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上的闹铃哔哔响了起来。

藤卷背对着电视机,把身体缩成一团。

“看样子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了……”

“因为县境四周都已经设下重重的过滤网,所以他还逗留在县内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

泷川用了拐弯抹角的方式回答,但是已经呈现半放弃状态的表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藤卷心不在焉地点了个头,把香烟放进嘴里,伴随着烟圈沉重地吐出一大口气,真难抽。

派出所警察在大手市郊外的运动公园停车场发现三泽彻是在凌晨一点的时候,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依照过去的经验推断,三泽已经逃往县外的可能性相当大。唯一令他感到心有不甘的是,三泽被临检到的大手市明明就在县警的脚边,明明已经动员了整个刑事部的警力去追缉驾着偷来的赃车往东边逃逸的三泽,明明在与大手市相邻的柳川市内也已经得到好几个目击者的情报,但终究还是掌握不到三泽的行踪。

藤卷又吐出一个烟圈,把香烟摁熄在玻璃烟灰缸的正中央。

“把主力移到不破的事件这边来。”

隔了一秒的空当,泷川才点了点头,抿成一字形的嘴角露出遗憾的表情。

“具体的配置要怎么安排呢?”

“这个嘛……”

藤卷抱着手臂沉思。

在搜索三泽的行踪上,已经投入了八十名左右的调查员。其中有四十名是来自于柳川署的警察,而本部除了机动搜查队之外,还出动了两组强行犯搜查班和一组盗犯特别搜查班的人马。

另一方面,关于不破的案子……则只派出了强行犯搜查三班和特殊犯搜查班在发现他的车子的东山市附近进行调查,并没有动员到管辖车辆发现现场的东部署。虽然事先向署长和刑事课长知会过了,但是由于牵涉到本部警务课长的失踪,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并没有把这件事诖署员知道。

“让机动搜查队派出所有车辆在东山一带加强巡逻,强行犯搜查班也只要留下一组人就可以了,把二班和三班调过去,盗犯特别搜查班也全部调往东山。”

“连盗犯特别搜查班也是吗?”

“请柳川署再派出十名左右的警察协助调查三泽的下落。我也会请警逻队再帮忙巡逻一下。”

“我知道了。”泷川把便签纸拿在手里,站了起来,但是突然又弯下腰来看着藤卷,“不破课长太太的笔录做得怎么样了?”

“那是由监察官负责的。”

“我知道,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也能够由我们这边直接问她几个问题。”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毕竟这还是属于警务部内部的问题,所以不太可能避开那群警务的耳目进行侦讯。”

“可是……万一演变成案件的话,那可就不一定了吧!”

藤卷皱起了眉头。

“到时候再说吧!”

“像这样跟警务各自为政、互相踩线办案,还真是麻烦啊!”

“再忍耐一下吧!不用多久,对方就会哭着来求我们了。”

说的也是——泷川意有所指地微微一笑。

“赶快去进行人员的调配吧!”

“是的,那我就先下去了……”

泷川对藤卷行了一个礼,走出部长室。

藤卷又抽出一根烟来。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泷川想要抱怨的心情。平常,警务部对刑事部冷淡得跟什么似的,自己却得为他们做牛做马,而且办案的权力又不是全都握在自己手上,也难怪他会心生不满。

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警务部的调查到底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在面对监察官的追问时,不破的老婆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提到了四年前的县议员选举吗?……

藤卷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三点十五分了,还不见搜查二课月冈副课长的人影。莫非人称“小新”的特考组课长一直赖在办公室里,让他没有办法抽身吗?

但也只能等了。

藤卷转过身,走到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旁边。他想要打个电话给仓本生活安全部长,请他把警逻队再借他用一阵子。

生活安全部长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占线,隔了几分钟又打过去试了试,结果还是一样。藤卷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那个沉默寡言的仓本和用电话聊天这种行为联想在一起。

当他拿起电话,正想要打第三次的时候,月冈敲门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辛苦了……请坐。”

藤卷一边说,一边把电话放回原位,胸口溢满了焦急的情绪。

“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情?”

藤卷一脸严肃地把身子往前倾,月冈也把耳朵凑了过来。

“不破警务课长今天没来上班。”

“没来上班?”

“听说失踪的可能性很高。”

月冈的眼睛突然瞪大。他是很少会把惊讶的神情表现在脸上的人,可见这件事已经远超乎他的想象。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叫你过来。”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藤卷简明扼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月冈深知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做笔记的,所以非常专心地聆听,一动也不动。等到藤卷的说明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在心里整理一番之后,终于开口说道:

“简单地说,目前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人间蒸发还是被卷进什么案件了,对吧?”

“没错。但是,不破的车子被弃置在东部署的辖区内,而且还是在东山市内被发现的,这点挺令人担心。”

月冈轻轻地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自己被叫到这里来的原因了。

四年前,不破坐上了东部署署长的宝座,同年七月就举行了县议员选举。只有两个席次的东山选区,除了有保守派的在任议员和新候选人之外,再加上改革派的在任议员,呈现出三强鼎立的局面,彼此之间不停地展开激烈的选举攻防战。最后的结果是在任的保守派议员加山正落选。正所谓祸不单行,后来又爆发了东部署介入调查的事件,导致加山阵营的七个市议员全都因为违反选举法而被警方逮捕。

“我当时就觉得……这整件事情有点古怪。”

“嗯,我也这么觉得。”

藤卷当时是大手中央署的署长。月冈则是和现在一样,隶属于本部搜查二课,职位是智慧犯搜查班的班长。那是个专门调查渎职、诈骗、违反选举法行为的智囊团队,俗称知能班。

“我听说知能班对东部署立下的这件大功劳事前完全不知情,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们事前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完全没有吗?”

“完全没有。关于收受现金的消息可以说是零,只有一件在高级餐厅招待桩脚吃饭的举报和三件在电线杆上张贴海报的警告,仅此而已。”

一一临近选举,各地县警部底下的辖区就会到处去搜集违反选举法的情报向本部报告。本部将这些情报经过仔细分析之后,会把能带来最大利益的违规案例挑出来,交给知能班去处理。所谓“能带来最大利益的违规案例”有两种:一种是据分析属于非常恶劣的违反选举法行为,显然跟“上头”脱不了关系的案件;另一种则是在调查违反选举法的过程中,可以顺便搜集到当地渎职情报的案件。

东部署所查处的那一起加山阵营违反选举法的案件,是总额高达七百八十万元的贿选案件,牵连范围甚广,除了逮捕到负责实际进行买选票行为的七名市议员之外,还以买选票的嫌疑将选举工作人员及市民等四十七人函送法办——就结果而言,东部署在四年前的县议员选举上获得了空前瞩目的成绩。

但是,从本部知能班的角度来说,却也等于蒙受到莫大的耻辱。虽然他们后来以从辖区搜集到的情报为基础,奋勇地深入调查N县西部的八幡署贿选事件,但是其所牵连的层面却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小得多,最后整个买选票事件在金额不到五十万元的情况下落幕。原本他们似乎就没有把牵涉到八幡市长的受贿事件放在眼里,结果就连这条线也不了了之,听说还有一些年轻调查员在庆功宴的酒会上流下了不甘心的眼泪。

藤卷直勾勾地凝视着月冈,只见月冈的双眼泛出微微的凶光,想必是又回想起当时那种受尽屈辱的感觉了吧!

“月冈……为什么东部署可以单枪匹马地立下那个大功呢?”

“根据我后来从牛久保那边听到的说法是……”

牛久保是当时东部署的刑事课长。

“他们并不是故意要给本部难看,而是在调查那个选举餐会的时候,无意中打听到好像有现金介入其中,试着深入调查之后,就一个接着一个把市议员的名字给揪了出来……”

没有丝毫抑扬顿挫的语气反倒泄漏了月冈的情绪。

藤卷把屁股往前面移动了几寸。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吧?”

“事实到底是怎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根据我后来打听到的消息,东部署在选举期间似乎一直都对加山阵营穷追猛打。”

“只针对加山阵营吗?”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有加山阵营被盯得特别紧的意思。”

空气中停滞着短暂的沉默。

“继续说下去。”

“听说在私底下默默支持着加山阵营的市政府的职员们也都被警告不许轻举妄动。东山本来就是一个政治斗争十分激烈的地方,尤其是每到选举的时候,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市政府职员,也会被要求表明立场,非得选边站不可。因为他们各自都握有数量十分惊人的票数……东部署就是要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藤卷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这是真的吗?”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嘛,事实到底是怎样我也不清楚。只是因为选举的对手刚好是实力强大的那个宇喜多建设,所以就算加山阵营打输了选战,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东部署在背后搞鬼。只不过,加山以市内的商工会及扶轮社为中心,建立起固若磐石的组织,另外还有执政四届共十六年的实际政绩,不管是在报纸还是在民调中心的问卷调查里,加山基本上都是领先宇喜多的,就连我们所搜集到的情报也是这样显示的。尽管如此,到了选战的最后关头,双方的选票却突然不相上下了起来。就算是宇喜多后来居上,但是那数字增加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

藤卷无言地点点头,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被迫上来的加山阵营,最后在危机感的驱使下,终于做出了拿现金去买选票的不智之举,真可以说是自取灭亡。而事实上的结果也真是如此……”

月冈巧妙地避开自己下结论,而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藤卷的眼睛。

藤卷把身体靠在沙发的椅背上,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看样子,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是真的。他原想反正是自己当上部长之前的事情,所以还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在藤卷的脑海中,从刚才就一直浮现出一个做事一板一眼,态度十分强硬的男人的面孔。

那就是前县警刑事部长——宝井力。

那年当选的新议员——宇喜多一郎是县内最大的宇喜多建设公司老板的第三个儿子。宝井在那一届县议员选举的前一年就辞去了县警的工作,坐上N县建筑业协会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第一任专务理事的大位。这两件事连起来,又隐隐约约地指向了另一个黑幕重重的事实。

除此之外,藤卷之所以不想正视心中的疑惑,其实还有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就算他再怎么不想面对,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因为再过两年,那个专务理事的大位就轮到藤卷坐了。椎野本部长在去年年底就已经询问过他的意愿:“在警务部的再就职计划表上,对你作了这样的安排,你有没有意见?”藤卷当时的回答是:“我十分乐意。”

然而……

如果月冈所说的都是真的,不对,就算只是这样的风声在组织里流传开来,警务部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为了避免和业者之间官商勾结的嫌疑,警务部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把专务理事这个肥缺双手奉还给建筑业协会吧!过去就曾经因为对旅馆业联盟的内部经理一职产生怀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大权在握的顾问一职给切割得干干净净。

藤卷和月冈四目相交。

“找一个知能班的人,查一下你刚刚讲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

现在再来调查这些又有什么用——月冈的眼神这么表示。

“赶快去查就对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藤卷伸手拿出一根香烟,点上火,朝着上方吐出一个烟圈,把波涛汹涌的情绪和思绪整理一下。

“如果是宝井先生命令当时身为东部署署长的不破去把加山阵营逼到狗急跳墙……应该是很自然的推论吧!”

月冈的眼里表现出赞同的神色。

“加山正现在在做什么?”

“早就已经退居幕后了,毕竟他也已经七十多岁了。”

“今年七月的选举还有要出来竞选的意思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还有三个儿子,传言每个都要出来竞选。老二是名律师,去年才回市内开业。”

“就算选不上也不用担心会没饭吃,对吧?”

“对。由于老大和老三都只是上班族,所以最后应该还是会由老二出马吧!”

藤卷把香烟摁熄,压低了声音说道:

“加山正的周围有没有什么被列入黑名单的人物?”

“倒没有什么特定的人物。不过,因为他以前曾经营商工会的缘故,所以似乎有几个卖假药一类物品的家伙跟他走得还挺近的。”

“外国人呢?既然他以前经营过商工会,和一些流动摊贩或跳蚤市场应该都会有接触吧?”

“这我要查一下。”

“拜托你了。”

语声未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你可以回去了——藤卷用眼神向月冈示意,站了起来。才刚把听筒拿起来,一阵急惊风的声音就冲撞着耳膜。

“喂,我是松原。”

原来是搜查二课的课长,人称“小新”的松原新一打来的。

“什么事?”

“我们部门的月冈在你那里吗?”

“他没有来我这里哦!”

可能是注意到藤卷的说话方式,前脚才刚踏出部长室的月冈回过头来,靠拢的眉峰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厌恶,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门口。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我不知道。”

藤卷闭上了眼睛。

N县建筑业协会专务理事……

可以说是目前县内待遇最好的肥缺。只要在那里待上个五年,这辈子就可以不愁吃、不愁穿了。如果因为这次的事情,导致这个肥缺泡汤的话,智子想必会捶胸顿足吧!

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刑事部以后的新人,一定要守住这个位置才行……光是这么想,就已经够居心叵测了。

藤卷一面把电话放回原位,脑海中一面又浮现出不破的脸来。那是一张笼罩在阴影底下的脸,和正直、诚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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