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把日将军塞进袍襟里, 小猎犬立即挣扎着要往外钻。他低头一看,怀里鼓鼓囊囊一团动来动去,哪里遮掩得住。

眼看着宫人要打帘, 尉迟越急中生智, 一个箭步蹿到帐幄中, 抱着狗儿和衣往床上一躺, 想一想, 又跳起来灭了帐边的铜灯,然后躺了回去。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狗同床共榻, 太阳穴突突直跳, 鸡皮疙瘩一层叠着一层, 但事急从权, 也只好忍耐, 反正这身衣袍连带着席簟床褥衾枕都不能要了。

好在他方才为了教导日将军,屏退了宫人和内侍, 此时殿中只有一人一犬,否则叫下人看见, 太子殿下的颜面不知该往哪儿搁。

沈宜秋隔着帘栊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走进殿中,却不见尉迟越, 不由诧异:“殿下?”

帐幄里传来一声轻哼。

沈宜秋走到帐前,只见男人面朝床里和衣而卧, 连发冠都没摘, 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古怪, 沈宜秋试着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殿下?”

尉迟越含糊道:”孤……孤有些醉了……“

沈宜秋越发狐疑,她只见过真醉的人坚称自己没醉,从未见过急着认醉的, 况且太子若是醉酒,怎么会没有宫人、内侍在旁伺候?

尉迟越显然有事瞒着她,不过她也无意窥探太子的秘密,甚至不曾往帐中多瞧一眼,不过若是帐中有别人在,黄门方才也不会让她顺畅无阻地进来了。

她想了想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尉迟忙将脖子转过些:“不必了,孤一身酒气,难闻得很,孤叫黄门来伺候即可,太子妃请回吧。”身子却不动,仍旧朝里侧躺着。

说罢发觉自己口齿清晰,言语又有条理,实在不像醉酒得样子,忙找补道:“孤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你先回承恩殿,孤沐浴后便过来。”

沈宜秋道:“殿下若是不适,便在长寿院安置吧。妾只是来向殿下道谢……”

尉迟越感到怀中的小猎犬开始扭动起来,他生怕狗儿吠叫,只盼着太子妃快点走:“太子妃不必多礼,孤不过是随便选了一样,你喜欢便好。”

太子一向是这样,便是费劲心机也要装出举重若轻的模样,她外祖留下的手迹寥寥无几,而东宫的库藏浩如烟海,哪会那么碰巧,正好选中这一件。

沈宜秋抿唇一笑:“这份贺礼于妾而言珍贵无比,妾不胜感激。”

尉迟越欲哭无泪,太子妃平日惜字如金,要她与自己多说几句话都不可得,眼下他只求她快走,她却不肯走了。

怀中的日将军越发不安分,朝着他怀里拱,边拱边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宜秋听见动静,狐疑道:“殿下?”

尉迟越忙学着奶狗的声音叫唤起来:“呜……呜……无妨,是孤饮多了酒,有些胸闷。太子妃先回吧,孤稍后就来。”

与此同时,日将军已经扒开他的衣襟钻了进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胸膛,不一会儿便将中衣领口扒松,湿凉的狗鼻子在他胸口一小片肌肤上蹭来蹭去。

尉迟越毛骨悚然,几乎灵魂出窍,强忍着没把拎起狗扔出去。

日将军却不领情,不耐烦地弓起背。

尉迟越与这猎犬相处多日,对它的动作了如指掌,知道他这是在运气准备大声吠叫,慌忙中把手放到狗嘴前。

他的手方才抓过肉脯,日将军嗅了嗅,果然忘记了叫唤,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起太子的手来。

沈宜秋听见帐中奇怪的声响,迟疑道:“殿下……无事吧?”

尉迟越此时恨不得将手剁了,声音听着有股子万念俱灰的味道:“无事……是孤在咂嘴……你先回去,孤再躺片刻便来。”

沈宜秋行个礼道:“妾先告退了。”

尉迟越如蒙大赦。

就在这时,怀中的小猎犬忽然动剧烈挣扎起来。

而沈宜秋还未退至殿外,尉迟越使劲抱住狗,扯过被子便将它包裹起来,那小猎犬挣脱不开,便即吠叫了一声,虽然用被子捂着,可声音还是传出些许。

沈宜秋停住脚步回过身:“殿下,方才那是犬吠么?”

尉迟越一僵,随即矢口否认:“孤怎么没听见?大约是外头的野狗在吠。”

沈宜秋将信将疑,方才那一声犬吠实在不像是从外头传来的,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尉迟越会在床上藏只狗,便即退出了殿外。

尉迟越待人出了门,这才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

日将军从衾被里钻出来,在太子的床上蹿来跳去转着圈,似在寻找什么。

尉迟越正要将它拎下床,便见它在自己枕头上嗅来嗅去,忽然抬起一条腿。

尉迟越情知大事不妙,却无法阻止,只来得及堪堪躲开。

很快水声响起,一股令人不悦的气味弥漫开来。

片刻后,宫人们便看见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逃命似地从殿中蹿出来,后面跟着欢蹦乱跳的日将军。

尉迟越两世为人,还死过一次,但如此可怕的经历绝无仅有。

他在浴池中泡了半日,将皮洗脱了一层,这才擦干身子,换上薰了十七八遍的洁净衣裳,这才往承恩殿去了。

沈宜秋知道他要来,沐浴更衣后并未立即就寝,而是坐在榻上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便即放下书迎出来,五步开外便觉太子芬芳扑鼻,活像个长脚的香炉。

尉迟越却仍疑心自己身上有怪味,时不时抬起袖子闻一闻。

沈宜秋行过礼,将他延入殿内。

这时已近二更天,两人酬酢了一日,都已十分疲惫,尤其是太子,更是心力交瘁。

但尉迟越还是命黄门将带来的酒肴摆上,对沈宜秋道:“我还未贺你生辰。”

沈宜秋便要捧壶斟酒,尉迟越却先一步执起酒壶道:“我来。”

便即斟满两杯酒,端起酒杯,想说两句祝语,对上她烛光中盈盈如水的眼睛,却忽然忘言。

沈宜秋莞尔一笑:“妾满饮此杯,愿殿下身体康健,长乐无极。”说罢仰头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尉迟越失笑:“该是我贺你,怎么反倒叫你敬我。”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端起酒杯:“惟愿沈氏宜秋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沈宜秋眼波微微一动,垂下眼帘道:“妾多谢殿下。”

尉迟越不让沈宜秋多喝,自己却连饮了三杯。

饮罢酒,命宫人撤了酒案,两人洗漱完毕,宽衣解带,躺在床上。

尉迟越多日未与沈宜秋同床共枕,一躺下便不自觉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久违的温软让他几乎要嗟叹。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方才抱过狗,虽然搓洗了无数遍又换了衣裳,可心里仍有芥蒂。

他正打算放开沈宜秋,忽觉腰上一紧,却是沈宜秋回抱了他一下。

尉迟越呼吸一窒,心脏怦怦直跳,顿时把狗抛到了脑后,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他们同床共枕已有一段时日,这还是沈宜秋第一次回抱他,虽然只是轻拢拢的一下,却几乎让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沈宜秋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声,轻声道:“多谢殿下。”

尉迟越未料这份贺礼能叫她如此开心,她外祖的画作虽不多,宫中却也有几件。

正纳闷,便听她接着道:“那屏风里有两幅是家慈的手迹,妾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托赖殿下……”

尉迟越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其中两幅的笔法与其它十六幅不尽相同,似非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不想却是歪打正着,他忙道:“孤并不知晓……”

沈宜秋当然知道,太子便是再怎么料事如神,也不可能猜到其中混着她母亲的手迹,但他虽是无心,她却受了恩惠,不可不承他的情。

“即便如此,妾还是要谢谢殿下。”她道。

尉迟越又觉不对,既然沈夫人擅画,又怎么会没有手迹留下,沈宜秋似乎能看见他心中所想,便即解释道:“家严家慈过身后,妾随家人从灵州回长安,家慈的画作在途中佚失了。”

尉迟越愕然:“怎会佚失?孤着人沿途去寻访……”

话音未落,他已经明白过来,佚失是假,多半是被沈家人毁弃了。

沈宜秋果然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时隔多年,再去找也是徒劳。”

上辈子祖母病入膏肓,她去探望,终于忍不住将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问出口。

沈老夫人终于承认,那些画多年前已叫她烧了。

尉迟越将她抱得更紧,想说点什么安慰她,话却堵在喉咙口。

沈宜秋反而道:“多亏殿下,如今妾随时都能看见阿娘的画作,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越是如此,尉迟越心里越是酸涩,抚了抚她的发丝道:“你还想要什么?孤都替你寻来。”

沈宜秋道:“妾什么都不缺,殿下所赐,妾已经无以为报。”

尉迟越挑了挑眉道:“孤难道是要你报答么?”

他顿了顿,试探着道:“我看时下有许多人养猧子,你想要么?孤不在的时候可以与你解闷。”

沈宜秋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妾幼时曾养过一只猎犬,后来死了……多谢殿下好意,但妾不想再养什么活物。”

尉迟越不由庆幸自己没将日将军送给她,否则定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他拍拍她的背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沈宜秋一怔:“早起?”

尉迟越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自然要早起习武,叫你躲了这么久的懒,明日孤要好好考校你。你好好用功,早日学会骑马射箭,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岁的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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