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塔饭店的对侧,隔着中央分隔岛的对向马路,鲸在人行道下了车。他爬上天桥楼梯,穿过天桥,尽头处与饭店的二楼入口相连。

四十层楼高的饭店,若不仰起头来,无法掌握全貌。红砖色的外观古色古香,但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那是经过人为加工。明明就算扔着不管,也迟早有一天会旧,鲸实在不认为可以营造陈旧的外观有什么意义,就跟老成的年轻人、匆忙度日的青年一样,同样愚蠢。或许,是人都想早死吧?

鲸通过自动门,搭上手扶梯,眺望着垂吊在挑高天花板的华丽水晶灯,抵达了宽广的大厅。地毯透过脚底传达它是高级品的证明,纤维很有弹性。

鲸先确定自动门的所在、楼梯位置、电梯间、客人的人数与行动,将资讯输入脑中,在大厅的沙发坐下。

看向手表,下午一点十五分,梶还没现身。鲸交叉双腿,从皮外套里取出文库本,看着书页。一瞬间,俄国青年忧烦的世界扩展开来,他用眼睛追逐着文字,文字所构筑的世界覆盖住、包围自己。

“你来了啊。”约莫十分钟后,一个声音响起。鲸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一头白发,眉间刻着皱纹,胡须像刚用浆糊黏上去似的十分不自然,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鲸想。虚张声势的威严,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深度,肤浅的男人。鲸阖上文库本收进外套,他一站起身,梶便反射性地后退,眼睛一颤一颤地抽动,试图掩饰自己的恐惧。如果他不是被鲸人如其名的庞大身躯震慑,就是心怀鬼胎,难掩心虚。

“是后者。”

“什么?”听到鲸突然冒出这句话,梶面露诧异之色。

“没事。”鲸说。“话说回来,才过了一天,又有新工作了吗?”

“换个地方吧,这地方耳目太多,要是被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好交代。”

“不交代不就行了。”

“政治家总是被要求交代一切。”

“但是你们提出过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吗?”鲸差点脱口而出。你们才不是交代,是打马虎眼。“只要告诉我秘书的名字、照片,还有人在那里,那就够了。根本没必要见面。”

“事情很复杂的。你不懂。”梶朝电梯走去,鲸尾随着。“他是想设计你唷。”亡灵的声音又掠过脑海。“你被看扁啰。”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梶领头进入的房间非常宽敞,二十四楼的二四〇九号室,衣柜很大,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也很壮观,镜子前摆了一张长桌,陈列着化妆品。整体清洁的若是有政治人物带女人进来享受,不得不抗议:“对肮脏的我而言,这里太干净了。”

窗边放了一张圆桌和沙发,鲸在那里坐下。而梶迟迟不坐下,站着环顾室内。

“怎么了?”鲸出声问道。

“没事。”梶只答了这么一句,便转过身子,突然折回入口。他想做什么?鲸也追了上去。梶打开通道上的门,鲸从他身后探看,只见洗脸台和便器,以玻璃隔间的浴室。换气扇似乎打开了,听得见螺旋叶片旋转的声响。梶似乎被倒映在洗脸台镜子上的自己吓了一跳,关上了门。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身后的鲸低声一问,梶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就算听到国民流露街头,他也不会这么苦恼吧。

武器吗?还是人?哪一种?鲸推想着。会把他带进房间的理由,一定是两者之一。室内暗藏了手枪或利刃,或是安眠药之类的药物,梶打算用武器与鲸对抗;或是安排了刺客。

“谈谈工作吧。”鲸佯装不知情,回到床边。总算开始露脸的阳光射入窗内。“给我对方的资料,我马上办。”

“算不上什么资料,”梶说,打开自己的黑皮包。皮包颜色饱和、富有光泽,一看即知价值不菲。他取出一张纸,递给鲸,是履历表。上面贴有一张照片,填写资料的笔迹很女性化。“纸张很旧了呢。”用浆糊黏贴的照片都快剥落了。

“在我的秘书里,算是元老级的了。”

“你要杀掉老班底?”

“不是杀掉,是对方自己去死。不是吗?”梶流畅地说,态度却显得不自然。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梶的眼睛,瞪视他,因为人的思考会反映在眼球上。

忽地,鲸唐突地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打工地方的老板眼神。那个老板总是盛气凌人,把人踩在脚下,是个鼻翼肥厚长相下流的中年人,他把鲸当成笨蛋,瞧不起他,而当时老板眼中浮现的轻侮神色,现在在梶的眼底也看得见。眼前的议员说穿了也跟那个丑陋老板半斤八两,毫不足取,害虫一只。

“借个厕所。”鲸说,走向通道。“或许会花点时间,坐着等吧。”他对梶说。也许是不习惯受指使,梶楞了一下。

鲸打开门,走进浴室,光滑的淡粉色马桶就在前面,上方有架子摆放浴巾,鲸拿起一旁的浴袍。

他抽出腰带,双手试着拉扯两端,够牢固,牢固得足以套成绳环,穿过人的脖子,勒住颈动脉,吊死对方。

鲸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白发间杂的短发,宽额上有一道淡淡的横纹,细长的眼睛,宽阔的鼻子,真是个表情匮乏的男人——鲸像是在看着别人。

需要遗书吗?鲸向自己确认。有必要让梶写遗书吗?不用了,选举前有资深议员自杀,想必是头条新闻,应该也不会有人起疑。毕竟能让一个老奸巨猾、胆小怕事的议员自杀的理由,不胜枚举。

鲸拿着浴袍的腰带,回到房间。

他看见梶慌忙切掉按在耳上的手机。

“讲电话?”

“打不通。”梶表情悲伤地说。

“你雇了谁?”鲸一面逼近,一面质问。

“你在说什么?”

“你雇了人想收拾我对吧?没想到你依约把我诱来这里,那家伙却没出现?”

“你在说什么?”

“真同情你。”

“你在说什么?”

“你找我为你工作,然而工作结束,你却无法信任我,又委托了别人来收拾我。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万一成功了,你也无法信任那个人,结果又开始了新的苦恼。不是吗?你得永远不断地委托下一个人。的确,这个国家有一亿以上的人口,你也许一直找得到人帮你杀人。可是,这个作法并不高明。”

“你是指我很笨吗?”这是,梶终于显露他的不快。

说得好像你一点都不笨的样子。

“你对不安很敏感。”

“你要说什么?”

“有个简单的解决之道。”鲸说,向前逼近。

梶挺直背脊,太阳穴抽动着,仰望着鲸。此时,他的瞳孔彷佛放大了,眼睛颜色出现变化,鲸的话吸引住他,他的呼吸频率逐渐配合鲸的呼吸。“简单的解决之道,是什么?”恳求似地,他的声调变了。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

“笨蛋……”

“说得好像你一点都不笨的样子。”这次,鲸说出口了。

“我死了又能怎么样?”

“你担心的事,全都会消失。”鲸语气不带强迫,淡淡地说。梶全身僵硬,像是面对催眠师时刻意抵抗,认为自己绝不会被催眠。然而,不久,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疟疾痊愈一般,表情舒畅。

太简单了。每个人其实都想死。就像现在。就是现在。眼前的梶崩溃似地靠坐在沙发上,或许是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全身无力。

“我要拉上窗帘了。”

鲸像平时工作时一样,进行该做的步骤,然后,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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