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因酒店离圣塔莫尼卡市很远,靠近垃圾处理场。一条市际铁路正好把酒店所在街道一分为二。正当我到达我要找的地方所在的街区时,一辆两节的火车以时速四十五英里呼啸而过,发出的噪声和运输机起飞时的声响有得一拼。我加速从它身边驶过,穿过这条街,把车停到一个荒废的市场前面的水泥地上。我下车,站在墙角往回看。

在某个窄门上我看到了梅因酒店的标志,那个窄门夹在两个商店的前门之间。商店都是破旧、空荡的双层无电梯公寓。酒店的木器会有股煤油味,百叶窗会有裂缝,窗帘会系着劣质的棉质饰带,弹簧床垫也会扎人后背。我对梅因酒店这种地方了如指掌。因为我曾在这种地方过夜和监视别人,也和里面刻薄又骨瘦如柴的女房东争执过。在那里我挨过枪子,还可能有过一两次被拉走送去停尸房的经历。住在这种廉价旅馆里的都是些底层人士,比如吸毒者和针孔注射者,以及那些在你打招呼之前就对你开枪的小鬼,他们都是吸着大麻长大的。

酒馆在我站的街道这一侧。我回到克莱斯勒车上把枪别在腰带上,之后沿着人行道走过去。

酒馆上方有个写着“啤酒”的红色霓虹灯标志。宽大下拉的帘子遮挡着前橱窗,这一点都不合常理。酒馆是个半沿街的翻新店面。我打开门,走进去。

酒保正在玩免费的弹珠台游戏。一个头戴棕色帽子的男人坐在凳子上看信。

吧台后面的镜子上有潦草的白色字体标示酒水价格。

吧台很普通,是个巨大的木质柜台。柜台两端各挂着一把旧式柯尔特点44口径左轮手枪,任何枪手都不会佩戴那种廉价易损的枪套。墙上的打印卡片写着恕不赊欠,还有应对宿醉和去除酒气的方法。墙上挂着美女的照片。

这个地方看起来入不敷出。

酒保结束弹珠台游戏后走到吧台后面。他约有五十多岁,闻起来有股酸臭味。裤管磨得破旧不堪,走起路来好像脚上长了鸡眼一样。坐在凳子上的那个男人一直对着信件发笑,粉红色的信纸上面写着绿字。

酒保把他脏兮兮的双手放在吧台上,像喜剧演员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说:“来点啤酒。”

他缓缓地倒酒,同时用旧餐刀划过玻璃杯。

我抿了口啤酒,左手握着杯子。过了一会儿我问道:“最近见过卢里德没?”这貌似没什么不妥。因为所有报纸都没刊登有关卢里德和墨西哥人弗恩特的报道。

酒保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眼周的肌肤皱成了蜥蜴皮。他总算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回答道:“我不认识他。”

他的喉咙上有一条粗大的白色伤疤。他之所以有这样沙哑低沉的嗓音是因为喉咙被刀子割伤过。

看信的男人突然拍着大腿放声大笑,他喊道:“我得去告诉慕斯,这信是在桶底找到的。”

他从凳子上下来,慢步走进那扇后墙上的门。他是个长相普通的黑人壮汉,进门后随即把门关上。

酒保用他沙哑的声音低声说:“卢里德?真是个有趣的名字。来这里的人很多,我不可能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你是警察?”

“我是私家侦探,”我说。“用不着拘束,我只是来喝点啤酒。这个叫卢里德的家伙挺显眼,是个浅棕色皮肤的年轻人。”

“嗯,也许我之前见过他,但记不起来了。”

“慕斯是谁?”

“慕斯?他是这里的老板,叫慕斯·马古恩。”

他将一条厚毛巾浸到水桶里,折叠着拧干,拽着毛巾的两端放在吧台上。毛巾被拧成了一根2英寸宽、18英寸长的棍子。如果知道怎么使用的话,你可以用那样一根木棍把人打到隔壁郡去。

那个手拿粉红色信件的男人从后门走出来,仍旧低声笑着。他把信塞进口袋里,悠闲地走过去玩弹珠游戏。这样一来他就处在我身后方的位置,这让我开始有些不安。

我迅速解决完啤酒,从凳子上下来。酒保还没有收我啤酒钱。他握着拧干的毛巾,徐徐地前后挥动着。

“啤酒不错,”我说,“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下次再来。”他悄声说,接着将我的酒杯打翻。

我愣了几秒钟。当我再抬起头时,身后的门被打开,一个手持长枪的壮汉走了进来。

他不发一语,只是站在那里把枪口正对着我,枪管看起来像隧道一样深邃。这个男人皮肤黝黑,非常强壮,有着摔跤选手的体形。他看起来相当结实,真名也不像是叫马古恩。

酒吧里没人说话,酒保和那个持枪的男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随即我听到市际铁路的轨道上有辆列车开来,车速很快,噪声也很大。动手的时机到了。列车的阴影刚好掠过前窗,没有人能看到屋内的情况。火车驶过时产生的巨大噪声会把枪声淹没。

列车逐渐逼近,动静也越来越大。我必须在声音变得足够响之前行动。

我头朝前翻身越过吧台。

有模糊的巨响声伴随着列车的轰鸣。头顶咯咯作响,声音貌似是从墙上传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发出响声。火车经过的轰鸣声逐渐增大。

我撞到酒保的腿部,同时摔在肮脏的地板上。他骑在我脖子上。

就这样我的鼻子触到一摊变质的啤酒,一只耳朵贴着坚硬的混凝土地面。我的头部开始感到剧烈疼痛。我伏向吧台后面的一块遮泥板,半转向身体左侧。我把枪从腰带上猛地往外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枪不但没掏出来,还卡在了左裤腿里。

酒保发出恼怒的声音,接着有滚烫的东西扎着我。我在那一刻没听到任何枪声,我并没对酒保开枪。我把枪口猛地推向他身上的某个部位,有些人对这个部位很敏感,他就是其中一个。

他像界外球般嗖地从我身上下来。他没大叫并不代表没试图反抗。我挪了挪身子,把枪抵在他裤裆上。“别动,”我冲他喊道,“我不想对你耍无赖。”

又有两声枪响。火车已驶向远处,但没人注意。子弹穿透了木质吧台,吧台很旧、很结实,但是还不足以抵挡点45口径的子弹。酒保在我上方发出叹气声,有湿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老弟,你还是对我开枪了。”他低语道然后朝我身上倒来。

我及时将身体挪开,移动到吧台末端离酒吧前门最近的地方环视酒吧。一个头戴棕色帽子的人离我只有九英寸远,我们的脸在同一水平线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只一眨眼的工夫却感觉久到足以让幼苗长成大树。但是实际上时间是如此之短,以至于我身后的酒保还没有完全倒地。

这是我最后一把枪,没人能夺走它。趁眼前这个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把枪捡起来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滑向一边,同时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我听到了这声枪响,枪声之大就如同世界末日到来了。我差点没听到后门被关上。我沿着吧台末端往前爬,急忙拾起地板上什么人的一把枪,然后藏在木质吧台的角落里。没有人朝吧台开枪。我只将一只眼和脸的一部分露出吧台。

后门被关上了,门前空荡荡的。我跪起身来仔细地听着。另一道门也关上了,接着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发狂般地穿过房间,撞开门冲出去。这居然是个陷阱。他们关上门发动车子只为引我上当。有人手持啤酒瓶朝我砸来。这是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三次被击倒。

这次我是大叫着醒来的,嘴里尝到鼻内氨水的苦味。我转向某人,但实际上根本就动弹不得。我的双臂像被抛了四吨重的锚般沉重。我呻吟着扭动身体。

我慢慢看清楚面前的这个无趣却心细的男人,是个身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

“感觉如何?”他咧着嘴笑,“有些人喜欢配滋补酒喝。”

他拉住我,什么东西夹住了我肩膀,然后给我扎了一针。

“剂量很少,”他说,“你的脑袋伤得很严重,不能到处乱走。”

他走开了。我四处张望,但眼前一片模糊。接着一个女孩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神情安静专注。那是卡萝尔·普瑞德。

“好吧,我就知道你会跟踪我。”

她笑着走了过来,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而我看不到她。

“那群浑蛋把你裹在毯子里想把你装在卡车里运走,巡逻的警察正好赶上了。”她说。

我还是看得不太清楚。我看见一个身穿蓝衣的高大男人面红耳赤地来到我面前,手里还拿着枪。门是开着的,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呻吟。

卡萝尔·普瑞德说:“还有两个人也被裹起来了,不过他们已经死了。天哪!”

“回家去,”我没力地嘟囔着,“回家写你的专栏故事去吧。”

“笨蛋,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她继续轻抚着我的脸颊,“你肯定在来的路上就想好怎么说了吧?昏昏欲睡了吗?”

“一切都搞定了,”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把这个中枪的家伙带到你们能治疗他的地方,我想让他活着。”

瑞维斯仿佛从雾中走来。他的脸慢慢清晰起来,脸色苍白,神情专注,看起来十分严厉。他俯下身来,好像坐在我面前一样近。

“你得放聪明点,”他声音尖锐,“好了,说吧。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头痛欲裂。你自找的,活该。”

“给我点酒。”

我看到恍惚的影像,有道明亮的光闪烁着。我的嘴触及了瓶口。烈酒穿过喉咙,有些流到了下巴上。我转过头,不再喝了。

“谢谢。抓住马古恩了吗?就是那个老大。”

“他全身多处中弹。他正由警方护送,在去市里的路上。”

“找到那个印第安人了吗?”

“嗯?”他哽住了。

“他在帕里塞茨镀铁十字架下面的灌木丛里。我开枪杀了他,但不是故意的。”

“天哪!”

瑞维斯又走开了。卡萝尔·普瑞德开始缓慢且有节奏地摸着我的脸颊。

瑞维斯又走回来坐下。“那个印第安人是谁?”他突然问道。

“他是苏克西安的打手。苏克西安巫师是——”

“我们知道他,”瑞维斯直接打断我,“侦探先生,你昏迷了整整一个小时。那个女人和我们说了卡片的事情。她说是她的错,但是我不信。总之有些古怪。我们也已经派警察过去了。”

“我当时就在那儿,在他家里。”我说,“他肯定知道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害怕我,但是却没把我杀了,这点很有趣。”

“他不是职业杀手,他把这工作留给了慕斯·马古恩。”瑞维斯冷淡地说着,“慕斯·马古恩直到最近才崭露头角。这是他从这儿到匹兹堡的记录。但是别紧张,这是死前忏悔的酒。对你来说再好不过了。”

他又将杯口抵着我的嘴唇。

“听着,他们是个抢劫犯罪团伙。”我沉重地说,“苏克西安是幕后首脑,林德利·保罗是社交人员。保罗肯定隐瞒了他们一些事情——”

瑞维斯说:“胡说。”这时远处的电话响了,有声音传来:“长官,找你的。”

瑞维斯便走开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坐下。

“刚才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他轻声说,“布伦特伍德高地的一套山顶别墅里有个金发男人死在椅子上,旁边还有个大哭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自杀。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条翡翠项链。”

“伤亡太多了。”我说着就晕倒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在救护车里。起初我以为车里只有我自己,后来我触到卡萝尔·普瑞德的手才知道并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完完全全失明了,连光也看不见。其实是因为缠了绷带。

“医生在前面和司机坐一起,”她说,“你可以握住我的手,我能吻你吗?”

“只要你不让我负责任。”

她温柔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醒过来。”然后吻了我,“你的头发有股苏格兰威士忌的味,你是在酒里洗澡了吗?医生不让你说话。”

“他们拿一整瓶威士忌敲我头,我和瑞维斯说了那个印第安人的事了吗?”

“说了。”

“我有没有告诉他普伦德加斯特夫人认为保罗参与——”

“你根本就没提起过普伦德加斯特夫人。”她说得很快。

我不发一语。片刻后她说:“那个苏克西安看起来像很有女人缘的男人吗?”

我说:“医生说了,我不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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