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晴天醒了,自己还坐在列车上,周围的乘客朝他投过来异样的目光,张晴天有些羞涩地笑笑,真不知道刚才喊出了怎样的梦话。

他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上面居然有四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都是马琳轩打来的,由于列车上噪音很大的缘故,所以才没听见。短信只写了一句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张晴天没心情回复短信,因为他的头很沉很痛,这节车厢破旧且漏风,他浑身无力,很可能因为刚才的小睡而着凉生病了,他抬手摸了摸额头,果不其然,那里火辣辣的热。

火车到站了,他没体力等待公交车,而是拦住一辆出租车回了家。回到家里,张晴天就趴在床上不想动了。

这一夜,张晴天虽然疲乏,但脑袋非常清醒,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天亮了,他没心情去学院上班,煮了些挂面果腹,之后给教务处打电话请了长假。

他不打算再当什么模特儿了,不能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毫无前途的工作上,这似乎是昨天梦里,尔东那番话点醒了他,至于做什么工作他也不知道,总之,他现在身心俱疲,只想安静地休息两天。

就这样一连三天过去了,张晴天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他觉得这样硬挺怕是好不了了,于是,这天下午,他穿上厚实的衣服准备去街口的药店买药,当他打开门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你病了吗?好多天没在学院见到你了……”马琳轩毕竟是女人,女人容易同情弱者,她抬起手想扶住摇摇晃晃的张晴天,但被张晴天无情地拒绝了。一见到马琳轩,他心里就难受,低着头硬要出门,马琳轩拉住他,说,“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去药店买点儿药就行……”张晴天跨出门,“你有事吗?没事我要锁门了。”

“是买退烧药和感冒药吗?”马琳轩把张晴天往屋里推,“我去好了,你都这样了,还是待在屋里好一些。”

15分钟之后,马琳轩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拿着两盒药,她看了看说明,说:“先吃这个,两片,你家有开水吗?”说着,抠出两枚白色药片,掰开张晴天紧握在一起的手,放在他手心里。张晴天盯着药片好一会儿,心想:这个神秘的女人会不会给自己下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胡思乱想。

马琳轩端来水杯,张晴天咬咬牙,把药片吞进肚子,在漂亮女人的眼神威胁下,男人有时候是相当脆弱的。

喝了药,也许是心理作用,张晴天感觉舒服了一些,这才有精力对马琳轩说:“你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

“你以前告诉过我,就算你不说,我就不能打听吗?”

张晴天咧咧嘴,无言以对。

“前些天,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有接听,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跟那个实习警察真没什么,我需要他从警局带来的消息……”

“哼,你这不是利用人家,玩弄人家感情吗?”张晴天同时想到他自己,自己何尝不是也被这个女人利用了感情。

“别说这种话行吗?你在生病,我不想跟你吵。”马琳轩望了一眼张晴天,“上次在学院门口,你说有话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新线索或者新发现了?”

“你脑子里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吗?”张晴天大声说,“你就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那样去生活……”

“你让我怎么去正常生活,我姐姐死得那么惨,血债谁来还,我每天晚上都失眠,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不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你根本就不懂!梦里,她那种无助的眼神看得我心里跟针扎一样疼。”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这张照片你如何解释?”张晴天从口袋里把尔东钱包里的老照片拍在床上。马琳轩先是一愣,而后慢慢抓起那张照片摩挲着,好像回忆起了很多美好的往事。

“照片上的人是你还是你姐姐?”

马琳轩不说话,却把头转过去,背着张晴天抹起眼泪来。

“这张照片是从尔东的钱包里找出来的,并且是一张老照片,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你说刚刚从外地来到这座城市不久,人生地不熟,你怎么解释,你从一开始就骗我,对不对?”张晴天的声音越来越大,“你早就认识尔东,你们很可能是情侣,3年前就好上了,可当尔东想娶你的时候,你又抛弃了他,致使一系列惨剧的发生,你天天都想找线索给你那个假想出来的姐姐报仇,其实你是不敢面对,因为你有精神病……”

“别再说了!”

“那种病叫作双重人格,其实本来就你一个人,你一会儿变成姐姐,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妹妹,你有两个灵魂公用一个身体,你……”

“求你别再说下去了,行吗?”马琳轩尖叫着,把张晴天的声音都盖过去了,“假如我真有精神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假想出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你在尔东家里发现的女尸又是谁?”

“我,我,我怎么知道她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摆脱这些可怕的事情,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我自己的日子,可现在,那些谜团不仅存在于表面,还渗透进了我的脑袋里,我怎么办?你看看我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快撑不住了,我求你才对,求求你放过我好吗?”

“你真的想听真相吗?”马琳轩的泪水好像流干了,那张脸呆板得如同戴着面具,“好,我可以告诉你,这张照片上面的女人就是我,这下你满意了吧!”

“你真的是……”张晴天惊愕得张大嘴巴。

“我爱尔东,他是我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但我们注定没有结果,这点我很清楚,是我自己配不上尔东,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马琳轩的双肩颤抖着,似乎真有某个肉眼看不见的魂灵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同时占据她的思维。

“你真疯了?胡说什么?你现在是杜兰朵还是马琳轩,你真的是鬼魂附在了马琳轩的身体里,那么你告诉我,我熟悉的马琳轩哪里去了?”

马琳轩背对着张晴天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地愣了很长时间。张晴天对于这种沉默感到越来越害怕,他真担心当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是一副狰狞的死人的脸。

好在马琳轩并没有回头看他,她只是把头抬起来,用绝望而冷漠的声音讲述了一段虚假的真实——

“正如尔东的笔记上所写的那样,我和他相识确实是在一个桃花吐蕊的春日。也许尔东说得没错,他爱上了我,算得上是他这一生的初恋。可惜,他却爱错了人,或者说,他爱上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女人。都是我的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我的死是罪有应得。

“虽然很多人都说,人可以操控自己的命运,但前提是,必须通过自身的努力,可惜我最大的毛病就是懒惰。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追求物质,但又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取得,现在回过头想一想,当时真是幼稚得可怕。

“18岁的我长相就已经很突出了,高中里不少男生开始暗恋我,但我一看见那些布满青春痘,比我还幼稚的脸就非常恶心,而让我喜欢的男性必须要成熟稳重。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父母在很早之前离异了,我跟随着母亲生活,也许我喜欢成熟男性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从小就缺少父亲的呵护,是缺少父爱的表现。

“我妈不大爱管我,她也管不了,所以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勉勉强强算是高中毕业了。我家没钱供我上大学,我呢,因为有这张讨男人喜欢的脸,就进入了一家演艺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站台走秀,比如商场或酒店开业大吉的时候,组织十几个小姑娘去门口走一圈猫步,唱两首歌,跳跳舞,每次一个人的出场费是一百块钱,五年前,一百块还能买很多东西。

“人总是会遇到一些事,遇到一些人,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个人就在我18岁的那一年出现了。我认识他的时候在演艺公司工作还不到三个月,那天,有一家茶楼开业,叫作‘草名香’,就在艺术学院附近。

“那一天,公司特意选了几个身材修长高挑的女孩子穿上古色古香的旗袍站在大门口托着铜盘子等待嘉宾剪彩,其中有一个很和善的中年男人似乎地位很高,剪彩之后,还被邀请用毛笔在红纸上亲手书写了‘草名香’三个大字,算是给茶楼点睛。我和他的相识也许是命里注定,当时,正是由我端着盛墨汁的砚台。

“不知他是用什么方法得到的我的电话号码,三天后的一个午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想让我为他做模特儿,给我画一幅肖像画。他会画画这一点没有令我感到意外,因为当天就已经见识过了,从他的谈吐气质上看,也知道他不是个凡夫俗子。

“他答应会给我报酬,我没理由不去,再说我也很希望认识一些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人都是这样,都希望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不是吗?一天晚上,我就去了他的画室,他的画室就在艺术学院里面。

“他是个非常有爱心,很绅士、很懂品位的老男人,几天的接触,我对这个比我大30岁的男人很有好感,也很信赖他。虽然我是模特儿,但他画的画我看不懂,现在才知道那属于抽象派。做模特儿这件事,我并不是每天都去,一周两三次的样子,每晚两个小时,然后他就会给我100块钱作为酬劳,这些钱对我也很重要。

“他表面看起来很关心人,每次夜里他都要亲自送我出校门,帮我叫计程车,看着我坐进车里,直到车子开走他才转身回画室。

“他对我真的很好很细心,自从我生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过,也许这才是我对他产生依赖心理的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我对他的感情不是爱,而是希望能有个长辈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关怀我。

“开始的一两个月里,我只是做普通的模特儿,有一次临走时,他向我提出做人体模特儿的请求,他说会把报酬加到300元,同时他表示尊重我的意见,假如我不同意,就当他没有说过。在艺术学院这一段时间里,我也见到了不少关于人体艺术的作品,有时经过画室的时候,门上面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人体课,闲人勿扰’的字样。我觉得做人体模特儿并不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而且当时我对我的身体也很有自信。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当我脱去衣服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时,我感到他比我还要紧张。就这样,我又做了一个月的人体模特儿,与他的关系也逐渐熟络了,他也放下教授的架子,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跟我说一些琐碎的有趣的事情,有时候他还会送一些漂亮的小饰品给我,那些小饰品都是外地学生送给他的。总之,人在一起长久了,就会萌生感情,我们两个也不例外。

“当我们发生关系之后,他就不再让我出现在画室里了,而是给我租了1528那间房间,每个月往我的银行卡里打进所谓的生活费,足够我一个月奢侈的开销。最初的一年里,我活得非常开心,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理越来越成熟,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情感其实是一种扭曲的不正当关系,同时,我也对一个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那个词就是‘包养’。我的心理不再平衡了,不单单是他对我的兴趣越来越少,越来越冷落我,我开始在内心里恨他,每晚都诅咒他。

“我知道我这一生都被他毁掉了,我的生命里不可能再有幸福可言,这世上,又有哪个好男人愿意娶一个像我这样被包养过,有污点的坏女人呢?即便我对心爱的男人撒谎,心理的阴影也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日日夜夜地侵蚀我,直到把我的心力耗尽。

“我受不了了,我好无助,好孤独,偏偏这个时候,他找到了我,提出与我分手,虽然我已经意识到这一天迟早要来临,但我的心还是很痛,很不服气,他用物质和花言巧语骗了我两年,却让我为这两年做的傻事用一辈子的痛苦来偿还,值得吗?太不公平了!所以我要报复,虽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我就是想出一口气。我承认当时的我做事很冲动,思想简单,不计后果,以至于脑袋一热竟然做出那种不理智的事情来……”

张晴天听得有些呆了,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会有那么多“经历”,他更愿意相信,她真的是被鬼魂附体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原因?”张晴天的语气很冷,“要不是你轻薄,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你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不知为什么,张晴天很想反驳她,因为他觉得感情的事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我知道我错了,不用你告诉我,可从小我就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在那个单亲家庭里,两个女人维持生计真的很难,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灵是扭曲的。”

“你究竟是怎样报复他的?”张晴天更关心这个。

“我和他分手的那一天,我要求他再爱我一次,我悄悄用手机录了一段他和我的声音,而后转录进一盘磁带里

,寄到了他家。他跟我说过,他老婆是乡下人,他与她的生活仅仅叫作‘维持’,维持一种状态,维持一个家庭,他与她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更没有爱情。”

“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恶毒的事情吗?”张晴天说。

“说实话,我昏了头,那时候,我才19岁,我又能想得多周全呢?况且我心理本来就扭曲。”马琳轩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几天后我才知道,他老婆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无处打听,但我知道,肯定与我寄去的磁带有密切关联。那个时候,我懂得了什么叫作内疚,我确实做错了,他毁了我的一生,我却真正破坏了他的家庭,我没有以德报怨,却选择了以怨报怨,我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你也不能那么悲观。”张晴天听到这里心软了,他叹息着劝慰道,“年轻时,人总是会犯错误,你口中的他和他老婆,两个人的结合其实也是因为年轻犯的一个错误,没经过慎重的思考就结合在一起,害了自己也害了对方。我不知怎么评判你做的这件事情,但你要知道,你确实做得很过分。”

“我是错了,坏女人是该受到惩罚的,我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都惨死了,难道这种惩罚还不够吗?”马琳轩流泪了,哭得很大声,“我真希望那些不幸都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可为什么偏偏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能不能谈谈尔东,你不是说你们之间……”张晴天想转换一个话题,可这个话题同样不轻松。

“尔东是个活得很‘纯净’的人。”马琳轩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纯净’不代表纯真和简单,而是他的心灵染不得半点儿污垢。他是个天才,一个天生的艺术家,谁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这就是他之所以留校任教的原因。是我这个坏女人害了他,假如没有我,他一定会活得很好,会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他不该爱上我的,他不该……”

“难道他被学院开除的事情,也是因为你……”张晴天不敢问得太过直白。

“与那个男人分手之后,我找了一份在一家酒吧推销酒水的工作,一转眼就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艺术学院附近有一条运河,河边种着春桃树,下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很喜欢坐在树下的长凳上待上一会儿,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把从酒吧吸进肺里的浊气吐干净。在那里看着河水,是我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刻。

“那一天,我照旧坐在原来的地方,长凳旁边就有一颗春桃树,花瓣有时候落在我身上,可香了。我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那是个年轻男人,他手里端着画夹对着我描摹,我没在意也不想搭理他,因为我说过,我对幼稚的男人不感兴趣。

“坐了将近20分钟,我起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不回头我也知道一定是那个画画的男孩子,他绕到我前面,我停下脚步注视着他,他的头发很长,眼睛大大的,鼻子笔直,正在很阳光地对着我笑。我知道他想与我搭讪,我很厌烦,尤其讨厌会画画的男人。

“我迈开脚步继续走,他又追过来,他不说话,还是傻傻地笑,而后就递给我一张素描画,是从画夹子上撕下来的。画是用彩色铅笔画的,还在我的头发上画了一两瓣桃花。不得不说他画得非常好,甚至比我本人还要漂亮,可我看到画就想起了我最恨的那个男人,一时间没控制住情感,我竟然夺过他手里的画撕得粉碎,而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朝前走,也许他吓傻了,所以没有勇气再跟过来。

“回到住的地方躺在床上,我失眠了,为早上的鲁莽感到愧疚。第二天,我又来到河边,坐了很久,那个男孩子并没有来这里写生。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也许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太澄澈了,我不该伤害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一连三天都没能在河边见到他,直到第四天我才看见他,他一个人正对着一簇桃花写生。这一次我主动朝他走过去,他无意之中看见了我,没想到居然收拾起了画具转身要走,我紧走几步拦住他,他吃惊地望着我,那种表情很孩子气,我有点儿憋不住想笑。

“‘对不起’,我对他说,‘那次我的心情很不好,把你的画撕了……’说着,我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他,说,‘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买你那一幅画,你收下,也请你原谅我。’他的嘴角居然露出一丝轻蔑,冷冷地对我说,‘我的画虽然不值钱,但我不卖,可以吗?不要轻视别人,也别轻视了你自己!’说完,他昂起头挺着胸走了。

“我的脸火烧火燎的难受,说不出的尴尬。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年轻并且倔强的背影远去,心一下子柔软了,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就像一块苏打饼干泡在了牛奶里,湿湿的,有点儿软,我有一种好想接近他的冲动。

“他叫尔东,本以为他没我年龄大,没想到他比我大三岁,去年毕业并且令人艳羡地留校任教。我喜欢他对着画板那种执着的眼神,喜欢他的倔强,喜欢他盯着我的脸没完没了地看……我接触过的男人挺多,都是在酒吧认识的,与他们在一起,我的灵魂和肉体是分离的,然而面对尔东,我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全心投入,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才导致了我最后离开他,因为我不能让他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另娶一个麻木的并且有污点的坏女人……

“认识我之前,尔东从未接触过女人,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我是他第一个女人,他从我身上知道了女人的滋味,他深深地迷恋我,越陷越深,但他对我的过去却一无所知,我每天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我真后悔为什么不早几年认识尔东,那样我会把我的全部干干净净地给他,可是如今,我还有什么能留给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我最爱的男人。

“负罪心理越来越重,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时常会对他发火,但发泄完了之后,我就更加后悔和愧疚,立刻向尔东道歉,尔东每次都很宽容,但我不知道,他的宽容在知道我的过去之后还会不会发挥作用……

“那是一种绝望的爱情,既渴望延续又担心失去,每天都在如履薄冰般小心地过日子。我也想过把我的过去和盘托出,或者狠下心离开他,继续过我自己纸醉金迷的日子,但我舍不得,也不敢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所以我活得很累,很痛苦,虽然尔东对我非常非常的好。

“一个正常的男人知道自己爱着的女人曾经是那样一个坏女人,他会怎么与之相处下去?我不知道尔东能宽容到什么地步,就算他可以不在乎,但我不可以不在乎,在隐瞒下过日子。他对我越好,我越受不了那种煎熬。

“这段扭曲的感情维系了将近3年的时间,终于有一天,尔东提出了向我求婚的请求,我一下子就懵了,同时我也嗅到,我们的这种关系就要结束了。

“他在工作室里准备了蛋糕,点亮了心形的蜡烛,给我买了一枚不很贵的白金戒指,甚至还用录音机录下了他想对我说的肺腑之言,但一听到磁带发出的声音,我的脾气突然大变。没错,那一晚,我拒绝了他,更加残忍的是,我把我和那个50岁男人的事告诉了尔东。尔东的脸像一潭死水,他就那么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足足一整夜的时间。

“天亮的时候,我开始收拾东西,尔东害怕了,他抱住我的腿,跪在地上央求我不要离开他,但他怎么可能留得住我,我离开了他的工作室,搬回了1528房间。我在房间里闷了一个星期,尔东都没有来找我,我的心结冰了,但也感到一丝畅然,但愿事情就这样结束。

“半个月后,我通过电话听到了尔东的声音,才知道他被学院扫地出门,原因是调戏一个女模特儿,这种轻浮的行为怎么还配当老师,我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但他确实是做了。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独处,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尔东告诉了我实情,他是被陷害的。

“这又是我犯的错,我不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那个时候,我还没体会出善意的欺骗也是一种智慧,一种处理问题的方法。我虽然没有说出与我有染的那个老男人的真实姓名,但尔东也不傻,他可以从话中的字里行间猜出那个老男人是谁,也许尔东是被气昏了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去找那个老男人,老男人当年还没有退休,他是绘画系的系主任。

“老男人当然不可能承认,但我与尔东的关系却一下子暴露了。结果,不久之后,老男人就设计让尔东在师生面前颜面尽失,即便有领导看好尔东,但对于那种影响极坏的事情,谁又能保得住尔东呢?可怜的尔东认识我真是太不幸了,不但被我玩弄了感情,还把自己的前途全毁了,而我能做什么补救呢,我真的恨死了那个老男人。

“我没脸再见尔东了,我要报复那个老男人,不为我自己,只是为了尔东。我有想过,把我和他那两年的事情告诉院领导,让他晚节不保,但冷静下来我一想,那样我就暴露了,我虽然是个坏女人,但坏女人也是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啊,不能把自已搭进去,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还没有想出办法,老男人居然以身体原因为由病退了,我知道他是为了躲开我和尔东,担心我们联起手来报复他。”

长长的述说到一段落,马琳轩深深地吸气、吐气,看得出来,她很久没有一下子说出那么多的话,她真的累了。

“你所说的老男人就是陆纯初吧?”张晴天轻声问。

沉默良久,马琳轩“嗯”了一声。

“陆纯初真的是因为发现了你和尔东的事情,从而把尔东踢出了学院?”张晴天等着马琳轩的回答,但她一直不吭声,张晴天回忆着陆纯初那张脸,他给他的印象其实并没有那么狠毒。想了一会儿,张晴天又问:“事情并没有就这么结束对吧?既然说了那么多,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那样,你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你信命吗?”马琳轩突然转过身盯着张晴天。

“我……”张晴天点点头,“我信。”

“我也信。”马琳轩顿了顿,“我在酒吧里又认识了一个男人……”

张晴天皱起了眉头,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形象几乎崩溃了,她伤害了尔东也改变了陆纯初的生活,她居然又在酒吧认识了新的男人,像她这样的女人,还值得去爱吗?

“他叫陆羽,他与几个年轻人喝酒,喝的酒就是我推销给他的。有个跟我一样卖酒的女孩儿悄悄告诉我,说陆羽的父亲是个画家,还说陆羽又帅又有钱,如果能追到手就好了。女同事随意的一句话,却令我记在心中。”

“因为‘陆’这个姓氏不多见?”张晴天说。

“是的,很快,我就打听出,陆羽正是陆纯初的儿子。”

“你对他做了什么?”张晴天的心揪起来。

“这么多年与不同的男人接触,我有办法让一个男人快速喜欢上我……”

“这点我相信。”

张晴天想起陆羽与一个女人相爱并且闹到了私奔的地步,看来又是面前这个女人搞的鬼,想一想,女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跟陆羽交往一个月后,我故意暗示他要见家长,陆羽就带着我到家里去吃饭,陆纯初看到我与他的儿子在一起,现在我还清楚地记着他那张脸,已然被气得面无人色,那一刻,我的心里可痛快了。”

“你这不是又伤害了一个男人吗?你做这些值得吗?”张晴天问。

“尔东大好前途都被陆纯初毁了,你说值得吗?”马琳轩反问,但说完她就垂下头,很愧疚地说,“报复的快感是很短暂的,那一刻过后我又开始内疚,所以,我准备和陆羽分手了,因为陆羽这个人除了有一点儿富二代的习气之外,还是个不错的男人。”

“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结束吧?陆纯初肯定极力反对你们在一起。”

“那是当然。”马琳轩咬了咬嘴唇,“我越是疏远陆羽,他就越不想放弃我,他提出了要和我一起私奔,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城市重新开始。一天晚上,陆羽打电话说在楼下等我,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你去了?你不是不爱陆羽吗?”

“唉,有时候感情的事很难控制,我没拒绝他,鬼使神差下了楼,坐进车里才发现后座上放着一只大皮包,我问他这是去哪儿?陆羽不说话,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专注地开着车。一个小时过后,车子停在了海边,陆羽一手拎起皮包一手拉着我朝海边走,很快,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小木屋。

“小木屋门上有一把大铁锁,陆羽拿出钥匙打开门。木屋很潮,似乎是渔民暂住用的,里面有几件简易的桌子凳子和一张木板床,桌上有蜡烛,陆羽点燃了,把大皮包放在床上,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站在他对面,不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或做什么。

“正当我要开口说话,陆羽立刻打断我,他拉开皮包拉链,我看见里面除了现金还有一些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

他随便打开一个报纸团,露出的是一卷短画轴。陆羽告诉我,他把家里的收藏品能拿的都带了出来,所以我们不能坐火车或者上飞机,要想安全地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只能坐私船。他还说,一旦找到了合适居住的地方,他就把古董变卖了给我开一家小店,或者用现金租一间铺子,经营古董字画他也在行,他保证会让我过上好日子。

“他的话很真挚。他居然对一个报复他的女人这么好,我的心里更愧疚了。他幸福地笑了,以为我被他的真情感动了,他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他旁边,一条胳膊环抱着我,慢慢地把嘴凑过来……

“我和陆羽只交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与他发生过什么,甚至连拥抱都没有,因为离他近了,我就会从内心产生厌恶感,这不是因为陆羽不好,而是我想起了他的父亲陆纯初。

“短短的恍惚后,我推开了陆羽,他愣愣地望着我,很不解的表情,然后我就哭了,我求他把我送回去,我告诉他我们不合适,让他忘了我。我的话说得很直接也很突然,陆羽一下子就急了,他指着皮包对我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事情做绝,他与陆纯初已然翻脸,他没脸再见他的父亲,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跟他走了。

“我痛苦得要死,面对陆羽执着的眼神,没办法,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陆羽发疯般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他说他不相信,我就告诉他,在他父亲的后脖颈上有个青色椭圆形的胎记。陆羽瞪大了眼睛,那眼神喷出火来,像是要杀人的样子。我害怕极了,拉开门要往外跑,陆羽上前一步,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开始挣脱并且大声喊叫,可是,这个地方哪还有什么人经过……

“我不知怎么就摔倒了,手臂撞翻了一把凳子。我仰面朝上用双腿胡乱踢蹬,为的是踢开陆羽企图钳住我脚踝的手,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我一脚揣在陆羽的肚子上,也许太重了,他朝后仰倒下去,被什么东西绊倒,斜着身子摔倒的同时,脑袋一侧也磕在那只被我弄翻的凳子上,凳子虽然是木头的,但有一个犄角很锋利。

“陆羽倒在地上翻滚,他双手抱住头,我看见有鲜血从一侧的指缝间流出来,我傻了,全身没有力气并且不断地颤抖,陆羽挣扎了将近10分钟,终于,他全身一阵痉挛过后,身体瘫软不动了。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世界上除了尔东谁还会帮我,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尔东得知消息后赶了过来,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在海边看见了尔东。”

“你们把他处理掉了对吗?”张晴天问。

马琳轩不说话,但她的表情已经承认了。

“假如陆羽当时还没死,那么你和尔东就是在谋杀!”张晴天大声说,“谋杀啊!你知不知道!”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马琳轩更大声地喊,“假如事情都在情理之中,那么一切问题就都不会发生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那么去做。如果你想去警察局揭发我,随你便好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仅能听见两种不同的呼吸声,同样的急促不安。张晴天顾不得头重脚轻,他从床上下来,一点点移到椅子上,坐下来,与马琳轩面对面。

“看来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在骗我,对吗?”张晴天问,“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姐姐,都是编出来的谎话,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啊?”

马琳轩低头不语,好似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最后,她似乎是想通了,抬起头说:“我没骗你,我虽然没有姐姐但我有妹妹,尔东家冰柜里那具尸体就是我妹妹。”

“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张晴天用力按住自己的头。

“我承认我故意向你隐瞒了一些东西并且利用了你,但我只是想替亲人报仇,我没有办法,我需要帮助,再说,从事情的一开始,是你主动闯进来的,并不是我把你拉进来的对不对!”

“这……”张晴天一时无言以对,想了半天他才说,“既然死者是你妹妹,她的死怎么会与陆纯初父子有关,你口口声声说是陆纯初杀了你妹妹,我现在越来越糊涂,你得出的结论又是怎么推断的?”

“小时候父母离婚,父亲带着妹妹去了另一座城市,我给你讲过对吧,这些都是真的。后来,妹妹考上了这所艺术学院,暑假时,爸爸带着妹妹重回这座城市,并且与我相见。当时,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的精神几近崩溃,对于父亲我也是恶语相伤,父亲被我气走了,妹妹却留了下来,和我一起住在1528房间等待新生报到。其实这些年我与妹妹并不是没有联系,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在网上我们一有时间就会聊上几句,所以妹妹对于我的事很了解,虽然,她对我在感情这件事上的一些做法有些反感,但这并不能影响我们姐妹之间的情感。”

“你是说,你和妹妹都住在1528房间?”张晴天预先感受到了什么不幸即将来临,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

“现在,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吗?”马琳轩的眼睛又泛着泪光,“妹妹只是个大一新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了,她怎么可能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上吊自杀,她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全然不知,绝对没理由自杀的!”

“你是说,洗手间里的尸体是你妹妹?”张晴天小心地问,“你确定你现在的精神正常吗?”

“嗯。”马琳轩点点头,她心里不仅仅是惋惜更多的是疼痛,“那么妹妹的死只有一种可能——谋杀!”

“你现在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张晴天用颤抖的声音问,马琳轩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依旧低声说:“我对不起妹妹,更对不起父亲,我甚至还没有把妹妹惨死的事情告诉他。妹妹是父亲的精神支柱,唯一活下去的力量,我不可以告诉他,不可以。所以一直以来,我都用妹妹的电话与父亲保持联系,父亲真可怜,他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还很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个样子,我觉得你的妹妹更可怜,无缘无故就……”张晴天叹口气,“假如我是她姐姐,也会不择手段为她报仇的!”

“妹妹是他杀,而我最大的仇人只有陆纯初,因为我夺走了他唯一的儿子,所以杀害妹妹的凶手即便不是他本人,也必然是他主使的。”马琳轩咬牙切齿地说,“我之所以要与那个实习警察交往,就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我们无法取得的线索,比如1528房间那幢高层的电梯监控录像,那个小警察已经答应我,一有线索就会通知我。”

“你这样只能越陷越深……”张晴天叹口气。

“嗯,我知道,但我没得选。”

“先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还有两点不明白?”

“你可以问我。”

“一是,你妹妹独处在1528房间,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陪在她身边;二是,你和你妹妹的年龄相差三岁,难道你们的长相就那么相似吗?”

“我们两个长得确实差不多,妹妹比我瘦一点,或者说,妹妹更像3年前的我,虽然没有双胞胎那样相像,但我们有着同样的眼神,母亲的美丽确实都遗传在了我们身上。妹妹比较素雅,我喜欢浓妆艳抹穿高跟鞋,比如去酒吧上班时,妆画得就更浓了,所以酒吧里的人不一定能分辨出我们来。毕竟是两姐妹,我们的身材相仿,都不化妆的话,或许不太容易分辨。”

“当尔东发现尸体的时候把尸体错认了,你是这个意思吗?”张晴天问。

“我想是,因为尔东并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况且,当时妹妹的尸体已经吊在那里大约有一天的时间了,尔东痛心并且紧张,不过我想,当尔东把尸体带回家之后,应该就能分辨出尸体不是我,但这些并没有在尔东的笔记本里看到。”

“笔记本?”张晴天问,“前些日子你给我看过的那些匿名信就是从那本笔记上撕下来的对吧?”

“是的。”马琳轩回答,“在这个地方我撒了谎,那些文章不是用匿名信寄给我的,我想,你应该早就能猜到。”

“最重要的一点你还没回答。”张晴天提醒,“你妹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1528房间,你去了哪里?”

“我……”

马琳轩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正犹豫着不知用什么话去搪塞,恰巧有电话打进来,通完电话,她告诉张晴天,实习警察那里有了新消息,她得离开了。

吃下的退烧药似乎发挥了应有的药效,张晴天躺在床上感到全身很热很热,但没有汗水流出来,倒像是把身体放进火里烤着。嗓子眼儿干渴得难以忍受,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四周的墙壁红通通的,屋里的桌椅板凳都着了火。

他咬着牙从床上滚下来,一根粗大的房梁就落在他头边不足十厘米的地方,他赶快把身子翻过来,脸朝下,胳膊肘支撑在地上朝门口的方向匍匐前进。

耳朵里听到的都是火焰燃烧木料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到处都是焦煳的味道,他感觉身子很重,每朝前挪动几厘米都十分艰难,然而更可怕的是,火海之中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不知道门的方向在哪里。

又有带火的木料倒下来,涌起一团黑灰,呛得他大声咳嗽,他抬起脸,终于看见了门。他伸出胳膊快要够到门时,一大团火从天而降,刚好把门挡住了,他管不了那么多,整个身体朝门的方向猛地扑过去,一扇门倒下去,清凉潮湿的空气涌进来。

好不容易从着火的屋子里爬了出去,张晴天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如此陌生。

他先是看到了一片辽阔的黑暗,接着听到的是海浪拍击沙滩的哗哗声,他用尽全力把胳膊支起来,脸朝上躺在沙滩上,梗起脖子朝后面看了看,那里居然是一座冒着滚滚黑烟的小木屋……

不多的力气在这一刻已经用尽了,张晴天倒在沙地上,不能动了,他瞪大眼睛,明亮的月亮高高挂起。

忽地,他有了意识,感到这个场景,怎么如此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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