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慌了手脚的男人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更不知手脚往哪里放,头往哪里钻了。

宫灯的穗子被人扯住,整个灯也便不再摇晃,灯下的茶几和绣墩等物也都归了位。这个时候,三个来捉“鬼”又被“鬼”吓得糊涂的男人才定过神来,审视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灯下,站着一身蜡染衣裙的一位老妇,素朴而不失端庄。

大家都认出:她是陶居的女主人,朱砂老先生的夫人周天筠。她手持一把长嘴紫砂壶,笑矜矜地站在茶几旁。

“我是来给大家添茶的,”周天筠声音很平静:“天要亮了,外面露水重,别着凉。我看你们还是进屋里商量去吧。如果不方便让我听到,我就不客气,少陪了。”说着,她熟练地填满茶几上的三个茶杯,浅浅地点了下头,便径自走向陶居的楼里。

目送殷勤的女主人,三个男人才发现,她脚下穿了一双非常合脚的软底高帮绣花鞋,走起路来一丝儿声响都没有。怪道是三个大活人都没有发现,她什么时候幽灵似的来到树下,站了多少时辰,竟幻觉是欧阳婷的魂儿来问候。

周所长拾起刚才掉在茶几上的半支烟:“那也好。就给我们拣个现在没有人睡的房间吧。”

走在前面的周天筠并不回头:“您还觉得他们这些人有多大定力呢?谁还敢在死尸边上睡觉,早就走没影儿了。”

“这大半夜的,都上哪儿了?”

“娇娇陪着他爷爷去了天华大师的道观,儿子、儿媳去了儿媳的娘家,好在都不远……”

“您为什么没走啊?”路晓驿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

“我一个形将就墓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我走了,谁招待你们呢?倒个茶也得有个人呀!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听上去满是理。所以三人也便不再续这话茬儿,跟着女主人走进了一楼的一间客房。

房里也有一方茶几,并四把高背椅子。

四人落座,周天筠又取来香烟和紫砂的烟缸,都放在周勤面前。

重置茶盅、茶壶,一壶酽酽的“碧罗春”在“紫砂小斗”里翻滚起乾坤。

周勤好像非常怕周天筠离开,忙开口说:“朱夫人,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讲你们家昨晚的茶宴。”

周天筠双手叠放在紫砂小斗上,眼睛眯成两条线,定睛在墙上一幅《夜宴图》上。

茶宴还得从主宾朱炽说起。

朱砂的祖上世居朱家镇。朱砂的祖父朱庠子生于清咸丰年间。17岁,娶妻贾氏。18岁那年便有了长子朱榭,也就是朱砂的父亲;次年又得了次子朱槐。28岁那年,像皇家的继位大典一样,经过整个家族见证的隆重仪式,他正式成为朱门从赵宋王朝传下来陶窑的第十八代传人。

别看朱家镇不大,可朱家陶窑烧出来的钟、壶、瓶、盏无一例外地被运到千里之外的京城,纳进皇宫。您说了:皇家喝茶能用几柄壶?那您就外行了。皇家可能一柄砂壶都用不着,就在架儿上摆着。宁可用不着碎了它,也不许流入民间。什么叫皇权至上呢!

让朱家陶窑受宠的第一要件,便是那朝音山上的陶土。山阳的土日积月累承日月精华,烧出来的物件明艳动人,呈现茶色而又透着赤红;山阴的土要去尽表层浮土,在一尺下面取。这里的土烧出来的物件色暗近黑,但是光泽极好。

这朱家世蒙圣恩更是在于从祖上传下来的紫砂器烧焙工艺要诀――《紫砂秘籍》。书是线装的,一共七本。据说在这个秘籍里,备陈制作过程的全部流程。就连取土的时辰、盛器、地点等等都有讲究。

朱榭自小就同父亲在陶窑里学艺,也做出些许让人称道的物件,供王孙贵冑们把玩一阵子,也就完了,并没有传世之作;说起那次子朱槐,更不屑了。二十一岁那年,他就追随他所谓的“仁人志士”,剪了辫子,做了国民革命军。

朱庠子是个高德高寿之士,到了他八十岁高龄的时候,自觉再靠自己撑管陶窑日渐不支,于是在子孙中选中了最有陶艺天份的长孙儿――朱砂,继承朱家陶艺事业。这让其他子孙好个不忿。

1945年,朱家发生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朱砂率众清理出日本鬼子侵略时被土封起来的陶窑,到山上取来山阳之土,烧出光复后的第一窑陶壶,从小到大共四件――呡、呷、咂、吲。四件器物橫、纵、序、杂,不论如何摆放,都有不同的韵味。朱砂自觉得意,总冠“品茗四宝”之名。

第二件,朱砂翻建新居。二层小楼从三月十五动工,六月中便工程告竣。朱砂将工匠遣散,也不许他人接近,自己在新房子里忙活了半个月。当家人被延请回新居时,眼睛都瞪得浑圆:这新居俨然一柄硕大的紫砂器,连高大的院墙也是那茶色茶香的茶壶样儿,略泛光泽。朱家人从那时起便住在这里,再也没有迁居过。

第三件,朱槐、朱炽父子升迁,荣归省亲。

光复后,朱槐回到了南京,在国民政府里任了局长,他唯一的儿子朱炽也年满十八,从了军。仰仗在政府里做官的父亲,已经做上了排长。听说在老家的朱砂造了一幢举世无双的房舍,二人都想回来看看。

朱槐与朱炽回乡省亲,也让朱家上下体味了十天的亲情之暖。尤其是朱门事业传人朱砂,见到了经年不见的叔叔朱槐和从未谋面的堂弟朱炽,很是殷勤事奉,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品茗四宝”予叔叔赏玩。朱槐自是爱不释手。朱砂在一次酒酣之后,大方地将“品茗四宝”送予了叔叔。

第四件,要员题宅。

朱槐的上司陈立夫闻听朱槐描述朱家新宅的诸多神奇,也很想前往一观。终于在他一次出巡时,绕路来到朱家镇;见了这旷世之作,惊叹不已,信手提笔,亲题“陶居”二字。

一九四九年,朱槐与朱炽随国民党逃去了台湾小岛,从此海峡隔亲情,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每逢佳节或是静谧难眠之夜,朱砂心中总是升起长长的思亲之情。七天前,他突然收到署名“朱炽”的电报,上书:“本月望日抵家,共赏家乡圆月。弟朱炽初八日自高雄。”

七天太长了,朱砂有点等不及;七天又太短了,来不及为迎接远归堂弟准备更多的东西。他竟再不出门,构思新作品做见面礼。还有三天朱炽就要到家了,凌晨三点,朱砂便带上三层细纱缝成的锦囊上了朝音山。回到家又把自己关进了十坪见方的工作室。连一日三餐都不出来,要家人用食盒盛着送至门口。

十五这一天上午,他终于走出了工作室。在午饭的餐桌上,他给孙女朱娇娇布置了任务:用下午时间送五纪请帖,请朱家镇镇长金绍良、市电视台女主播欧阳婷、著名江南名画家何逸云、三清观主人天华道人和江南名模莎莎小姐于当晚掌灯时分来陶居参加迎接堂弟朱炽的茶宴。

饭后,朱砂独自踱进了书房。从书柜里端出一方锦盒,打开来,取出上好的宣纸,轮起饱蘸墨汁的羊毫。左一张写得不好,撕掉!右一张不理想,团成团扔在地上。半个多小时过去,他还是没能把三个字写得顺自己的意。

最后,他发现锦盒上面的红色蜀锦甚好,也不管其他,一把撕下来,展平,铺在书案上,用镇尺压平。又换上一支羊毫,用八分体书了三个大字:“半生月”。

这就是今日他给堂弟接风的见面礼,也是今夜茶宴的主题。

他怅然地颓坐进藤椅里:想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怎禁得这般思念之苦。上一次与堂弟分别正是那陈立夫为陶居题字的时候。六百个月圆月缺!

朱砂就这般倚在藤椅里,醒醒睡睡,直到日头西沉,院子里人声嘈杂起来。

被延请的客人有四位已经到了,由周天筠和朱娇娇陪着,正坐在皂角树下的绣墩上闲聊。

穿着白色小衫、紫色纱裙的欧阳婷斜戴着一顶白色小凉帽出现在院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摘下小帽在面前挥动,向院中的主人和客人打招呼,扇起一阵香风。

娇娇很看不上她那浪样儿,于是装作没看见,依旧与何逸云看他新近画作的照片。倒是林莎莎袅娜着“T”台上的步履,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真是千呼万唤才出来!让我们好等。”

“不好意思,台里的活儿太忙。”

“可就忙死你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可能做成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就你这张嘴厉害!朱老呢?”

这会儿与娇娇闲聊的何逸云听见欧阳的声音,正抬头望向这边,摆动着手里的画笔跟欧阳打招呼。欧阳故意不理会他,在人群中寻觅着。嘴里说找陶居的老主人,岂不知她在找这陶居的少主人朱石。

朱炽被朱家公子朱石从码头上接到陶居,已经是掌灯时分。

朱砂被朱石的妻子请出书斋时,朱炽正一边说:“我那哥哥在哪里?让我好想啊!”一边往里走。

在门前,两个人的四只手握在了一处。

半天功夫如置身无人之境。就那儿站了许久。还是周天筠走上前来劝:“这五十年的话,就这么站着一气说完不成?客人们还等着呢!倒是给人家介绍介绍啊?!”

“这是嫂嫂吧?”朱炽依旧拉着朱砂的手,转过脸来对着周天筠:“上次来,嫂嫂还没过门哪!”

“可不是嘛!”朱砂用手掌揩了一把老泪,抢着说。

他急忙拉着朱炽走到皂角树下众人中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今天咱们家的客人。”从天华道人开始,众人一一被介绍给了朱炽,也纷纷落了座。朱石也落了坐。周天筠将书房里的藤椅搬出来,放在了摇椅边上。老哥俩儿你推我让,到底还是朱砂坐在了主位上。

三十几样的茶点摆满了两张大的八仙桌,主食则是三大篓湖蟹。从镇上借来四个服务员忙活着布茶点、剥蟹子。本来周天筠和朱娇娇并不能坐上席面,这是朱家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经不过朱炽的一再劝说,也就坐了。

朱砂站起身走进了房,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红漆大木匣出来,重重地放在根雕茶几的正中间。一道紫光从上盖子的缝间直射出来。

大家揣测着里面到底是何等物件,竟能射出光来。

不待大家多费神思,朱砂将木匣打开,从中捧出一柄紫砂陶壶。

你道它有多神奇?

一句话――妙不可言。一轮满月,有阴云遮蔽。极细小处,有细丝穿着,提起则是壶盖,壶盖离开壶身,满月立即亏出缺儿来,变成了下弦之月;将香茶散入,注进开水,再盖上盖儿时,云开雾散,好一轮皓月当空!

在座的宾朋们大呼神奇。何逸云更是忙忙地抓起笔,在随身带着的素描纸上勾划这“半生月”的妙处,还连连地说:“好啊,真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真乃神来之韵!”

朱娇娇守在名模林莎莎身边,为她讲解着爷爷这作品的妙处,也算是解释何逸云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看上去她得意至极:“论这紫砂术艺的美,都在形、神、气、态你看爷爷这半生月,从形上说,外轮廊即是一轮如盘的满月,被乌云遮蔽,好生遗憾;那壶盖取下时,这明月又亏出缺来,意寓不能圆满,令人心生恨意;待盖子归了位,又有热茶在壶中滚沸蒸腾时,才见得云开雾散之满月,把爷爷对自然界的认知挥洒得一览无余。再说这神,即神韵,能令人意远,体味出韵律。‘月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他跟朱炽爷爷离别了五十年,就如这明月有缺,现在两位爷爷又在家乡的明月下重逢,真是人间第一圆满如人愿的事。说到气嘛,陶艺作品内涵的和谐色泽之美,已经不需要壶上再刻什么字,所有能见到它的人都会在这一圆一缺中体味到作者气贯长虹的豪情了。这大概就是你何大师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吧?”

“不知朱老的这柄新作取了什么名字?我们也好看看娇娇小姐对朱老爱之深切。”

林莎莎坐直身子,向朱砂发问。

“我老人家的这柄是特为迎我兄弟的,正像娇娇说的那样,名为‘半生月’!”

又博来一片叫好声。何逸云向朱娇娇竖起大姆指。

大家正在赏玩着这半生月的妙处,朱娇娇不知几时离了席。不一时,她却出现在了墙边的白玫瑰丛前,已在那里摆好几凳和一张古筝,盈盈地走到天华道人面前,一手背在后面,一手作了请的动作:“大师,请赐曲!”

天华道人手起处,一曲《彩云追月》飞满陶居的每一个角落。

茶宴就这样开始了。

席间,为了凑趣,林莎莎拿院中央的花坛边沿作了T台,可就是古筝曲的节奏过于舒缓,按这节奏走起来,着实不容易。她索性夸张起来,把个时装表演跳得像唐代宫廷乐舞,逗得大伙捧腹不止。欧阳婷那尖酸刻薄的嘴不会错过这个挖苦人的机会。她发挥主播的才能,极尽丑化莎莎之能事,到了招得莎莎赌气走下了她的“T”台,任大家一个劲儿叫好、

央求,也无济于事。

这一下,娇娇不干了,向欧阳婷甩了白眼,扭身离席走了。

夜半时分,曲终人散,各自回到朱家事先给安排好的房间安歇。只有天华道人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于是开了朱家的后便门,解开一直拴在门桩上的缆绳,驾小舟离开了。

周天筠和娇娇自有主人之分,忙着为众人铺陈被褥,打水净面,收拾茶宴残局。

朱砂则不管这些琐事,陪着朱炽到一楼客房。二人一丁点儿睡意都没有,于是唤来周天筠,重沏香茶,握手长谈起来。直到朱砂回房歇息,被欧阳婷的尸首惊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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