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有一个最难理解的事件,是人们称之为持斧女人的事件。如果情况不是以最残忍的方式迫使雷尼纳亲王(也许我们该称他亚森·罗平?)介入,事情也许永远得不到解决。如果我们不是根据他的心愿,把事情的经过披露如下,也许大家永远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来回忆一下。十八个月里,有五个女人失踪。五个地位各异的女人,年龄从二十到三十岁不等,住在巴黎市或巴黎地区。她们的名字是:拉杜夫人,一位医生的妻子;阿尔当小姐,银行家的女儿;科韦罗小姐,库尔伯瓦的洗衣女工;奥诺里娜·韦尼塞小姐,女裁缝;格洛兰热小姐,画家。这五个女人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能解释她们为什么出门,为什么不回家,是什么东西在外界吸引着她们,她们留在何处,是怎样留的。她们出走八天以后,人们在巴黎西郊发现了她们。她们各人所在的地点都不同,但找到的都是尸体,是被斧头砍破头颅而死的。每个女人都被五花大绑,面孔布满血污,身躯因为没有进食而瘦骨嶙峋。每次,尸体附近都有轮迹,表明尸体是用车子拉去的。五桩谋杀案,如出一辙,因此,只立了一个预审专案,统括五桩案子的调查。不过,调查毫无结果。只知道一个女人失踪,八天后发现她的尸体。如此而已。

五位死者捆绑的方式相同,轮迹相同,用斧头砍的方式也相同,都是由额头正中一直砍下来。

作案动机是什么?五个女人的首饰、钱包和值钱的物品都被劫走。这可能是出租汽车司机和过路人谋财害命,因为尸体躺在荒郊野外。有人推测这是一种报复的阴谋,或者是消灭将来某宗遗产的一连串继承人的阴谋。但一调查,仍发现这种推测说不通。人们做了种种假设,都被现场调查推翻。人们找到一些线索,追踪下去,总是很快就发现行不通。

突然,情节有了变化。一个街道清扫女工在人行道上捡到一个小记事本,便交给了邻近的警察分局。

这个小本子都是空白的,只有一页上列着被害妇女的名单。名单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每个人名都伴有三个数字。拉杜,132;韦尼塞,118;等等。

倘若光是五个死者,人们也许不会注意这些数字的重要性,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五个死者的名字,谁都可能记在本子上。不过,这上面的名字不是五个,而是六个。是的,在“格洛兰热,128”下面,还有一行:威廉森,114。

难道又有一个女人被害?这名字显然来自英语,这就缩小了调查范围。有人证明,一位在奥特伊一个家庭当护士的姑娘,名叫赫伯特·威廉森,于十五天前离职回英国。她的姐妹接信得知她将回家,但自那以后没再得到她的音讯。

于是又做新的调查。一位邮递员在默东树林里发现了威廉森的尸体,头颅被当中劈开。

此时公众有多么激愤,就不必提了。读到那份无疑是凶手亲拟的名单,公众都不寒而栗。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样一本流水帐更可怕呢?“某日,我杀了这个女人……某日,我杀了那个女人……”相加的结果是六具尸体。

与一般的预料相反,专家和笔迹学者很顺利地得出一致意见,并一致声明,字迹是出自一位“有教养,有艺术情趣,富于想象和极为敏感的”女人之手。报纸称这个女人为持斧女人。这可不是个寻常之辈。有几千篇文章研究她的情况,分析她的心理状态,种种说法,荒唐离奇。

然而,有一篇文章的作者,一位年轻的记者发现了唯一的线索,这给一片混沌的案件带来了一线光亮。他的发现使他脱颖而出。在捉摸六个名字右边的数字时,他寻思,这些数字是否仅仅表示各桩谋杀间隔的时间呢?只要核查一下日期便行了。于是他立即发现,他的假设是对的。韦尼塞小姐是在拉杜夫人被诱拐一百三十二天之后失踪的。埃米纳·科韦罗是在韦尼塞失踪之后一百一十八天失踪的。等等。

因此,不能犹豫了。司法当局只能记下这个与事实完全相符的答案:数字表示的是间隔的时间。持斧女人的帐本没有任何差错。不过,人们注意到,最后一位遇害者威廉森小姐是六月二十六日被劫持的,她名字旁边标的数字是114。难道一百一十四天以后,即十月十八日会发生下一次劫持?难道不应该认为,凶案会按照凶手隐密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难道不应该把确定每一个数字——最近的和其它的数字——确定日期的理由弄清楚吗?

大家围绕这个问题进行讨论。按逻辑,在十月十八日又将发生新的惨案。因此,这一天早晨,雷尼纳亲王和奥尔唐瑟在电话里约好傍晚会面后,便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各自刚刚读过的报纸。“注意,”雷尼纳亲王笑道,“如果您遇到持斧女人,赶快过街上另一边的人行道。”

“如果这个女犯劫持我,怎么办?”奥尔唐瑟问。“在您走的路上撒上白石子,即使到斧头挥起的最后一秒,也要重复念着:‘我不害怕,他会救我。’这个他,就是我……吻您的手。晚上见,亲爱的朋友。”

下午,雷尼纳忙于私事。从四点到七点,他买了各家报纸。但没有一家谈及到劫持的事。

九点,他去体育馆,订了楼下的包厢。

九点半,奥尔唐瑟没有到。他打电话找她,内心还没觉得不安。接电话的是女仆,她说主人还没有回来。雷尼纳的心一紧,急忙跑到奥尔唐瑟在蒙索公园附近临时租下的公寓。他向女仆打听,这女仆是他安排在奥尔唐瑟身边的人,对他忠心耿耿,告诉他女主人两点钟外出,手里拿着贴了邮票的信,说要去邮局。她回房穿衣服。此后,便没了消息。“那封信是寄给谁的?”

“是寄给先生的,我看见上面写的是雷尼纳亲王。”他一直等到午夜。

白等了。奥尔唐瑟没有回来,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不要声张,”雷尼纳嘱咐女仆道,“就说女主人到乡下去了,您随后就去。”

他不怀疑,奥尔唐瑟的失踪可以用十月十八日来解释。奥尔唐瑟是第七个受害者。

雷尼纳寻思,“劫持过后八天就会用斧头砍死。我眼下只有七天了。留点余地,只能算六天。今天是星期六,到下星期五中午,必须把奥尔唐瑟救出来。为此,我至迟要在星期四晚上九点之前查出她关在什么地方。”

雷尼纳在一块木牌上写了“星期四晚九点”几个大字,挂在工作室壁炉上。从星期六中午,即奥尔唐瑟失踪的次日起,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吩咐仆人,除了用餐和送信,其余一律不许打扰。

他在室内待了四天,几乎没有动一动。他很快将详细报道六次凶杀案的重要报纸弄来,反复阅读,放下百叶窗和窗帘,插紧门闩,在一片漆黑中,躺在长沙发上,苦思冥想。到星期二傍晚,他仍然一无进展。案情仍是一团迷雾。他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能产生希望的理由。尽管他有极大的自制力,尽管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但有时也不免焦躁不安。他能及时破案吗?没有理由使他认为在最后几天,他能比最初几天看得更清楚。因此,奥尔唐瑟难免一死。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和奥尔唐瑟看上去只是好朋友,其实,他对她的感情,要比这种关系深得多,强烈得多。开始时的好奇,欲望,以及保护这位女子,让她快乐,使她对生活产生热爱的那种热情变成了爱情。他们俩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刻才见面,在这个时间里他们操心的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第一次遇到危险,雷尼纳就发现了奥尔唐瑟在他生活中的位置。因此,得知她被劫持,囚禁,而他又无力救她,他不禁十分难过。

一整夜他焦躁不安,在床上辗转反侧,从各个方面思考案子。星期三上午对他来说也是恐怖的。他有些慌了,不再幽居,打开窗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走出家门,来到大马路上,就像打消了困扰他的念头似的。

“奥尔唐瑟在受苦……奥尔唐瑟掉进了深渊……她看到了斧头……她在呼救……她在求我……而我却束手无策……”下午五点,他琢磨六个遇害者名单时,心里格登一响,就像发现真相的信号,脑子里豁地一亮。当然,这并不是说,案情一下就弄清了,不过,这足以使他清楚该向哪个方向出击。

他马上制定作战方案,他让司机克莱芒把一个启事寄给各大报纸,用大字在次日广告栏刊出。克莱芒还有一项使命,就是去库尔伯瓦的洗衣店,第二个受害者科韦罗小姐在那里干过活儿。星期四,雷尼纳依然没有行动。下午,他的启事招来了许多信。接着,又收到两封电报。不过,这些信和电报似乎没有回答他所期待的问题。三点钟,他收到盖有特罗卡代罗邮戳的蓝色快信,似乎使他感到满意。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查看笔迹,又翻阅那些报纸,低声道:“我认为该朝这个方向走。”

他查看巴黎地图,记下这样一个地址:克莱贝大街四十七号乙,原殖民地总督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接着,他向汽车疾跑而去。

“克莱芒,克莱贝大街四十七号乙。”他被领到一间大办公室,室内摆着许多大书柜,里面放满珍贵的精装古书。德·卢尔蒂埃-瓦诺还不老,有一圈灰白的胡须。他态度和蔼,举止优雅,严肃中带着微笑,让人生出信任和好感。“总督先生,”雷尼纳道,“我来向您请教,因为我读了去年的报纸,知道您认识被持斧女人杀害的奥诺里娜·韦尼塞小姐。”

“我们是认识她!”德·卢尔蒂埃先生叫道,“我夫人有时请她做些裁缝活儿。可怜的姑娘!”

“总督先生,我的一位女友失踪了,就像那六位遇难者一样。”

“怎么?”

德·卢尔蒂埃先生身子一挺,叫道,“但我认真读了报纸,十月十八日没有发生什么。”

“不对,我爱的一位年轻女人就是在十月十八日被劫持了。”

“今天是二十四日!”

“确实,后天她将会被杀死。”

“太可怕了!无论如何得阻止……”

“总督先生,有您的帮助,我有可能阻止罪行发生。”雷尼纳道。“您报案了吗?”

“没有。在我们面前的可说是一个漆黑一团的秘密,包得铁紧,没有一丝缝隙,最锐利的目光也难以穿透。因此,用一般的方法,如现场侦察、调查、寻找痕迹等等,都无法破案。如果前六次这些方法没有一种奏效,那么第七次使用就是浪费时间。一个如此狡诈的敌人,决不会留下那些粗心的痕迹,因为职业侦探首先要找的,就是那些痕迹。”

“那么,您做了些什么?”

“在行动前,我考虑了四天。”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观察着他,带有一丝嘲笑意味地说:“那么,这种深思的结果……”

“首先,”雷尼纳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把所有事件都联系起来看,任何人都没有这样做过,这使我发现了这些案子总的特征,排除了种种碍事的假设,既然我们不能就这些案件的动机得出一致意见,既然我们不能查出是哪类人所为。”

“那您的意思?”

“总督先生,我以为是疯子干的。”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跳了起来。

“疯子,亏您想得出来?”

“总督先生,那持斧女人是个疯子。”

“她若是疯子会被关起来的。”

“我们难道知道她没被关起来吗?我们难道知道她并不属于那种表面上不侵害人,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完全可能受残忍的兽类本性所支配的半疯人吗?任何人都没有那些人虚伪、阴险、耐心、固执,没有他们那样荒唐而又有逻辑,混乱而又有条理。总督先生,所有这些形容语,都适用于那持斧女人的行为。萦绕不去的顽念,反复去做一件事,这就是疯子的特征。我虽不知持斧女人为什么顽念所困扰,但是我知道顽念的结果,作案的方式一模一样。受害者被同样的绳索捆绑,同样都在劫持八天后被害,都死于斧头之下。

“而且都是从额头正中,从上往下劈死的。换了任何别的杀人犯,伤口都不会在一个位置。他的手会颤抖,会偏离,会劈错地方。而持斧女人却不发抖。

“似乎她采取了措施,她的斧刃丝毫不偏。还需要我列出别的证据,与您一起琢磨那些案子吗?不必了,对吧?现在您知道谜底了,您同我一样认为,唯有疯子才可能这样愚蠢、野蛮,机械得像座钟报时或砸石锤起落一样刻板地行事……?”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点头道:“确实……确实……整个事件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开始认为我们应该这么看。不过,如果认为这个疯子遵循一种数学逻辑,我却看不出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她是胡乱地砍人。为什么砍这个女人而不是砍那个女人?”

“啊,总督先生,”雷尼纳喊道,“您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一开始便考虑过,它概括了全部疑问,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想明白。为什么劫持的是奥尔唐瑟、韦尼塞、威廉森小姐?如果案子确如我通盘想象的,是遵循一种疯子的盲目、怪异的逻辑的话,那么肯定有一种选择。那么,根据什么选择?持斧女人是根据什么优点,缺点,或必需的标记,来确定杀害对象呢?简言之,如果她选择的话(不可能不选择),是如何选择的呢?”

“您发现了?……”

雷尼纳停了片刻,又说:“是的,总督先生,我发现了,我本应该一开始就发现,因为只要认真审查一下被害者名单便可明白。然而,这种真相的闪电从来只是在苦苦思考的发热的大脑中出现的。我看了二十遍名单,都没注意到这微小的细节。”

“我不明白。”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道。“总督先生,有一点需要指出,如果许多人都卷入一件事情,如谋杀案和丑闻,那么称呼他们的方式应该是一致的。可是在这个案子里,对拉杜夫人,阿尔当小姐,或科韦罗小姐,报纸从来就没有提她们的姓氏。相反,韦尼塞小姐,威廉森的名字奥诺里娜和赫伯特却总是与姓一起提。如果对六个被害者都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

“为什么?”

“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六个遇害者的关系,我就是看出这两个人的名字和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的名字相近这一点,才恍然大悟的。这回您该明白了吧?像我一样,看着眼前这三个名字……”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似乎有些慌乱,脸变白了,说:“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雷尼纳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您面前有三个人名,都是由一个字母开头。都是由相同数目的字母组成。您可以数一下。另外,您可以去库尔伯瓦洗衣店打听一下,科韦罗小姐在那里干过活儿,您会知道她叫伊莱里,开头的还是同一个字母,字母的数目也一样。不用再琢磨了。我们确信了,是吗?每一个受害者的名字具有相同的特点。这个发现使我们肯定地找到了答案。疯子的选择得到了解释。我们了解到受害者之间的关系。这不可能有错。疯子就是凭这点而不是别的选择受害者的。这种荒唐的选择是多么有力地证实了我们的假定!多么荒唐的证据!为什么要杀这些妇女而不是别的女人?因为她们的名字都是由H开头,由八个字母组成的,您明白了吗,总督先生?字母的数字是八个。名字开头的字母是字母表上的第八个字母。而且八本身也是由H打头。始终是字母H。行凶的工具斧头也是由H起头。您说持斧女人是不是个疯子?”

雷尼纳突然停住话,靠近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您怎么了,总督先生,您似乎有些不适?”

“不,不,”德·卢尔蒂埃道,额头冒出了汗珠……

“不……不过,这个故事令人不安!您想,我认识一个受害者……而且……”

雷尼纳在独脚小圆桌上找到一个大水瓶,倒了一杯水递给德·卢尔蒂埃先生。

他喝了几口,站起来,努力装出坚定的口吻,继续说道:“好吧。我同意您的假设。可必须得到明确的结果。您做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在各家报刊登了一个启事。‘优秀女厨师求聘。下午五点前给奥斯曼大马路埃尔米尼写信……’等等。您始终是明白的,不是吗,总督先生?由H打头,由八个字母组成的名字不多,而且有些过时,如埃尔米尼、伊莱里、赫伯特……出于我不理解的原因,这些名字对那个疯女人是不可缺少的。为找到叫这种名字的妇女,仅仅是为此,她动用了残存的理智、鉴别力、理解和思考的能力。她寻找,询问,窥伺。她阅读自己丝毫也不懂的报纸,不过,她的眼睛也只盯住某些细节,某些大写字母。因此,我坚信,用大号字印刷的埃尔米尼这个名字,会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今天就会落入我的陷阱……”

“她写信了吗?”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焦急地问道。“有几个妇女给所谓的埃尔米尼寄来了普通平信。”雷尼纳继续说,“不过,我收到一封传送的快信,觉得很有意思。”

“谁写来的?”

“您读吧,总督先生。”

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抓过雷尼纳手上的信纸,扫了一眼署名。先是一怔,似乎觉得意外。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显得很高兴,又显得如释重负。

“您为何发笑,总督先生?您似乎很高兴。”

“高兴?不。不过这封信是我妻子签的名。”

“您原来担心是别的人吗?”

“不。不过既然是我妻子……”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又对雷尼纳道:“对不起,先生,不过您对我说收到了一些回信。为什么您单单认为这封信能给您提供什么线索呢?”

“因为她的签名是:德·卢尔蒂埃-瓦诺夫人,而德·卢尔蒂埃-瓦诺夫人曾雇用受害者之一的奥诺里娜·韦尼塞做裁缝活儿。”

“这些是谁告诉您的?”

“当时的报纸。”

“您的选择再没有其它原因了?”

“没有。不过,自我到此以来,总督先生,我感到并没有走错路。”

“怎么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某些迹象……某些细节……我可以见德·卢尔蒂埃夫人吗?先生。”

“我正要向您建议哩,先生。”德·卢尔蒂埃先生道,“请跟我来。”

他领着雷尼纳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小客厅。一位雍容华贵的金发妇人坐在那儿,督促三个孩子做功课。她站起来。德·卢尔蒂埃先生做了简单介绍,对妻子道:“絮扎娜,这是你写的信?”

“是寄给奥斯曼大马路埃尔米尼小姐的吗?”她答道,“是的,是我写的,您知道,我们的女佣走了,我正要找一位。”雷尼纳打断她的话,说道:“请原谅,夫人,我只说一句:这个女人的地址您是如何搞到的呢?”

她的脸一红。她丈夫坚持道:“回答呀,絮扎娜。谁给您这个地址的?”

“别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谁?”

她犹豫一下道:“你的老奶妈……”

“费利西安娜?”

“是的。”

德·卢尔蒂埃突然中断了谈话,不许雷尼纳再提别的问题,又把他领回办公室。

“您看,先生,这封信的来路很正常。费利西安娜是我的老奶妈,由我供养,住在巴黎郊区。她读了您的启事,便告诉德·卢尔蒂埃夫人。因为,”

他尽力装出笑容,补充说,“我相信您不会怀疑我妻子就是持斧女人。”

“我不怀疑。”

“那么,这个插曲就完了……至少我这方面……我已尽了力……我接受了您的推理,遗憾的是不能帮上忙……”他想赶快把这个冒失的来客打发走。

他指指门。不过,他似乎有些头昏,忙喝下第二杯水,坐了下来,脸也变了样。雷尼纳打量他一阵,仿佛在打量一个已经斗败无须再斗垮的对手。他走到总督身边坐下,突然挽住他的胳臂。“总督先生,如果您不说,奥尔唐瑟便会成为第七个受害者。”

“我没什么好说的,先生!您说我能知道什么?”

“真相。我的话已经让您明白了真相。对我来说您的苦恼、担心就是确凿的证据。我找您是找一位合作者。由于一次出人意料的机会,我发现您是我的向导。不要浪费时间了。”

“但是,先生,如果我知道,何必要缄默?”

“那是怕传出丑闻。我深深地直觉到,在您的生活中,有一些不得不掩饰的事。突然出现在您面前的惨剧真相,如果公之于众,对您来说,便意味着耻辱……因而,您便在职责面前退却……”

德·卢尔蒂埃先生没有回答。雷尼纳俯身向着他,直视他的两眼,低声道:“不会传出丑闻的,世上只有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我和您一样不想张扬,因为我爱奥尔唐瑟·达尼埃尔,不愿她的名字卷进这个惨案。”

他们面对面地盯了一两分钟。雷尼纳脸色严峻。德·卢尔蒂埃先生感到,只要必须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就不会罢休。可是,这句话他又不能说。

“您弄错了……您把没影的事儿当作真事。”雷尼纳突然生出可怕的想法,如果这个人愚蠢地保持沉默,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就完了。于是发起狂来,认为谜底就在那儿,伸手可及,便一把揪住德·卢尔蒂埃的领子,将他推倒在地上。“别再撒谎了!一个女人的性命危在旦夕。说,快说……否则……”德·卢尔蒂埃精疲力竭。任何抵抗都是不可能的。不仅是雷尼纳的进攻使他害怕,只好向这暴力行为屈服,而且他也觉得被那不可征服,不可阻挡的意志压倒了。他结结巴巴道:“您说得对。不管出什么事,我都应该说出来。”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保证。不过条件是您必须拯救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稍一犹豫,一切就完了。说吧。”于是,德·卢尔蒂埃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双手托额,像述说隐情似地尽可能简要地说道:“德·卢尔蒂埃夫人并非我的妻子。唯一有权随我姓的那位,是我早年在殖民地任职时娶的。那是一位非常怪僻的女人,有些弱智,令人难以置信地狂躁和暴烈。我们有一对孪生儿子,她十分疼爱他们。在他们身边,她的心理平衡,精神正常。但是,一起可恶的事故——一辆汽车驶过,在她眼皮下,把两个孩子压死了。她变疯了,变成了您刚才说的那种安静的,不引人注意的疯子。不久,我要去阿尔及利亚某城市任职,就把她送回法国,托付给一位抚育过我的忠厚女人照顾。两年以后,我认识了现在这位女人,从此生活才变得快乐。您刚才已经见到过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可以看成我的妻子。我能让她做出牺牲吗?能让我们的生活处在恐怖的阴影之下吗?能让我们的名字写进这疯狂和血腥的惨剧吗?”

雷尼纳沉吟片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那一个?”

“埃尔芒瑟。”

“埃尔芒瑟……起首字母还是H……由八个字母组成。”

“刚才正是这一点才使我明白,”德·卢尔蒂埃道,“当您在比较那些人的名字时,我立即想到那不幸的女人名叫埃尔芒瑟,是疯子,于是脑子里涌出了所有证据。”

“我们现在明白她是凭什么来选择那些受害人的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人呢?疯在什么方面呢?她感到痛苦吗?”

“目前,她并不太痛苦。但是,她过去遭受过最可怕的痛苦:从两个孩子在她眼皮下被压死的那一刻起,那死亡的惨状就日夜在她眼前浮现,没有一秒钟中断,因为她没有睡着过一秒钟。您想想,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不分白天黑夜,孩子被压死的惨状时刻在她眼前浮现!”

雷尼纳提出异议:“可是,她杀人不是为了驱除这种惨景?”

“不……也许……”德·卢尔蒂埃若有所思地说,“是用睡眠驱除惨景。”

“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因为这是一个疯子……因为错乱的大脑中的想法肯定是缺乏条理的,不正常的。”

“显然……然而,您的假设有事实来证实吗?”

“有……有些事实,我过去可以说没有注意过,今天才想起来。第一件事要追溯到几年前的一天早晨,我的老奶妈第一次发现埃尔芒瑟的不正常。当时,她的双手紧紧扼住一条狗的脖颈。她把它掐死了。这种情况,后来又发生了三次。”

“她都睡着了?”

“是的,她睡着了,每次一睡就是几夜。”

“于是您得出了结论?”

“我得出结论:凶杀使她精疲力竭,神经放松,助她入眠。”雷尼纳不寒而栗。

“是这样!毫无疑问!凶杀,是凶杀使她耗费精力,使她睡眠。她先从牲畜身上下手,成功了,再拿女人开刀。她的疯狂集中在这一点:她杀死她们,夺取她们的睡眠!她要的是睡眠,她从别人那里夺来!正是这样,对吗?这两年来,她睡得着了?”

“两年来,她睡得着了。”德·卢尔蒂埃先生道。

雷尼纳抓住他的肩膀。

“您不认为她的疯狂症会发展?她要夺取睡眠的好处,任何东西部拦不住她。赶快,先生,这一切真可怕!”两个人朝门口走去,德·卢尔蒂埃有些犹豫。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那边来的。”

“那边?”

“是的,每天这个时候,我的老奶妈向我报告情况。”他拿起听筒,把其中一个递给雷尼纳。雷尼纳口授,由他对那边发问:“是费利西安娜吗?她怎么样?”

“不错,先生。”

“睡得香吗?”

“这几天不如以前。昨夜甚至没合眼。她有些阴郁。”

“她这时在干什么?”

“呆在卧室里。”

“好吧,费利西安娜,守住她。”

“做不到。她把门关紧了。”

“必须看住她,费利西安娜。把门撞开。我就到。喂……喂……啊,见鬼,断了!”

两人一声不吭,走出房子,奔向大街。雷尼纳把德·卢尔蒂埃推进汽车。

“地址?”

“维尔-达弗莱。”

“妈的!正是她作案的中心……就像蜘蛛,趴在蛛网中心。啊!多么可耻!”

雷尼纳十分愤怒。整个事情残酷的真相终于出现眼前。“是的,她杀死她们,以夺取她们的睡眠,像杀死畜生一样。这是萦绕她心头的顽念,不过,由于操作工具和完全不可理解的迷信而变得复杂。显然,她要的只是名字与她相似的人。受害者是一位奥尔唐瑟或一位奥诺里娜,她才睡得着。疯子的推理,我们理解不了其逻辑,也不知其根源,不过,她却不可能不受影响。她应该寻找,并且应该找到猎物。她找到了,并且带回猎物,在一定的日子里,监视和盯梢她,直到凶蛮地对准她头颅一斧头砍下去,从那伤口吸取猎物的睡眠,然后便晕晕乎乎,忘乎所以地睡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的确定也是荒诞的毫无理智的!为什么她确定这么些日子?为什么这个受害者要保证给她一百二十天睡眠,那个受害者应保证她一百二十五天?精神错乱!神秘的计算,绝对愚蠢的计算。总是在一百二十或一百二十五天以后,就有一个新的受害者。已经有了六个,轮到第七个了。啊,先生,您负有多么重大的责任!这样一个凶魔!不应该放任不管!”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没有反驳。

他神情沮丧,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一切表明他非常内疚,非常难受。“她欺骗了我……”他低声道,“她表面上是那么安静,那么温顺!再说,我是让她住在精神病院里。”

“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精神病院,”德·卢尔蒂埃先生解释道,“是由分散在一个大花园里的小屋组成的。埃尔芒瑟居住的屋子稍偏远一些。首先是费利西安娜的房间,接着是埃尔芒瑟的卧室。还有两个单独的房间。最后一间,窗户朝着田野。我想,受害者就关在那里。”

“但是,那辆拉尸体的车……”

“马厩在小屋附近。有一匹马和一辆车用于采买货物。埃尔芒瑟大概在夜里起床,套车,把死者从窗口搬出来。”

“那么,看护她的老奶妈呢?”

“费利西安娜有点聋,年纪太大了。”

“但是白天,主人来去和行动她都看到了。难道她们没有某种同谋关系?”

“啊,绝不可能!费利西安娜也受到埃尔芒瑟的欺骗。”

“然而,下午是她给德·卢尔蒂埃夫人打电话,告诉她那个启事……”

“这很自然。埃尔芒瑟有时有理性,说话也正常,就像您说的,专心读报,虽然不懂,但是专心浏览,看到了那个启事,因为听到我要雇女仆,便请费利西安娜打电话……”

“是的,是的,这正是我预感的。”雷尼纳慢慢说道,“她在给自己准备牺牲品……奥尔唐瑟一死,一旦睡眠用尽了,她知道到哪儿去找第八个受害者……但是,她是怎么把那些不幸的妇女引上钩的呢?她用什么方法引诱了奥尔唐瑟呢?”

汽车开得不像雷尼纳希望的那样快,他申斥着司机:“往前开,克莱芒……我们是在后退,朋友。”

他突然心神不安起来,生怕到迟一步。疯子的逻辑取决于情绪的突变,和突然冒出的危险荒唐的意念。疯女人会把日子弄错,提前结束,就像有故障的钟提前报时一样。

另外,她的睡眠又乱了,难道她不想提前行动?难道不正是为此她才把自己关在屋里的?上帝啊,女俘临终的时刻该是多么残酷?刽子手稍微一动都会让她发抖。

“再快一些,克莱芒。要不我来开。再快一些!妈的!”汽车终于来到维尔-达弗莱。右面是一条路,很陡,……一排长长的栅栏,两边是围墙……

“绕过去,克莱芒。不能打草惊蛇,对吗,总督先生?她住在哪儿?”

“就在对面。”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回答。

他们稍为开过去一点。

雷尼纳在崎岖不平保养不好的路边坡上跑着。天几乎黑了。德·卢尔蒂埃先生指示道:“这里……后面这幢楼房……喏,底层这扇窗户,就是一个单间的窗户……显然她从这里出入。”

“不过,”雷尼纳观察道,“好像有栏杆。”

“是的。所以谁都不相信。不过,她可能打开了一条通道。”底层建筑在很高的地下室上面。雷尼纳立即攀上去,把脚放在石窗台上。

确实缺了一根栏杆。

他贴着窗玻璃往里看。

里面很暗。不过,他还是看出一个女人坐在另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身边。

坐着的女人双手托脸,凝视着躺着的女人。“是的,”德·卢尔蒂埃先生也攀了上来,轻轻说道,“另一个是捆着的。”

雷尼纳从口袋里掏出金刚石玻璃刀,切开一块玻璃,声音很轻,疯子没有听见。

他右手伸进了窗子,摸到长插销,轻轻扭开,左手掏出手枪。“不要开枪!”德·卢尔蒂埃-瓦诺先生恳求道。“如果需要,就得开枪!”

窗子被轻轻推开,却不料碰上了一把椅子。椅子摇了几摇,倒了。

他猛然跳到房子中间,就要抓住疯女人。但是,她的动作更快,立即打开门逃了出去,一边发出嘶哑的尖叫。德·卢尔蒂埃先生想追上去。

“有什么用?”雷尼纳跪下来,“先救受害者要紧。”他立即放下心来。

奥尔唐瑟还活着。

他立即割断捆绳,掏出塞口物。老奶妈听到响动,举着灯跑来。雷尼纳夺过灯,照着奥尔唐瑟。

他顿时怔住了:奥尔唐瑟面色苍白,精疲力竭,面容消瘦,眼睛闪着渴望的光芒。不过,她尽力露出笑容。“我在等您,”她低声道,“我一直就没有灰心……我坚信您……”

她昏厥过去了。

在房屋四周的搜寻一无所获。一小时后,有人发现疯女人躲在阁楼一个大壁橱里,自缢而死。

奥尔唐瑟一小时都不愿多留。再说,在老奶妈去报告女疯子自杀时,屋子里最好不要有人。雷尼纳详细告诉费利西安娜该怎么做,然后,在司机和德·卢尔蒂埃先生的帮助下,抱起奥尔唐瑟向汽车走去,把她送回家中。

奥尔唐瑟恢复得很快。第三天,雷尼纳就十分小心地问她是怎样认识疯女的。

“很简单,”她道,“我告诉过您,我丈夫理智不健全,也在维尔-达弗莱养病。我有几次去看他,当然,我承认,我谁也没告诉,就这样,与这个可怜的女人搭上了。有一天,她示意我去看她,就我们两人。我走进一间屋子,她就向我扑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无法呼救。我以为她是开玩笑……难道不是吗?一种疯人开的玩笑,她对我很温和……然而,她却让我饿得要死。”

“您不怕吗?”

“怕饿死?不,再说,她有时来了怪念头,也给一点吃的……何况我坚信您会来救我。”

“是的,但是还有别的……别的威胁……”

“别的威胁,什么威胁?”她天真地问。

雷尼纳浑身一颤。他突然明白奥尔唐瑟——乍一看,这很奇怪,其实极其自然——一刻也未曾想到,并且至今仍未想到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在她的头脑中,还没有把持斧女人所犯的凶杀罪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

他想,他以后会有时间告诉她的。奥尔唐瑟的医生建议她静养一段时间。

于是,几天以后,她到法国中部巴西库尔村附近一个亲戚家疗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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