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尼·温特的办公室在一座老建筑的二层,距刑事法院仅几步之遥。门厅和楼梯十分狭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饰难掩寒伧。办公室的装饰材料主要是铬合金板和山毛榉木,后者的用量是前者的双倍。温特的秘书将目光从自己的苹果电脑前挪开,投到来人身上,认出是鲍勃·泰迪后,又继续注视电脑屏幕。“恐怕温特先生现在没空。”声音冷漠而又缺少抑扬变化。

鲍勃·泰迪说:“可是他在这儿?”

“他没空。”

“他跟哪个委托人在一起?”

“他没空。”

泰迪说:“别担心,琳达,他每次都很乐意见我。”她还没来得及起身,泰迪就已经推开了里问办公室的水晶玻璃门。

在另一间触目皆是铬合金板和山毛榉的屋子里,三面墙上摆满了一排排的法律书籍和文件资料。康尼·温特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桌面之宽足以供小型直升机起降。桌面上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部手机、一本大号便笺簿、一支笔和封皮泛旧褪色的办公日记,匀称地摆在那古董一般重新受人追捧的白色胶木电话机两旁。康尼双目紧闭,神情专注,耳朵上卡着一对大大的无线耳机。他一手搭在桌上,两根指头轻柔地敲击节拍,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他那仅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管弦乐队奏出旁人听不到的音乐。

“你必须离开。温特先生没……”

泰迪说:“嘘,琳达,别搅了这场音乐会。”

温特的手指突然在桌子上短促有力地叩了一阵,仿佛在将某一乐章带入高潮一般。

泰迪右行几步,来到靠着一面墙的文件柜旁。他一把将抽屉拽了出来,再狠狠将它关上。温特睁开眼,瞅着这情景愣了会儿神。随即又闭上眼,慵懒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泰迪将抽屉猛开猛合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一脸厌烦的温特终于摘掉耳机,摇摇头说:“还是这般孩子气,泰迪警长。”

“就几句话的事,康尼。”

温特把脚从桌上移开,接着对萝兹说:“科尼利厄斯·温特,亲爱的。请问你是?”

“警探萝兹·切尼。”

“幸会,”康尼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泰迪。“那么您今天又来告谁的状呢,警长?”

康尼·温特身为律师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总是不厌其烦、情绪激动地控诉警方证人诬告自己的委托人。他有一张老主顾的名单,这些人之所以雇用他,主要是乐于看到他对证人席上的警方人员大肆谩骂指责。事实上,他的委托人最后大多免不了入狱服刑,但他们目睹康尼盘问警方证人时,其中的乐趣可不曾因此稍减半分。

泰迪说:“埃米特·斯威特曼为何在他被杀当天给你打电话?”

温特耸了耸一道眉。“像你这把年纪,警长,早已不适合问警校的智力测试题了。”

“问题很简单,康尼。埃米特·斯威特曼为何在他被杀当日给你打电话?”

“你问他为何打电话给我……但其实你想确认他有没有打电话给我,对吗?”

“巧了……不对。,”

温特笑了。“那么,我能确定,警长,我这辈子都没和斯威特曼先生说过话。”

泰迪点点头。“你说没……我们的调查却显示有。”

萝兹·切尼从桌边向前探出身子,拿起康尼的手机。“而且这个倒可以充作有效物证,能够帮助我们确定谁在说真话。”

康尼急忙站起身。“不要胡闹。审前盘问怎么的……放下手机。否则,不等你们走下楼梯,我就可以搞到上级部门的一纸禁令,要求你们立刻停止这种侵权行为。”

“不着急,康尼。”泰迪说着,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只装证据用的灰色信封,将它打开。切尼随即将手机塞了进去。泰迪舔了舔信封的盖口,签上名字和日期。他把信封递给切尼,切尼签完字后将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里。“你去联系你最赏识的法官,康尼,我们负责当堂呈上证据,由他裁定。”

“没有搜查证,你们无权搜查。”

“没有搜查,康尼……手机就在眼皮底下,况且它和我们调查的一起谋杀案有关。既然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有没有在死者遇害当天接到他的电话,我们可得妥善保管这一关键证据。”

切尼说:“你要是现在就跟那位法官联系的话,我们可以随即安排听证会,让此事立见分晓。”

文森特·内勒看着米歇尔·弗洛德走进韦斯特伯里酒店的二楼大厅。宽敞的大厅里四处摆放着三四十张咖啡桌,每张桌子配有长沙发或高背椅。厅里有许多人正在享用下午茶,因此显得很热闹。大厅中央,一个男子正弹着钢琴。

文森特坐在邻近酒吧入口处的一把椅子上,一口一口地抿咖啡,两眼瞅着米歇尔慢慢走近。我在酒吧附近,他告诉她。米歇尔身穿一条黑色宽松长裤,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黑色蕾丝外套。毫不招摇惹眼,却仍如平时那样透出高雅的气质。她径直走过他身旁,然后驻足四下环顾。

那人正在弹奏着一支经过改编的辛纳特拉的曲目。文森特站起身,而米歇尔的目光却偏偏越过他向小酒吧里看去。文森特只好在六英尺外注视着她,直至四目相对。霎时间,米歇尔脸上同时流露出惊讶、疑惑和欣慰的神情。她走向文森特,亲吻他的一侧面颊时附耳低语:“天哪,你怎么了?”

招待又送来一些咖啡和一只杯子。“我还没看惯,”米歇尔道,“你这变化。”

文森特·内勒几乎成了光头。他那头浓黑的鬈发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紧贴头皮的薄薄一层发根,像是用黑漆喷在头皮上的。他身穿黑色西装,蓝色衬衫配着深灰色领带,脚上的黑皮鞋油光锃亮,文森特这身装扮酷似电视节目里一心想当企业家的那号人。只是手上那些被他用嘴啃短了的指甲,才显露出他的真性情。

“没有谁会想到来这种地方找我。”

“你没联系我的时候,我听说了诺埃尔的事……你一定……”她柔声说道,“我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

文森特摇摇头。他俯视着桌子沉默片刻。稍后,他欠身向前贴近米歇尔的脸低声说:“我遇着麻烦了,得离开这个国家。”

“离开多久?”

“警察来找过你吗?”

“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担心有人会想起咱俩的关系……有人会把你和我联系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文森特。”

他久久凝视着她。“诺埃尔出了事儿……我不能再待在都柏林了。”

“我怎么才能帮你?”

“有办法的……我可以通过我认识的一些人搞到所需证件和护照。但还有些事情我得亲力亲为。”

“然后呢?”

他用一根手指触了触嘴角,指甲刮破了皮。“我不想对你不辞而别。”

“你想好去哪了吗?”

“先去英国……然后,也许是……”

“怎么着也得是个城市。你不可能糊弄我。”

又一阵沉默后,文森特说:“你当真?”

“老天帮帮我吧。”

他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会儿。米歇尔开口道:“我们现在就走吧,就今晚。”

“我还没拿到那些证件呢。”

文森特躺在床上,十指交叠枕在脑后。米歇尔把脸颊紧紧贴住他的胸口,嗅吸着他身上的气味。“还要等多久?”她问道。

“几天吧,差不多。”

“然后……我们就走?”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比如?”

他许久才答话。

米歇尔走出浴室,眼妆变成斑驳的杂色,手里的纸巾成了湿漉漉的一团。

“文森特,求你了,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她那双清澈的蓝眸,他从没见过有谁的眼睛如此纯洁,如此美丽,饱含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的深情。他缓缓地点头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向她讲起发生在超市的那件事。离开麦克兰根大楼后,他去超市买些食品和牙膏、牙刷之类的小东西。

“走道中央有两个老家伙……一对夫妻,也许不是夫妻。老头站在货架旁,眯着眼仔细打量他手中捧着的一包东西,好像它背面刻着法蒂玛圣母的第三个秘密似的。老太婆把手推车斜停在过道上……妈的挡了我的路……我一下就火了。”

文森特本来可以紧挨着他们走过去,可他抑制不住地嘴一撇,扔掉手上提着的购物筐,按住老头的肩膀,将他扳转过身。他啪地打掉老头手中的那包东西,硬是抬起他的双臂,搞的他晕晕乎乎像是在走钢丝一般。文森特说:“就这样……就这样站着。好吗?好的,你个蠢货。”

老头浑身散发出的恐惧气息文森特都能嗅得出。“什么?”他说着,不敢放下自己高举的双臂。“为什么?”

“因为,你和你那愚笨的老婆……你俩伸出来的胳膊能挡住这一整条该死的过道,不对吗?”

老太婆失声嚷了几句什么话,文森特一把推开她的推车,向收银台走去,任自己的购物筐丢在地上。他听见身后推车撞上了货架,货物稀里哗啦地摔碎一地,但他连头都没回。

这是个愚蠢的举动。

当时,文森特是顺顺当当地离开了,没有麻烦。但万一有几个蛮横的保安在场呢。他们很有可能将文森特拿下,然后报警。那么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也是一时冲动。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也觉得如此情绪失控是危险的,可他又能怎么办呢?那两个老头老太,毫无用处的废物,世上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赖在世上,硬撑着不肯死去。而诺埃尔却浑身冰冷地躺在验尸房的抽屉里。真他妈的是个浪费。

每天多少次他一想起这个就心头窝火……笨头笨脑的胖子走在街头,口无遮拦的蠢货出现在韦斯特伯里的电视屏幕上。眼前到处都是人活在世上,泛着恶臭,而……这是不对的。

“他们把他烧成了灰,”文森特对米歇尔说,“而我将待在另一个国家。”

米歇尔离开韦斯特伯里之前,文森特交给她一只厚厚的装满钱的信封。

“多久?”她问。

“我说不准。你安顿好后,买部新手机,发短信给我。我一到伦敦……”

“求你了,文森特。”

“我真的说不准,还没定。看情况……”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那薄薄的一层发楂。文森特对米歇尔附耳低语:“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好像我在说,诺埃尔出的事没什么关系一样。”声音低沉而坚定。

他们互相亲吻,米歇尔紧紧搂着他,久久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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