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野不住地发抖。他被冬木的压迫感以及不破静江的突然来访吓坏了。

小栗退到门的另一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压得低低的女人走进了本部长窒。在他的记忆里,静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静江却憔悴得不成人形,完全不复昔日的风采。那种令人不忍卒睹的憔悴反而更加深了椎野的恐惧。她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呢?

陪同静江一起进屋的秋吉佐和子把她带到沙发的一角。然而,静江却只是怔怔地呆站在那里,完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冬木站了起来,把手伸向沙发的方向说道:

“来,请这边坐。”

一副完全就是要掌握大局的架势,不过椎野就连夺回主权的力气也没有了。比起这个来,他心里还有一件更担心的事。脑海里浮现出红裙少女的身影,还有静江的红色小客车……以及米粉头女人的红色卡罗拉……一连串不祥的联想令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静江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在沙发上坐下。

冬木望着藤卷,脸上写着“由我来负责提问题”几个大字。至于椎野,他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于是,冬木的声音划破了现场的寂静。

“你总算来了。可以先告诉我们,你来这里的用意吗?”

静江把脸抬了起来,表情十分悲痛。脂粉未施,眼睛底下有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就连脑后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

“我是来告诉大家事情的真相的。”

但是她的语气却沉稳得令人无法想象。

椎野吞了一口口水。事情的真相……脑海中有一大堆礼券飞来飞去。

静江凝视着桌面说道:

“是有关于我先生的事情。问题是,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比较好呢……”

“没有关系,你慢慢讲。”

“好的……”

静江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

“其实,我先生一直有很多的烦恼。”

“请问是什么样的烦恼?”

“例如,他在当东部署的署长时所发生的事情……”

在座的几个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藤卷的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基本上,我先生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或许可以说是除了女人的事情以外……都会告诉我。”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的发言。因为在这之前的笔录里,静江的回答一直都强调她对不破工作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最近使他心烦的事情是跟一个叫桑江的男人有关。”

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个名字,椎野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静江的视线这时突然转到他身上来,他只好用眼神传回无言的祈求,但还是没用。

“他说本部长从那个男人那里拿到一些礼券,但是因为礼券的金额太大了,所以一定得还给人家才行。”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椎野身上,冬木眼里还流露出轻蔑与嘲笑的神色。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从桑江那里拿到……”

“等一下再让你解释。”冬木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一面催促着静江,“请继续说下去。”

静江还是直勾勾地死盯着椎野,眼神里感觉不到任何体贴与善意,反而是充满恨意。这种新的恐惧又让椎野打了一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静江的视线终于下降到椎野的胸口一带。

“尽管我先生已经试了好几次要跟桑江取得联系,但是始终都没办法直接和他说上话,这点令他非常苦恼。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一个自称是桑江代理人的男子所打来的电话,他很高兴地去赴约,但是对方却不肯收下礼券,反而要求他帮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年轻人销案。我先生回来之后便说,那可能是桑江在测试他的反应。”

帮违反交通规则的人销案……

“我先生想了很久以后,好像真的去拜托交通部长帮忙销案了。但他还是非常沮丧,直说自己做了身为一名警察最不应该做的事情。”

椎野望着间宫,后者则是拼命地在脸上堆出泰然自若的表情,藤卷也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脸,只有冬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静江接着说道:

“然后……就在三天前,桑江本人好像亲自打电话去办公室找他,据我先生的说法是,桑江说,要他收回那些礼券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交给上次出现的那位代理人就行了。但是当他回到宿舍,正准备再出门的时候,桑江却又打电话来,说是见面的地点有所变更,要他半夜带着那些礼券去运动公园……”

桑江主动打电话给不破……原来不破先回了宿舍一趟……

然而,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惊讶了。

“桑江的意思是要我先生把礼券带去运动公园,交给一个叫三泽的男人,他还说那个男人第二天就会去向警察自首,所以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令我先生烦恼的原因在于,他认为桑江所打的如意算盘是,只要让三泽在本部长收受礼券这件事情上出点力,以后对他的侦讯就不得不采取比较宽松的态度。只不过,我先生最后还是开车出去了,因为他说这都是为了本部长。”

椎野当场就想挖个地洞把头埋进去。

不破果然还是因为去还礼券才遭遇不测的吗……

然而,静江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整件事情又出现了意外的发展。

“我先生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回到了宿舍。”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不破课长回到了宿舍?”

冬木的声音蓦地拔高。

“是的。”

也就是说,静江对县警说了一个又一个谎言。然而,却没有人想要质问静江这件事。就连冬木也是一脸把想要追究的话又吞回去的表情。因为大家已经达成共识,如果想要了解这件事情的真相,就只能乖乖地听静江怎么说了。

静江凝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静静地说道:

“我先生醉得非常厉害,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开车送他回来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麻生仁美,在东山市的一家小酒吧里工作。她本来是马上就要回去的,但是我留住了她,还把她请进屋里来。因为我从很早以前就怀疑我先生在外头还有别的女人……因为从他在东部署的时候开始,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会用练习打高尔夫球的理由出门。”

麻生仁美……

果然,麻生史子果然有个女儿。

“我问仁美小姐跟我先生是什么关系,可是她却不肯告诉我。因此我几乎失去了理智,不停地逼问我先生。于是我先生便像说梦话似的回答了。那是他以前交往过的女人的女儿……而且还是那个女人和自己生的女儿……”静江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当时真的大受打击……然后仁美小姐也承认了,而且就像是长久以来绷得太紧的线终于断掉一样,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她告诉我,她母亲的名字叫做麻生史子,年轻的时候好像当过女警,所以才会认识我先生……后来怀了仁美小姐……然后辞去了警察的工作,一个人独立抚养仁美小姐。一开始先在东京某家专卖健康食品的公司里打工,但是赚来的钱却不足以糊口,后来便通过朋友的介绍,前往名古屋,在一家供食宿的小餐馆里工作。然后就在那里和一个同样带着小孩的上班族结婚,但是婚后两个人相处得并不融洽,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左右。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大约十二年前,她又带着仁美小姐回到这里,在本县北部的雾户温泉当女服务生,晚上还去小酒馆打工。听说她一直没有告诉仁美小姐她的父亲是谁。所以仁美小姐直到七年前母亲因为癌症去世之后,才知道这些往事的……”

麻生史子已经死了……

间宫望着仓本,而仓本也抬起头来凝视着静江。椎野心想,这两个人应该都认识女警时代的麻生史子吧!

“把史子小姐和我先生的关系告诉仁美小姐的人,是现在已经退休的前刑事部长宝井先生。宝井先生在担任中央署长的时候,曾经因为参加高中同学会而下榻在雾户温泉,那天晚上他刚好去一家小酒馆喝酒,又刚好在那家小酒馆里遇到了史子小姐。因为以前曾经在同一个辖区里工作,所以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再加上史子小姐当时也喝醉了,所以他们就聊起许多陈年往事,史子小姐还把自己有个女儿的事情也告诉他。在那之后,宝井先生常常主动去找史子小姐,史子小姐也常常找他商量仁美小姐的感情问题之类的烦恼。史子小姐因此十分依赖宝井先生,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熟络,也因此在无意中透露出我先生的事……可能是因为史子小姐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所以后来他们两个人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会拜托宝井先生,请他帮忙照顾她的女儿……宝井先生是从刑事部长退下来之后,才把我先生的事情告诉仁美小姐的。因为他从仁美小姐的口中听到,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便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仅和一个吸过毒的男人同居,还在可以随客人予取予求的风化场所上班。宝井先生先是帮助仁美小姐和那个男人分手,然后又介绍她去一家位于东山、他自己也是老主顾的小酒馆里工作。当时,我先生是东部署的署长。所以宝井先生好像告诉过仁美小姐,如果她想见我先生的话,他随时都可以安排他们见面。而事实上,他也真的带我先生去了那家店。听说我先生在见到仁美小姐,又从宝井先生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当场就流下了眼泪……”静江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但是,当我见到仁美小姐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根本不是我先生的女儿。因为她根本不像我先生,不管是眼睛、耳朵、鼻子还是嘴巴,没有一个地方是像的。就连仁美小姐自己也说,她觉得我先生应该不是她父亲,所以她才没有办法把被父亲抛弃的恨意发泄在他身上。问题是,我先生深信仁美小姐就是他女儿,或许是歉疚的心情使然,所以他对宝井先生交代的事情可以说是唯命是从。我总觉得宝井先生是为了利用我先生,才让他和仁美小姐见面的。”

静江的告白自此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冬木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发问的样子,所以椎野只好把那个令他揪着一颗心的问题又吞了回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冬木马上问静江说:

“你刚刚说到不破课长回到宿舍之后,然后呢?他又跟那个名叫麻生仁美的小姐出去了吗?”

静江摇摇头。

“因为我先生本来就是个不太会喝酒的人,所以他就那样直接睡着了……”

“喝醉睡着了,然后呢?”

“……”

冬木先是看了堀川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回到静江脸上。

“不破太太,你该不会是知道不破课长的下落吧?”

“是的,我知道。”

静江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不破课长他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仁美小姐离开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我先生半梦半醒地说他想洗澡,于是我便替他放了一缸洗澡水,然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走进浴室一看,我先生已经死在浴缸里了。”

不破死了……已经死了……

所有人都吓傻了。椎野的眼角余光还可以瞥见堀川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样子。

在一片惊愕的气氛中,还是冬木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么,不破课长现在……”

“……还在宿舍里。我一直把他放在最里面的卧室里。”

“可是我们的鉴识人员……”

冬木望向藤卷,只见藤卷粗声粗气地摇头说道:

“我们并没有检查到里面的房间。”

冬木又把目光移回静江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不破课长已经死了呢?”

静江一动也不动地回望着冬木。

“因为……我之所以会去帮他准备洗澡水,就是认为他死了也无所谓。”

“什么……”

“醉成那样还要泡澡,本来就是想自杀也说不定。我就是认为那样也没关系,所以才去帮他放洗澡水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江瞪着虚空中的一个点。

“已经不知道有四年还是五年了……不管是儿子考大学联考的时候,还是儿子生了什么大病的时候……只要一到放假的日子,那个人为了要去见他以前交往过的女人所生的女儿,每个礼拜都要出门,每个礼拜都会对我说谎……我气得都快要发疯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个人那种扮家家酒似的亲情游戏。所以那天晚上,我完全没有办法冷静……”静江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当我发现我先生已经死掉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

打过电话去本部长的公舍,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当我接到警务部长打来的电话时,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他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回来。因为我不敢把他已经死掉的真相说出来……也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说才好,所以……”

冬木仰头望着天花板。

藤卷和堀川都闭上了眼睛,间宫露出非常诡异的表情,仓本则是咬紧了下唇。

椎野的心情非常复杂。得知不破的死讯,一方面固然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但是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一股放心的感觉悄悄地蔓延开来。至少不破不是因为去还礼券才被卷入事故、死于非命的,而那个无声的电话又是静江打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接下来,只有一件事……

“不破太太……”椎野终于把一直如鲠在喉的问题给吐了出来,“礼券和万用手册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种事情不能待会儿再问吗?”

尽管冬木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但静江只是静静地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望着椎野。

“我先生好像真的去了运动公园赴约,也看到了桑江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小型货车,但是他最后好像没能把东西交给对方。因为他说,一想到对方是个杀人犯,他的脚就一步也跨不出去。他还说,不管是选举那件事,还是交通罚单销案那件事……他如果再继续这样知法犯法下去的话,别说会失去当警察的资格,而且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桑江的纠缠,会被他吃到连骨头都不剩。但是,他嘴里却又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本部长,对不起本部长的话。所以他才会跑去东山,逃到仁美小姐的身边去……明明就不会喝酒的人,还让自己醉成那个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冬木打断她的话。此举引来椎野对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因为他还没有问出礼券和万用手册的去向……

然而,冬木已经完全不把椎野放在眼里了。

“比起这个,我更想请教的是,你为什么要隐瞒不破课长的死讯长达两天?”

静江点了点头说道:

“因为我先生就在后面的房间里,所以我以为你们一定马上就会发现……我多么希望你们赶快发现,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来告诉我,说我先生已经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而贵单位的人也真的都陆陆续续地来到我家,大家都拼命地想要从我口中问出我先生的下落……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在担心我先生的。”

“我们当然担心他啊!”

冬木抢白说,但是静江不理他,继续往下说:

“我年轻的时候是做保险业务员的,所以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你们男人职场上的事。就像我刚出来拉保险的时候,有些人可能会出于好奇,或者是别有用心地主动靠过来阿谀奉承,但是这些人很快就会腻了。这还不打紧,有些比较讨厌保险的人要么就是视我们如蛇蝎,要么就是把我们当成透明人,好像有没有我这个人都无所谓似的……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反而可以清楚地看出男人的本性或者像真心话之类的东西。你们男人最在乎的,不外乎是自保和自己的野心而已,只要自己好就好了,只要自己的工作顺利,有什么后果都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很清楚这些利害关系,再加上又从我先生那边昕到很多内幕,所以我自认对于贵单位的事情也有一定的概念……只不过,我没想到居然会连一个关心他死活的人都没有……贵单位的人让我感觉到你们一个比一个还要自私……明明工作单位里有一个人凭空消失了,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你们却只关心万用手册在哪里,把抽屉打开,不要让新闻记者发现,为了单位的荣誉请你说谎……”

冬木的眼睛顿时眨了好几下。

“我的确想过,他就算死掉也无所谓,但是后来我又觉得我先生真是够可怜的……那样尽心尽力地为贵单位卖命工作,可是真当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居然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死活。我觉得他真是太可怜了,所以才会一直把他放在后面的房间里。我也很清楚这么做会给贵单位带来很大的麻烦,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冬木以总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我非常能够体会你的心情。接下来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得讨论一下接下来该怎么作后续处理。”

冬木走向门口,呼唤在隔壁房间的小栗。

过没多久,秋吉佐和子走了进来,对静江说:“请往这边走。”便把她带到别的房间去了。

椎野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多么想跟在静江背后冲出去,追问她礼券的下落。

但是,他的心里也很清楚,在没有得到冬木的许可前,他就快要连自由离开座位的权利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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