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科蒂从厨房回来,手拿着一杯水。她在鲍勃·泰迪对面坐下,喝了一小口。她的声音仍1日轻若耳语。“你看过

。那感觉真好。现在回过头来看,也许我当时就有了愧疚感……不过也有可能是记忆随着我的意愿发生了变化,让自己更容易接受一些。那女孩应该人到中年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知道她准记得那天的情景,我也知道她依然恨着我,而且她也该恨我。”

“刚出来时我在报纸上看过,”泰迪说,“我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真不想知道那么多内情。”

“报告里提到了我,在第二卷……里面有一章是讲慈心姐妹会的。内容不多,五卷中只占了一章的篇幅……前一章是戈登布里奇孤儿院,后一章是卡波岑的圣米歇尔。与其他的一些证词比起来,我们远远不算最恶劣的。报告里还是提到了我们……提到了我。有三个证人提供了对我不利的证词。”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的有些事情,我记得确实发生过。另一些,我觉得似乎全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一个律师来找我,带来他人的指控。我把自己记得的事情告诉了他,还说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真话。即使记不起所有的细节,我也明白这全都发生过,我知道,我……”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她摇摇头。“你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一段时间过后……每天的日常事务,周围的人,工作,一段时间过后……一段时间过后,所有的这些完全占据了你的生活。随着这一段时间的推移,原先的记忆渐渐淡忘。重要的事情,甚至可怕的事情,终将被那些碌琐事所掩盖。有时你会觉得这是别人的经历。”

她出神地望着窗幔后面的街道。“我成为修女那年,这个国家和现在截然不同。人们认为一个年轻女子足不出户是理所当然的。她应该从头到脚罩上黑袍,永远只能做别人规定的事,永远不能触碰男人,也不准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

“莫拉……”

“再看现在,我已到了人生暮年,作为从上个时代存活至今的一个老太太……我再来重新审视这种事,就能看出它很奇怪,甚至很反常。但当时是很正常的,因为教会的势力还很大。何止是正常,家里出一个牧师或者修女,任何人都会为之骄傲。那是一种福分。”

“那时的社会要比现在单纯。”

“也不尽然。世道不同而已。只是社会一如既往地复杂。当时有许多弃婴。有的是从未婚妈妈那儿抱走的,有的是死了父亲或者母亲,家庭破裂的。有的父母亲根本不会照顾孩子……当时有特别多的孩子没人照顾。”

“于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担负起了照顾孩子的职责。”

“哦,我们那时肯定愿意。它适合每个人。主教们开始办学校,办医院……政客们巴不得少为那些烦人的孩子操心呢。”

泰迪身体前倾,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脑袋贴近莫拉·科蒂。他等她喝完水后问:“你那时多大年纪?”

“我进修道院那年是17岁。那时,我心里怀着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我是在为自己积德,以便将来能在天堂有一席之地。23岁那年,我管着三十多个非常吵闹、非常会惹麻烦的孩子。我喂他们吃饭,给他们上课,像母亲一样照看着他们,让他们茁壮成长,保护他们的灵魂。我往他们的小脑袋瓜里塞满了祷告词,若是他们背不出来,我就用皮带抽他们。教育部明文规定何时可以使用体罚手段。”

她又喝了一口水,双手捧着杯子。“有个女孩儿……名字已经忘了,但眼前还是会浮现出她的样子。她犯了错,事情很小,但她没说对不起,只是耸了耸肩。就这样。她耸肩时还直视着我的眼睛。是个倔强的女孩,非常叛逆……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于是,我打了她,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可是一大进步。这已不再是仅仅因为她不服管教了。我必须让她知道……其他所有人知道……谁说了算。”她沉默了一阵,她的目光游移不定,“这样做本应该管用的,她应该露出畏惧的神情,目光低垂。但她好像就是无所谓,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还喊我是泼妇。所以,我又打了她一巴掌。她继续表现得若无其事,我就继续打她。至于打了她几巴掌她才哭,我已经记不得了。”

莫拉的声音紧张、干涩,好像说的每个字都异常沉重。

“小时候,神父教我们怎样辨别可恕之罪和危及灵魂的重罪。你能否以此为乐?这句话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你的天性会让你误入歧途,但如果你以此为乐,就会真正遇到麻烦。我看正是这样的念头让一些神父做出了那事情。他们告诉自己,这种事他们无法控制,这是肉体的诅咒。他们也与恶魔作斗争,只要他们能说服自己,他们并不是在寻欢作乐……”

“打她,并不是在找乐子。”

“哦,有的。”莫拉摇摇头,“我记得那女孩儿哭时自己心中的满足感。有人挑战了天定的法则,而我让她尝到了厉害。那感觉真好。现在回过头来看,也许我当时就有了愧疚感……不过也有可能是记忆随着我的意愿发生了变化,让自己更容易接受一些。那女孩应该人到中年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知道她准记得那天的情景,我也知道她依然恨着我,而且她也该恨我。”

“她作证指控你了吗?”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己将往事尘封于心底:也许她离开了这个国家;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她从来不对任何人吐露心事,对此只字未提,是那种沉默、认命的人。”她长吁一口气,“她不是最后一个挨我打的孩子。一旦发现自己拥有某种权力,就会将它用来解决问题……并且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仅会造成肉体的伤痛……肉体的伤痛是可以淡忘的。那些无法还击的人,那些……这几年,我在广播里听过其中一些人的访谈,听到他们伤心哭泣。事隔这么多年,他们在生活中仍然饱受挫折,他们受到的伤害那样深,任由自己的生命一点点的枯萎,了无生气。这是我们犯下的最深重的罪过。”

“你当时还年轻,又处于相当艰难的境地……我们大家不管做什么,当初总是有个自以为正当的理由。”

“靠殴打来管教小孩……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我都不敢想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就成了惯例。大多数孩子变得习以为常,而那些不肯顺从的孩子……我们压垮了他们。不光是暴力体罚,也是羞辱。当时我们管那叫做责罚。我们是在责罚他们。我们是在引导他们通过生死之间的诱惑之谷,让他们保持纯洁之身以迎接永恒的生命。我们要让他们害怕,就算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怨恨我们,我们也不介意。我是在拯救他们的灵魂。”

静默片刻后,泰迪开口道:“你已经赎完了你的罪过,莫拉。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把事情按正确的方式重来一遍。”

“有时候我觉得十分痛苦,被禁锢在那样的一种生活里……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我并不乐意过那样的生活,同时我想了很多。选择另一种人生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或许我曾为此感到失望、悲伤和惆怅。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些情绪。也许那种悲伤导致了我的残酷行为,又或许我偶尔只是很喜欢那种控制他人的感觉。”

“你刚才说到的,那些神父都做了些什么?”

莫拉呆呆地盯着桌面。“第一次我发现干这种事的……是个常到学校来的神父,人很和善,很讨人喜欢。有个女孩跟我讲……我当时以为她在撒谎。我告诉她,我会处理这件事。然而我什么也没做。她后来再没提过。那种事……你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他会和一个孩子待上半天,又是逗又是笑,但那孩子却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孩子们偶尔那样,他们……”

“从来没跟他谈过吗?”

“有一次,我试着想跟他谈谈。我对他说,他在我们这里是不是花了太多时间……我话说的很委婉,担心他会超负荷工作之类。”

“然后呢?”

“结果很可怕。他冲我微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对我笑。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那里,他就一直笑,我还是傻站着,然后我就明白了。他等于是在挑衅我……我敢不敢直接面对他,对天定的法则提出质疑?我当然不敢。我呆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

“你刚才说他是第一个?”

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而干涩。“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所以,我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其实有些真相我并不想知道。当时是有些迹象……现在看来再明显不过……但我当时很害怕,因此……”

泰迪沉吟良久,然后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莫拉对他惘然一笑。“这话还是跟孩子们说吧。”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几十年过去了,你也道出了实情,承认了当年的过错,承认了当年的失职。难道你还不该释怀吗?我很多年前就不信教了,但还记得祷告词。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那些冒犯我们的人。”

她点点头。“有时我会对自己说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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