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点,伍钢驾的快艇准时靠在了岛边。他抬头望一了眼别墅,看见顶层的阁楼上透出了灯光。

“怎么?舒小姐搬到最上面去了?”他对着刚刚跳上船的洪于问道。

“开船吧,她住哪里就不用你操心了。”洪于深知他这个保镖的疑心,他认为洪于对这个穿黑裙的长发女人了解不够,多少应该保留一点戒心。

“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伍钢尴尬地说。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对老爷子的判断力提出质疑。

快艇在岛边调头时划出一个弧形,然后便箭一样消失在湖面的夜色中。

犀牛岛是黑石湖景区对游人开放的五个岛屿之一。让柳足拜子承包这个岛的经营是洪于在三年多前定下的。当初洪金在这件事情上犹豫不决,主要是担心柳柳足拜子是黑石县境内有名的黑帮头子,让他来承包一个岛无异于引狼入室,但洪于认为,如拒绝了柳子的请求将会让他记仇,这多少是个隐患,不如让他进来,共同维护整个景区的经营不受骚扰。伍钢当时也认为老爷子的决定是一种软弱的表示,因为对这种区县黑帮,根本不需要在省城也大名鼎鼎的老爷子出面,只用他伍钢的名字,也可以吓出他们的尿尿来。当然,后来发生的很多事让伍钢承认了老爷子确实棋高一着。

快艇到达犀牛岛的时候,柳足拜子已经在岸边迎候了。他40多岁,8年前将一辆豪华轿车开下山崖后捡回一条命来,在断腿上打入一根钢筋后活到今天。他正当的身份是县商贸公司董事长、县企业家协会副会长,而暗地里的赌博业才是他真正的营生。

“他们都在等你了。”柳足拜子走上前来低声地对洪于说道。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牛高马大的助手,他们用一脸阴沉掩饰着某种不安,因为他们知道,伍钢的主人亲临这里必有重大事情。

一行人沿石梯而上。散落在这岛上丘陵中的几幢住宿楼灯光闪烁,看来柳子的生意还不坏。伍钢在暗黑中按了按藏在身上的两把短刀,因为老爷子很少和这些黑帮头子直接见面,他必须预计到江湖上可能出现的险恶。他本来是要带上短枪的,可老爷子说,不必了,都是朋友嘛,别搞得神经紧张。

他们进了一幢作为犀牛岛管理处的小别墅。伍钢留在了过厅里,看见柳足拜子陪着洪于走进了一间窗帘密闭的会客室。

“洪大哥来了!”柳足拜子通报道。

沙发上的两个男子都站了起来,双手抢拳地说:“幸会,幸会。”

柳足拜子让洪于在居中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侧面,正好面对着应邀从县城赶来的莽娃和魏老大。可以这样说,在黑石县境内,所有暗地里发生的事情都在这两人的掌控之中,当然还包括柳足拜子,只是他近年来安心赌博业,杀人斗殴等暴力事件不到万不得已他一般是不染指了。

“各位大哥,”洪于点燃了一支雪茄后说道,“今晚请来各位,是本人有一事相求。”

“洪大哥,我们敬仰你很久了,”莽娃拍了拍魏老大的肩说,“有什么吩咐,小弟们一定照办。”

莽娃是在坐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个,20多岁,一脸横肉,几年来靠流血火迸收复了县内的娱乐业,每个月的保护费进帐都在10万以上。坐在他旁边的魏老大显得阴沉一点,30多岁,额头上有一条刀疤,他除了向县内的运输业收到保护费之外,还干一些代人收款、代人杀仇之类的杂务。

“都是江湖上人,我就直话直说了。”洪于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后,把雪茄放在烟缸上说道,“前些时候,我的别墅里死了两个借宿的人,这让我心情不好。我想知道是哪路兄弟没认清楚地方,是不是事后该来对我打个招呼,我也不会太计较的。”

洪于的话可能出乎大家意料,长期在这湖上忙活的柳足拜子首先声明:“洪大哥,我手下的人绝不敢干那种事,他们都知道那是你的别墅。”莽娃接着说:“自从柳大哥到了黑石湖以后,我的兄弟们按规矩都不到这边来犯事了。并且,要是谁私下黑做了这事,没有人敢瞒着我的。”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眼光都转向魏老大。只见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洪大哥,你这事麻烦了。因为在黑石县的地盘上,敢随便灭两个人的也只有我们几个兄弟了。但是我们不知道,你说奇不奇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串串’(指流窜犯)干的,但是事后分析又不太像。前几天我和姚局长一起喝茶,他给我讲了公安局的侦察情况,屋内和死者都没丢失任何东西,那个女的也没有受到强奸,你说杀人者图个啥?并且,还不能说这两人是被杀,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伤、胃里也没有毒,但是就死了,我敢肯定,这事与兄弟们无关。我这样说不是护短,要是真有哪个兄弟冒犯了洪大哥,宰了他也无所谓。”

“姚局长是我的老朋友了。”洪于缓缓地说。因为魏老大提到县公安局的这位老兄,洪于一定要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不过,我叫姚兄先别动,我想我直接给各位大哥通通气,可能更方便一些。”

“小弟们懂了。”魏老大双手抱拳在胸前笑了笑说,“日后如有线索,一定如实秉报。柳足拜子和莽娃也一起应和,室内充满一种肝胆相照的气氛。

“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柳足拜子松了一口气。

“不了,后会有期。”洪于说,“今晚兄弟们在这尽情地玩,花费记在我帐上。”

柳足拜子连忙说:“到了这里,由我作主了。”

洪于走出这间密室的时候,伍钢正目光炯炯地坐在过厅里,洪于对他做了走的手势。

夜风从湖上吹进阁楼,带着凉爽的水腥味。舒子寅已整理好书房,写字台上放着她自己带来的七八本书,这些有关哲学、宗教和巫术的经典著作,将为她正要写的硕士论文提供参考。

她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坐下来,满意地看着这间书房。将书房设在阁楼上真是个好主意,没有人干扰,完全是这幢别墅中的独立王国。刚才,她在浴室里洗了澡之后,甚至可以完全赤身露体地在卧室和书房之间走来走去,后来觉得有点凉了,才穿上了一件乳白色的睡裙。

今晚还不想写作。第一天到达这里,她想轻松轻松。书橱里空空的,只在最下面两层放着一些时尚杂志之类的读物,可能是女主人以前住在这里时作消遣用的吧。她随便抽出一本来,是一册精美的时装画册。她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叠信纸来,不经意展开后,一封已经写好的信出现在她的眼前。

爸爸妈妈:你们好!

自从我到这里工作以后,给你们写过好几封信了,可一次也没收到你们的回信,我不知道是不是乡上把信搞丢了。我知道你们取信要走很远的山路,可你们还是应该常去看看啊。

我现在一户人家做家务,我很满意这个工作,这家人的房子可大了,整整一座楼,他们叫做别墅。女主人待我很好,她的年龄比男主人小一半,只有20多岁,但我们还是叫她洪太太。男主人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我和另外几个姐妹除了打扫卫生之外,没有更多的事做。太闲了还不习惯,主人的房子又在岛上,进出都要坐船,很不方便的。

工作虽然很轻松,但我还是不想在这里做事了,因为这座大房子里常常闹鬼,大家都很害怕。上个月湖里淹死了一个女人,结果她的魂就爬上这岛上来了,半夜时常踩得楼梯响,女主人还看见过这女鬼的影子。我很害怕,要不是女主人对我好我早走了。现在只能等一等,到年底再说去留。当然,换新工作之前,我会先回家一次的。

好了,女主人在叫我了,你们一定要给我回信啊。

女儿:娟娟

2000年8月5日

毫无疑问,这信是两年前的女佣写下的,可是怎么没发寄出去呢?信中描述的闹鬼一事和洪于对她讲述的一样,舒子寅深知,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人是最容易被恐惧传染的,开始也许只是一个人的幻觉,后来会让所有的人陷入其中,这在心理学上叫做接受暗示,医学上叫做集体癔症,最早的交感巫术也是利用了这个原理。真好玩,舒子寅的嘴角有了笑意。

她走出书房,到外间的小厅去拿水喝,突然,她听到了种声音,是女人的哭声,声音很微弱,但很真切,是一种哭声般的呜咽。她望了楼梯口一眼,感觉那哭声就是沿着楼梯升上来的。

舒子寅迅速地判断了一下--她的楼下,也就是三楼只住着洪于,而今夜他出去办事还没回来,这层楼不该有人;至于二楼,是洪于的母亲于老太太住过的地方,还有就是若干间客房,现在也是全空着的;整幢别墅只有底层有人了,住着个女佣,还有小胖子厨师。但听这哭声,分明不是底楼传来的。这声音很近很近,仿佛就在上阁楼的楼梯转弯处。

舒子寅感到背脊发冷。她咳了一声嗽,对着楼梯口喊道:“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细弱凄惨的哭声还在飘荡。她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去,没人。她试着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扶着楼梯栏杆一直下到了三楼。她穿过过厅,推开了一道门,三楼的走廊像漆黑的隧道,她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在墙上乱摸,想找到廊灯的开关,但冰凉的墙壁上什么也没有。

此时她完全慌乱了,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但理性告诉她必须尽快下到底楼去,因为那里才有人。

凭着今天下午对楼道的记忆,她在黑暗中摸着墙往前走。哭声更近了,仿佛就在她的前面,又像是在她的侧面或后面,她感到意识有点混乱。摸着墙的手突然推到了一扇虚掩的门上,她的整个身子差点扑进屋去,也不知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她往后仰了仰身子稳住脚步,这时她依稀看见了下楼的楼梯口,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跌跌撞撞地下到了二楼。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绝望地对着底楼大叫道:“快来人啊!”

当女佣们将舒子寅扶到底楼客厅的时候,她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惨白得吓人。三个女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她这个样子也都感到了恐惧。

已经睡下的小胖子也惊动了,他从饭厅那边的卧室里钻了出来,急切地问:“舒小姐,怎么了?”

舒子寅动了动嘴唇,却感到舌头发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岛边传来了快艇的马达声。桃花跑过去开了别墅的门,望了一眼说道:“主人回来了!”

舒子寅看见洪于进来的时候差点哭出声来。她穿着白色的睡裙,脸上的恐惧与无助使洪于大吃一惊。简单问了问情况后,他和伍钢便跑上楼去了。

住大楼外的鲁老头也被惊动了,他走了进来,知道情况后不断地摇头,并且自言自语地说:“小胖子昨天还杀了两只公鸡,怎么一点作用也没有。”

洪于和伍钢下楼来了。“什么也没发现,”洪于说,“你们楼下的人刚才听见什么没有?”

小胖子说他已经睡着了,雪花和梅花也说她们在房间里什么也没听见;桃花说她一直坐在客厅里等主人回来,但没听见楼上有动静,是舒小姐的叫声才惊动她的。

“妈的×!”伍钢愤愤地吼道,“就是妖魔鬼怪老子也要灭了他!”

洪于瞪了他一眼,显然要他收敛一点粗鲁,然后转向舒子寅说:“我陪你上楼去。”

鲁老头是在黎明的第一阵鸟啼中醒来的。在岛上生活4年了,这第一阵鸟啼几乎成了他的闹钟,他准时醒来,走出小木屋去透新鲜空气。

昨夜吹过好几阵大风,小小的花园和金鱼池周围落满了树叶,他拿起扫帚,弓着身子扫起树叶来。

别墅门开了,梅花走了出来,在这3个十七八岁的女佣中,梅花是个子较高的一个,但长得不单薄,像一棵尚未枝叶繁茂的树苗。她看了看周围,也找来一把扫帚协助鲁老头清扫落叶。

“雪花和桃花还在睡觉?”鲁老头随口问道。

“桃花在厨房帮厨,”梅花仰起脸回答道,“雪花昨夜上阁楼陪舒小姐去了,多一个人住在那里,好给舒小姐壮壮胆。”

鲁老头“嗯”了一声。梅花停下扫帚问道:“鲁大爷,听说几年前这房子里就常常闹鬼,是真的吗?”

鲁老头抹了一把满脸的胡须,以权威的口气说:“别听那些闲言碎语,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呀。到这里就安心做事,别怕。”

看见梅花不断点头,鲁老头又为她的这种听话隐隐不安。为维护主人的利益,他不能对女佣们承认这里有鬼;但是,他自己的心里却是藏着恐惧的。

这时,洪于穿着一件系有腰带的晨衣走出了别墅。他举起手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过来说道:“小狗仔,陪我散散步去。”他对鲁老头始终叫“小狗仔”的小名,梅花楞了一下,觉得这个称呼很奇怪。‘他们一直向岛边走去,在船只靠岸的石梯上坐了下来。

“还记得娟娟吗?”洪于望着湖水问道,“就是以前在这里做事的那个女佣。”

鲁老头想起来了,那是个爱把头发束成马尾巴的姑娘,17岁,做事很勤快的,就是怕羞,天气再热也没见她穿过背心短裙之类的东西。有天傍晚,她和另外两个女佣在湖边嬉水,被沿岛找地方钓鱼的鲁老头和小胖子撞见了,另外两个女佣都没事,穿着泳装大大方方地对他们打招呼,只有娟娟吓得钻到水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第二天见到人都还有点难为情的感觉。

“这是个好姑娘,”鲁老头说,“但是她不辞而别的行为是错误的,对主人一点儿也不负责。”

“据说,那天晚上有船来把她接走了,你住在别墅外面,就没听见一点儿动静吗?”洪于盯着鲁老头问道。

鲁老头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如果并没有船来接她走,她会到哪里去了呢?”洪于的这个疑问是昨晚产生的,娟娟留在阁楼上的一封信引起了他的回忆。从信中看,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岛上的意思,然而,在写下这封信的第二天她便失踪了。据洪于的妻子蓝小妮当时讲,娟娟做完事之后爱到阁楼上来看画报。那么,现在可以判断的是,娟娟是在失踪前一天在阁楼上写下的这封信,然后随手将信夹在了画报里。问题是,如果她第二天夜里就要私自出走,她有必要写这封信吗?

鲁老头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是谁说的有船将她接走了呢?记不清谁最先说这个话的了,这只是当时的一种猜测。

问题是,如果娟娟没走,她消失到哪去了呢?就算掉进湖里淹死了也会有尸体浮上来啊。或者,真是有鬼把她吃掉了?荒唐透顶,真有这种事,那别墅里的人早已死光了。鲁老头觉得头脑里一片迷糊。

洪于扬起手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子,说:“昨天夜里,舒小姐回忆说,她听到的哭声绝对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想,舒小姐懂得很多宗教和巫术方面的知识,是不是她这个人特别有感应呢?比如说,她能够听见死去的人的声音。”

“嗯,”鲁老头想了想说,“如果那哭声是什么鬼魂发出的,最有可能是几天前死在这里的那个女游客。我那天早晨推开门的时候,她就死在客厅的门后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恐惧又不甘心的样子。”鲁老头顿了一下,看见洪于没有应答,又想了一个主意道:“或者,让洪太太来这里住几天,娟娟的声音她最熟悉了,究竟那哭声是谁的,她一听准能分辨出来。”

“唔,”洪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说,“从今天起,你白天睡觉,到了晚上就在这房子周围多转转,看看新发现什么。”

“好!”鲁老头毫不含糊地答道。

这时,桃花来叫主人用早餐了。她穿着为女佣统一制作的服装--领口和袖口绣有花边的米白色衣裤。由于她长得浑圆,这套服装穿在她身上绷得紧了一点。

“主人的早餐摆在哪里?”她问。

“送到我的露台上吧。”洪于说,“请舒小姐和我一起用早餐。”

三楼的大露台在主人的卧室后面。推开两扇大大的玻璃门,这不小的露台完全是一座花园,草坪绿树之间,花岗石的桌旁放着白色的躺椅。

舒子寅走来的时候,洪于略略感到有点异样。她着一条白色的短裙,上身是一件白底红色条纹的衬衣,这种女孩的感觉,在她穿着黑色长裙的时候是没有的。如果不是洪于已经熟悉了那齐腰的长发,此刻这一瞬,洪于会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对不起,昨晚打搅大家了。”舒子寅抱歉地说,“可能是我的幻听,人太累了,有时都会耳鸣的。”

这个女学子是讲究科学的。洪于想,她已经为昨晚的神秘哭声找到解释了,所以今天很轻松。但是,对这里死了两个游客的事件,他在海滨大酒店讲给她听时,她不是也认定是一起凶杀案吧,她认为一点儿也不可怕,让公安局破案就行了,她说这世界上其实没有神秘的东西。洪于也相信了她的这种看法,但昨晚在犀牛岛上的查证,结果表明这两人的死与凶杀无关。他相信那几个黑帮头子对方圆一带的控制能力,并且他们对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真是他的别墅有问题了?

下午,强烈的阳光在湖面上撒满碎银,一只小木船仿佛在镜子上移动。舒子寅半躺在船头,露在短裙外的两腿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红。洪于熟练地摇着双橹,每摇动一次,他双臂上凸起的肌肉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感到自己从未这样年轻过。

刚才,当舒子寅坐在岛边的沙滩椅上,提出要去远处那座荒岛上看看时,洪于便立即想到了这只带橹的木船。近来没时间打高尔夫球了,他感到身子已有点发僵,摇摇橹,正好活动活动。当然,另一个不太明晰的想法是,摇橹而去正好显示他的活力,因为长期打高尔夫球已经让他的体形好了许多,中午后凸起的肚子正在一点点扁平下去,他周围的人都认为,没有人会相信他已是50岁了。

舒子寅跳上木船的时候,她以为洪于会叫伍钢摇橹的。到这岛上以后,她已经熟悉了洪于支配人的习惯。即使是在用餐的时候,也有雪花或另外的女佣恭恭敬敬地站在餐桌旁,替他换碟或斟酒什么的。她没想到他会干摇橹这种力气活。

“伍钢在清理别墅,我叫他把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可疑的痕迹。”洪于试了试橹,轻轻地挑起两朵水花后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干这个?告诉你,这世上的力气活我可干过不少。干搬运,把200多斤麻袋背上货车,每天扛过的重量不低于8吨10吨。嘿嘿,你想不到吧。”

洪于的话让舒子寅略略有点吃惊,但她没有像小姑娘那样说出“你骗人”的天真话来,因为她深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命运,这种个人的沧桑史和天上的风云聚会一样不可估量也难以预测。自见到洪于以来,正是他身上的这种东西使她的好奇心受到了强烈的牵引。

“我能想到。”舒子寅望着正在摇橹的洪于回答道。

洪于怔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似的干脆脱掉了衬衣,赤着上身摇起橹来,晃荡的湖水和舒子寅的面容在他的眼前上下波动,他恍然感到自己已经成了美国的西部片中的一个角色。而按照这种电影的逻辑,接下来的镜头是拥抱、接吻和谋杀……洪于的嘴角有了一种许多年都未有过的顽皮的笑意。

“你在想什么呢?”舒子寅不经意地问道。

洪于猛地回过神来:“没,没想什么。”他有点尴尬地说:“你看,那岛快到了。”

这是一座芦苇起伏的小岛,可能是受到船来的惊动吧,一群白鹭扑腾腾地飞了起来。在别墅远望它们时只是一些黑点,而现在舒子寅看清了它们的长腿和红红的嘴壳。

木船一直撞进了水边的芦苇丛,在船底搁浅之后,洪于挽上裤管便敏捷地跳下了船,回头想接应舒子寅时,她已经同时站在了浅水中,白色短裙上已溅上了不少泥水。

“我该换上牛仔短裤再出来。”舒子寅有些后悔地说。

“该怪我,忘了提醒你了。”洪于刚说出这句主动承担责任的话,突然有水点对他满头满脸地浇过来,他抹了一下眼睛,看见舒子寅正弯腰向他浇水,她笑着,完全是一副小孩子打水仗的神态。顿时,洪于升起一种非常开心的感觉,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应战,而舒子寅已经站直了身子,非常惶恐地望着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昏了头了。”

舒子寅这种瞬间的变化像一面镜子,洪于看见了自己已不可有成为她的伙伴。他是她的长辈,她在大自然中无法控制的青春迸发,在他的面前只能像火光一闪便熄灭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平静地说:“没关系。”他感到心里的某个地方隐隐地痛了一下。

他们向岸上走去。在比人高得多的芦苇荡中,人在其中尤如潜行的影子。不一会儿,洪于便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子寅!”他高声叫道。结果子寅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高声应答。于是他们拨开芦苇的遮挡会合在一起。就这样,他们失去了方向,在仿佛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中穿行了很久,而前面又出现亮晶晶的浅水滩了。他们原想到岛上的某个高处去看看的,结果又转向了水边。

舒子寅“咯咯”地笑了起来,在一小块空地上坐了下来说:“这里也挺不错的。”洪于也就地坐下,望望周围,仿佛置身茂密的林中。舒子寅的坐姿慢慢变成了半躺,她伸直双腿,头向后仰,长发垂到了地面上。这简直是一幅画。太阳已经西斜,芦苇的阴影涂抹在这片空地上。

洪于的心里突然猛跳了几下,芦苇荡,他曾经梦魂牵绕的地方。那年他刚19岁,和一个同龄的女孩面对面站在一起。那是在一条陌生的河边,女孩突然在芦苇丛中停下了脚步,满脸通红地望着他说:“我让你看看我。”说完,便开始解她的衣扣。他们相识很久了,而这一次,她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时间也停了下来,空气凝固,除了她光滑的肌肤,世间万物已不复存在。他拥抱了她,她只允许他抚摸了她的背部。直到远处的脚步声将周围的景物重新显形,他们才从梦中醒来。

“怎么,又在想你公司的事了?”舒子寅的问话仿佛将他从前世拉回。

他摇摇头,眼光一点儿也不回避地盯着舒子寅的眼睛,他想从今生一直抵达前世。然而,那眼睛闪开了,她转头往水滩边看去。

“啊,那是什么?”舒子寅惊叫道。

洪于抬眼看去,在浅水滩的芦苇脚下,一根一尺多长的骨头搁浅在那儿,直觉告诉他那是一根人的腿骨。

他们跑了过去,洪于用脚尖碰了碰那骨头,确实是人的遗骨,他感到身上升起一股凉气。

“这湖里每年都有人淹死。”洪于尽量镇静地对舒子寅解释道,“湖水太深,有的人就一直没有打捞上来,这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遗骨了。”

“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舒子寅盯着那遗骨自言自语道。

这时,他们共同想到该去找他们的小船返回了,因为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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