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的最后一节课,很算得上令人满意的结尾。普通教育证书的音乐课上只有五个女生,她们相当努力地学习,而且盼望取得好成绩。她们坐在那里,身体前倾,笨拙而谦恭,《第九十号钢琴奏鸣曲》的乐谱放在膝盖上面,保罗·默里斯模糊地记得吉列尔斯演奏的贝多芬如何美妙。

但是这种美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过去几个星期以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做教师。无疑,这些学生肯定都能在普通教育证书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因为他已经让她们牢牢记住了这些作品——作品的主题、发展和再现。

但是他知道,无论是他自己对作品的展现,还是这些学生对作品的欣赏,里面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共鸣;令人沮丧的是,最近还有的强烈热情现在只剩下了轻松的背景听音。从音乐到缪扎克——短短三个月之内。

默里斯开始从事这份教师工作(差不多三年之前)主要是为了尝试忘掉那可怕的一天,那位年轻警官告诉他,他的妻子在车祸中不幸遇难;他去小学接彼得的时候,看到儿子的眼睛里涌出沉默而悲伤的泪水;他只能用无奈、困惑的愤怒与带走妻子的扭曲而残酷的命运搏斗——经过几个茫然和绝望的星期之后,这种愤怒终于变成了坚定的决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自己的独子。儿子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依靠。默里斯逐渐相信自己应当离开,而搬家的决心——无论搬到哪里——变得愈加强烈,每星期《泰晤士教育增刊》的空缺岗位专栏都在提醒他尝试新的街道、新的同事、新的学校——甚至新的生活。他最后决定去牛津郊区的罗哲·培根综合学校,轻松的面试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他立刻租到了一幢安静的半独立别墅,周围的邻居都很友善——但是他的生活和以前差不多。至少,在他遇到布伦达·约瑟夫斯以前是这样。

通过彼得,他和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建立了联系。彼得的一个朋友是唱诗班的积极分子,没过多久彼得自己也加入了。年老的唱诗班指挥快要退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彼得的父亲是位风琴手,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教堂让他接班的邀请。

下课铃声响起,本星期的学习结束,吉列尔斯正在轻轻弹奏最后几节音符。一位长腿、大骨架、黑头发的女孩留了下来,问默里斯这个周末能否把唱片借给她。她比默里斯稍高,他凝视着她乌黑发亮、慵懒多情的眼睛,内心再次荡起一股涟漪,几个月前他还怀疑自己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

他从唱片机转盘上小心取下唱片,平稳地插进唱片套里。

“谢谢您。”她轻轻地说。

“周末愉快,卡罗尔。”

“您也是,先生。”

他看着她从讲台走下楼梯,然后穿过大厅,高跟鞋发出蹬蹬的响声。多愁善感的卡罗尔会怎么过周末?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他也不知道。

布伦达的事情发生在三个月之前。他以前当然见过她很多次,因为她在星期日早晨的祷告之后总要留下来等丈夫一起回家。但是那个早晨不同寻常。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教堂的后排,而是直接坐在他身后唱诗班的座位上,他演奏的时候,透过风琴架上的镜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脸上带着有些惆怅又有些满足的微笑。最后的长音消逝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的时候,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您喜欢吗?”

她静静地点了点头,抬起眼睛看着他。

“您想听我再弹一遍吗?”

“您有时间吗?”

“为了您,当然。”他们四目相接,那一刻,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谢。”她轻声说道。

回想起来,第一次的短暂相处现在还是默里斯心潮澎湃的源泉。她站在他身边替他翻乐谱,不止一次,两个人的手臂轻轻碰擦……这就是如何开始的,而且默里斯告诉自己,这一切必须结束。但是他做不到。那个星期日的晚上,她的面庞一直在他的梦里浮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晚上她都会让他魂牵梦绕。那个星期的星期五,他给她的医院打了电话。大胆、无法改变的决定。很简单,他问她能否和自己见面——就是这样;她只是简单答道“是的,当然可以”——这几个字就像六翼天使欢乐的颂歌那样一直在他的头脑里回荡。

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他逐渐明白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为了拥有这个女人,他几乎会做任何事情。

不是因为他对哈里·约瑟夫斯有任何恶意。他怎么会呢?只是疯狂而毫无理智的嫉妒,无论布伦达说什么,无论她如何可怜兮兮地请求他,都完全无法缓和。他希望约瑟夫斯退出——他当然希望!但是直到最近,他清醒的头脑才接受了自己面临的残酷现实。他不仅希望哈里退出:他非常乐意看到他死去。

“您还要再待一会儿吗,先生?”

说话的是勤杂工,默里斯并不想解释什么。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彼得已经回家了。

星期五的晚餐通常是炸鱼和薯条,随便倒上一点醋,再抹上厚厚的番茄酱,饭后,他们一起站在厨房的水池旁边,父亲洗盘子,儿子擦干。

虽然默里斯一直在认真思考自己要说的事情,真正开口却并不容易。以前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儿子谈论性方面的问题,但是有件事情相当确定:现在他必须这么做。他极为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只有八岁),警察找过隔壁的两个男孩,随后本地一个牧师被带上法庭,被判有罪,接着锒铛入狱。

他想起那些当时学会的新词,他的同学也都学会了那些词,然后在厕所的角落里为那些词大笑:恶心的词汇总是在他年轻的头脑里浮现,就像从满是爬虫的肮脏水塘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想我们过几个月就可以给你买那辆公路赛自行车了。”

“真的,爸爸?”

“你要答应我爱惜它……”

但彼得没有在听。他的头脑像比赛时的自行车那样飞速转动,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什么,爸爸?”

“我说,你期待明天的郊游吗?”

彼得老实地点点头,但是没有太大热情。“恐怕回来的路上我会有点厌烦,就像去年那样。”

“我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情。”

又是保证?听到父亲严肃的语调,儿子疑惑地皱起眉头,毫无必要地用抹布一遍遍擦着盘子,等待某些成人的信息,保密,而且可能不中听。

“你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可能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但是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你明白,你在生活里遇到的某些人可能很好,而另一些不好。他们可能看上去很好,但是——但是,他们其实完全不是好人。”这些话听起来没有什么信心。

“你是指骗子吗?”

“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骗子,但是我指的是那些坏到底的人。他们喜欢用——那些很奇怪的事情来满足自己。他们不正常,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其实更小一些的时候……”

彼得漠不关心地听着这个小故事。“你是说他是个怪人吗,爸爸?”

“他是个同性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知道。”

“听着,彼得,如果有个男人做任何那种事情——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理他。明白吗?而且,还有,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彼得尽力去理解,但是警告似乎很遥远,同他有限的生活经验没有关系。

“你知道,彼得,不仅是人的问题——抚摸,”

(那个恶心的词让人战栗)“或者那种事情。还有人们开始谈论的事情,或者——或者那种照片——”

彼得张大了嘴,布满雀斑的脸颊里的血液仿佛凝固。那就是父亲说的事情。上次是两个星期之前,他们三个少年俱乐部的朋友去牧师家里,坐在乌黑发亮的长沙发上,有点新奇和兴奋。那里就有那些照片——幅面很大的黑白照片,表面光洁,栩栩如生。但是那些不只是男人的照片,劳森先生谈论这些照片——相当自然地谈论。不管怎样,他经常在报刊亭的架子上看到类似的图片。他站在水池旁边,手里抓着抹布,感到越发迷惑。然后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嘶哑而难听,然后感到父亲在拍他的肩膀,生气地晃着他。

“你听见了吗?快说给我听!”

但是彼得什么也没有告诉父亲。他就是做不到。到底有什么要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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