当儿媳妇。”

田丹丹一下全醒了。“啊?娘!你不是饿糊涂了吧?梁伯伯家就一个不会说话的㞎㞎孩儿呢!”

淑贞哭了,“娘不糊涂。娘是没有办法呀!”

“娘,你别哭啊,往后,我真的一粒粮食都不吃了,再也不叫饿了,再也不烦你了。你不要把我送人,行吗?”

淑贞一下子把田丹丹搂在怀里。“我的好丹丹!娘是要拿你跟梁家换小米,给你弟弟吃。要不他就活不了啊!丹丹,为了你弟弟,娘只有狠心把你舍出去了呀!”

田丹丹扑在淑贞的怀里只管叫“娘”。淑贞也哭,她哪里舍得呀,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她是被逼无奈呀,她要保小田青的命,她要等着儿子重振家业啊!她看梁家人挺和善的。将来,小满囤长大了,也一定是个老实人。女儿从小把他带大,他对女儿也一定错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田丹丹擦擦眼泪,离开娘的怀,“娘,你别哭了,丹丹听娘的,就去梁家做童养媳。娘,我们睡吧,明天我就去梁家。”田丹丹懂事地说。

淑贞紧紧地搂住丹丹,“唉!这也是我们一厢情愿。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要你呢!”

娘俩一夜未睡,淑贞看到女儿偷偷地抽泣,心都要碎了。

第二天一早,淑贞领着田丹丹走进梁家的院门。“我教给你的话,你都记住了?”

田丹丹挤出笑脸来,“娘,我有那么笨吗?”

淑贞叹息一声,对屋子里边喊了声“大哥大嫂在家吗?”听到里面应了声,淑贞和田丹丹走进了屋。梁妻已经迎了出来。“田青呢?怎么没抱过来?”梁妻扫扫炕,“大妹子,炕上坐吧。”

淑贞忽然扑通一声给梁妻跪下了。梁妻吓了一跳,“妹子,你这是干啥?”

“大嫂,我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只有求你了。”

“哎呀,有什么话你就说嘛,快起来,快起来!”梁妻伸手要拉她。

淑贞没有起来,田丹丹也给梁妻跪下了,“娘!”

梁妻一愣,问道:“妹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大嫂,求你开开恩,就让丹丹给你的儿子满囤当童养媳吧!我不要彩礼,只要让丹丹带过来一张嘴,再给我们田青十斤小米就成。”淑贞以头触地,“大嫂,我求求你了!”

田丹丹也冲梁妻磕头,“娘,您就把我当个小猫小狗养活就成。我自己去挖野菜,抠观音土,不吃你们家的粮食,我还会采蘑菇、打猪草、看孩子、烧火做饭,还能给您和爹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我没有爹了,我就拿梁伯父当我的亲爹,我一定好好孝顺爹和娘。”

梁妻明白了,她哭着拉起了田丹丹说:“好孩子,娘要你了。”

淑贞重重地给梁妻磕了个头,“大嫂,谢谢你了!”当下,淑贞就含泪把女儿留在了梁家。

梁妻把事情告诉了下地干活回来的丈夫,老梁听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满囤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老梁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不高兴地说:“满囤他娘,这么大个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应下了?”

“人家田家大少奶奶跪在地上求我,我哪有工夫跟你商量去啊?这娘仨真是可怜,再说,丹丹那孩子多好看,多懂事,多招人喜欢。人家娘仨要不是遭了难,就咱们梁家打着一万盏灯笼,也找不到田家大小姐来给咱满囤当童养媳啊,好歹人家也是大户人家之后啊。”梁妻同情地说道。

老梁瞪了老婆一眼,“这大荒年的,你往家领了一张嘴,你还攀高枝儿了你!”

“我不是心软,看着他们娘仨可怜吗?”

老梁叹了口气,“要说那也是个好人家,我小的时候有一年闹饥荒,田家老太爷在门口支了十口大锅,向附近十里八村的乡邻施粥半年,救人无数。我要是不天天去田家喝粥,也早饿死了。说起来,人家田家对我有恩哪!有恩不报非君子。宁给饥人一口,不送富人一斗。丹丹这孩子咱要了!”

梁妻高兴了。

“虽说是买来的童养媳,咱也得对得起良心,拿人家孩子当亲闺女养。赶紧把那半口袋小米送过去。让小田青母子俩也有口稀粥喝,好歹度过这个荒年。听算命先生说,明年是二龙治水,年景一定比今年好,到时候,遇上个丰收年景,日子就好过了。”老梁是个厚道人,也只好应了。

梁妻眼圈红了,“满囤他爹,我就知道你心肠软得像面团,当初,我爹把我嫁给你真没嫁错。”

“那是。嫁给我,你就偷着乐吧。快去吧!”老梁看着妻子直让她快去田家。

田丹丹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去了梁家,每天都主动背着满囤在山坡上打猪草,梁家夫妇对她也很疼爱,丹丹有时在山上摘了野果子,还会带给小田青吃。淑贞靠给人缝衣服维持着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了下来。

田耀祖被两个土匪扒走了衣服,白天还成,到了晚上就凉了。没有了钱,他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白天吃不上饭,晚上也只能宿在破窑洞里,那份艰难真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就这样,已经狼狈不堪的田耀祖,提着个打狗棍,拿着个破瓢一路乞讨来到了包头。这天他走到了一家莜面馆门前。见一个伙计从车上往下卸面袋子,便走上前道:“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那伙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问:“是山西人?”

“啊,老乡!行行好,给口吃的吧!”田耀祖也听出了乡音。

那伙计细细看他,“哎?我看你怎么有点面熟呢?”

“龚丰仓!”田耀祖先认出了这个伙计。

“你是那个穿皮鞋洋袜子的阔少爷!”龚丰仓想起来了。

“惭愧惭愧!”田耀祖低下头。

“你……你出了什么事了吧?”

“我遇上了关东来的土匪,他把我洗劫一空,衣裳扒了,皮鞋也抢走了。我……我现在是虎落平川、龙困沙滩了!”田耀祖叹着气说道。

“哎呀,这这……你等着,我把这几袋子面扛进去。你别走,啊!”

田耀祖知道碰上好人了,忙说,“我来帮你吧!”

“你成吗?要不还是我一个人来吧?”

“我行!能行!”田耀祖扛着袋子往店门里走,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终于把口袋扔在了地上。

“哟,闪着了没有?”龚丰仓扛着口袋过来。

“没事儿。”田耀祖弯腰要提那口袋。

“别动,我来吧!”龚丰仓扛着一只口袋,弯腰夹起地上的面袋。田耀祖累得晃晃腰,活动活动肩膀。龚丰仓干完活走出来,他解下围裙抽打着身上的面粉,“这会儿不到饭时,没有客人,你进来吧,我给你做碗烤姥姥。”

田耀祖跟着他进了门,“唉!”马上又扶住后腰。

“怎么?腰抻了吧?要紧不?”

“没事,活动活动就好了。”田耀祖撑着腰。

“你看你一个阔少爷,怎么能干这种苦大力的活儿呢。”龚丰仓同情地说。不一会儿就端上一屉烤姥姥。田耀祖饿极了,上手就抓,一下子烫着了,他把手放在耳朵上“哟哟哟”直叫。

“别着急。烫着了吧?我把汤和作料给你拿来,你先等一等。”龚丰仓又端上了汤和作料,“吃吧。不够我再给你拿。”说着走到水牌子处,用毛笔写上:“龚丰仓欠十五文。”

田耀祖抬头看见了,“你记账啊?”

“啊。我跟老板说了,这些都在我的工钱里扣。”

“龚大哥,你我萍水相逢,就对我这么好,我……”田耀祖鼻子一酸,咽下了后边的话。

“你用不着这样。谁还没有个为难着窄的时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谁让我们都是喝汾河水长大的呢!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贵姓?”

“免贵姓田,你叫我老田兄弟就成了,名字——我现在这个样子,辱没了祖宗,不提也罢。”田耀祖羞愧地说。

“成。老田大兄弟,你在口外有买卖吧?”

“不瞒你说,我祖上几代人在包头做过生意,置了一大份家业,后来,从我爷爷那辈起就不做生意了,靠地租过日子。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在我的手上,着了一把天火,家业烧得片瓦无存。我爹、老婆、孩子全烧死了。被逼无奈,我只好走西口,想重振祖业。”田耀祖说得真一半假一半。

“啊!原来是这样。可你想过没有,打算怎么开始呢?总不能靠乞讨度日吧?”龚丰仓信以为真。“唉,说来惭愧。我在家的时候,一切都是我爹当家。我……什么都不会。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啊,你读过书?”

“读过五年私塾,后来朝廷取消了科举,我就不念了。不过,四书五经还算是烂熟于心了。”这次他没有说谎。

龚丰仓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说出来你掂量掂量,要是觉得可以,咱们就办;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

田耀祖忙说,“您快说!”

“包头城里有个大相士丁半仙,灵!吐口唾沫就是颗钉,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打从前年冬天就中风了,半身不遂。他膝下无子,本来认了个干儿子,一看他病好不了了,头几天席卷了他的全部积蓄跑了。”

“这也太缺德了!”田耀祖骂了一句。

“他是枉披了一张人皮。田大兄弟,我的意思是,你呢去伺候伺候他,他要是感动了,备不住能把他半仙的本事教给你。这样,你肩不用挑担,手不用提篮,虽说发不了大财,可成家立业还不成问题。你看怎么样?”

田耀祖乐了,不就是煎汤熬药、端屎倒尿嘛。他一口答应了。龚丰仓又嘱咐他给老头子翻翻身,推拿推拿,免得他身上长疮。

“行,我常去县里澡堂子洗澡,还有剃头的,都给我推拿过。像不像,做几分样,也能对付个八九不离十。说走就走,我这就过去!”田耀祖把剩下的汤又喝光了。

龚丰仓拿了一件长衫和一双布鞋,“这是我的布鞋,是我老婆做的,从家里带来,还没上过脚呢。你穿上试试,大小合适不。”龚丰仓看他穿着有点儿大,“大一点儿,不要紧,穿大鞋放响屁,舒服。这件长衫还有八成新,你罩在外边,再把脸好好洗洗,就像个有学问的人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田耀祖一边推辞一边接下东西。

“哎,我们是老乡嘛!”

田耀祖打扮完毕,龚丰仓看了看,“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一打扮,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了。刚才我见你那个样子,也太惨了!”

田耀祖真诚地说:“大哥,我要是有了出头之日,我一定忘不了报答你!”

被淑贞救过的孩子李义,也走西口来到了口外的杀虎口,差一点病死,被一户殷实人家的老夫妇救下,那户人家碰巧也姓李,夫妇二人五十岁了没孩子,当下收他做了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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