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 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时候,孙嬷嬷拽着她穿过幽深的竹林小径,她慌乱地伸手, 死命抓住旁边一株竹子。

可孙嬷嬷的力气哪是她一个小小孩童能抗衡的, 她使力一拽, 沈宜秋手心被竹节刮蹭, 一疼便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西园就在眼前, 黑沉沉的剪影笼罩在雾里,像栖息在坟地上的乌鸦。

沈宜秋听见自己哭喊起来:“嬷嬷, 我知错了, 莫要关我进去……”

孙嬷嬷停住脚步, 转过头看她, 咧开大嘴, 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错在哪里?”

沈宜秋怔住,这回是犯了什么错?她想不起来了。

孙嬷嬷狞笑道:“小娘子想不起来了?莫不是在诓老奴?”

沈宜秋慌忙摇头:“不是不是, 不是诓人……能想起来……”

绞尽脑汁地想,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说了灵州话么?”

孙嬷嬷笑而不语。

沈宜秋接着猜:“是因我说想阿娘么?”说到阿娘, 她鼻子一酸,脸皱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来。

孙嬷嬷不说话, 转过头去, 更大力地拖拽她, 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看见孙嬷嬷的手,泛着点青紫, 绷紧的肉皮泛着寒光,像铁铸的一样。她一手抓着她,一手从腰间掏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又是“吱嘎”一声,西园像睡醒的鬼怪张开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后退,孙嬷嬷像擒小鸡似地将她抓起来,开始扒她身上的丝绵袄子。

沈宜秋哭求道;“嬷嬷别脱我衣裳,我怕冷,会冻死的……”

孙嬷嬷笑道:“才九月里,又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小娘子难受一下才长记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么时候真的知错了,老奴就来请小娘子出去。”

沈宜秋嚎哭道:“嬷嬷别关我,我真的知错了……”

孙嬷嬷不为所动,脸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学那些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孩子,叫老夫人听见更要罚!”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声来,紧紧咬着嘴唇,肩头一耸一耸。

孙嬷嬷动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脱得只剩一件单衣。

沈宜秋只觉后背被大掌一推,一个踉跄栽了进去,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哒”,锁落了下来。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为何西园里却是昏黄昏黄的,既不像白昼也不似黑夜。

风从砖墙的破洞里灌进来,打着唿哨摇动庭中的树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这样的小孩全没住。

枯黄的草叶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脚冰凉,寒意像蛇一样在她脊背上爬来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么在翻搅,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用过饭。

外头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门上贴着好几条符咒,新的旧的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黄纸上用血一样的朱砂画满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们都说屋子里有个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听见过她的哭声。他们说天黑后那女鬼就能挣脱出来,到处找人替死。

刚想到这里,天色便暗了下来。

沈宜秋惊恐地抬头,日头已经落到了墙头上,还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门口,用力拍木门:“嬷嬷,我知错了!”

没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经变成土一般的灰黄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来了嬷嬷!”

良久,外面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真的知道错了?”

沈宜秋一愣,随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错了,七娘不该推四姊……”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开外,手里抱着一件狐皮裘,笑着望她:“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祖母并非要罚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规矩。你不比姊妹们,小时候没受好教养,如今要正过来,自然要吃些苦头的。”

说罢冲她招招手:“过来。”

沈宜秋又冷又饿,只想迫不及待地扑进祖母温暖的怀抱里,可她心底深处却明白,那温暖原比捱冻受饿更危险,是要叫她丢命的。

祖母见她不动,神色越发慈蔼,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个炭盆:“七娘如何还不过来?冷了吧?来祖母这里烤烤火。”

沈宜秋看着温暖的炭火,终于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皱纹堆起:“这就对了。”

沈宜秋终于凑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来暖一暖,忽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双脚,她低头一看,却是炭火中伸出一双手来抓住了她的双脚。

她一惊,她的脚已经烧了起来,火焰顺着她的小腿往上蹿,她一边挣扎一边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声音自炭火中传来,一张脸在火中若隐若现:“你看我是谁?”

沈宜秋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挣腿,却发现双腿竟真的无法动弹。

这一吓当真不轻,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许多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里。

她在承恩殿,那抱着她双脚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困惑,尉迟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莱宫么?怎么又回来了?

尉迟越刚迷迷糊糊睡过去,沈宜秋一动,便即苏醒过来,睡意朦胧道:“宜秋?”不觉放开她的脚。

沈宜秋立即将脚抽了出来:“妾无状,睡梦中冒犯了殿下。”

尉迟越听她语气一如往常一般谦恭,听不出怨怼,甚至没有半点不悦,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头:“还疼么?”

沈宜秋微怔,随即轻描淡写道:“谢殿下垂问,喝过药汤便好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若非有两位良娣告诉他实情,恐怕他真要以为她只是略有不适。

他嘴里发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过是一点沉疴旧疾,近来不曾发作过,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来不曾发作过,那两位良娣又是怎么知道的?何况他与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发作过多少回?他一无所知,因为沈宜秋一次也没有叫他知晓。

何婉蕙是蹭破点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泪的,有点头疼脑热的,更是像个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边。

其他嫔妃便是不敢有样学样,真的抱恙时,总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顾垂怜。沈宜秋却不同他说,是不想,不愿,还是不屑?

尉迟越心中涩然:“是孤不够关心你。”

沈宜秋无所谓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怀。”

尉迟越听得出来,她并非欲擒故纵,也不是故作坚强好让他更加怜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怜惜。

方才听了两位良娣的话,他满腔都是对柔情和怜惜,如今收不起来又无处安放,只能堵着。

沈宜秋道:“殿下风寒好些了么?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脚被他抱着,只觉他胸膛滚烫,显是还在发热。她想了想,将床帐撩开一条风,向外面唤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风寒药来。”

素娥在屏风外应是,又道:“娘子的汤药在炉子上煨着,可要再服一剂?”

沈宜秋胃中仍在隐隐作痛,虽然不想叫尉迟越再大惊小怪,但她也不会难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来吧。”

尉迟越果然道:“还在疼?”

沈宜秋道:“回禀殿下,早已不疼了,不过此药养胃,多服两剂也好。”

尉迟越将信将疑,正待说什么,宫人端了药进来,将帐外的铜孔雀烛灯点上。

太子道:“我来。”

沈宜秋一脸诚惶诚恐:“怎可劳动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端起了碗:“无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变成了孩童,嫌药汤苦,捂着嘴不肯喝,非要他亲手喂,尉迟越虽然耐着性子喂她,但要他一个天皇贵胄伺候人,他总是不太乐意。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上赶着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让他喂一口决计不能善了,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叫宫人搀扶她坐起。

尉迟越将一勺药喂到她嘴边,沈宜秋张嘴咽下:“有劳殿下。”边说边顺势接过碗,仰起脖子几口便将一碗药灌了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将空碗递给宫人,接过帕子掖了掖嘴角,对尉迟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会儿,待药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迟越点点头却没动,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你方才来时孤不小心睡过去了,并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这时候尉迟越或许还没有娶何九娘的意思,毕竟祁家小郎君还活着,他便是再喜欢也只能藏在心里,但她却对后来的事一清二楚,所以这解释便是多此一举。

何况他要娶何婉蕙为妃,何须向她交代?

尉迟越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可沈宜秋压根不在乎他的解释,却又让他心里发堵。

早晨在校场,他分明感觉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许,或许只有一步,但这一步何其来之不易。

不过一夜天的功夫,他们又退回了原地——兴许连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着几分无奈,几分羞恼,那样鲜活,叫人怦然心动。只是再要看见那样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窥见过春晖,又怎么甘心退回寒冬?

尉迟越苦笑:“你先睡,孤还有点事。”

说着披上氅衣,趿着丝履走到殿外,对随他前来的黄门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莱宫,将何家娘子所赠的香囊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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