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这天本该到刑部办公,但因送一名丁艰的同乡归籍,回来时午时已过,却猛然想起胜保这日该到内阁学士任所;而新官到任,照理是该到尚书、侍郎办事房拜会、请安的。曾国藩不想给胜保留下“避而不见的印象”,就吩咐轿夫:回礼部。

李保跟着问一句:“大人哪,您老该到刑部啊。”

曾国藩道:“胜保刚升授内阁学士,照理他今日该到礼部来拜会本部堂,本部堂不在不好。刑部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礼部门首落下,就见胜保低着头从礼部走出来,似有千万委屈的样子。

胜保到了自家的轿前,迈腿就要上轿。

曾国藩急忙喊一声:“胜大人,且慢上轿!”

胜保循声一望,见是曾国藩从轿里走出来,就急忙收回腿,单腿一跪请安道:“下官见过曾大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今日如何这般客气!平常都是用平行礼见本部堂,如今已是内阁学士,更不能如此了!”

胜保忽然双眼流出泪水,哽咽着道:“大人还不知道吗?下官现在是四品太常寺少卿,正该用大礼见大人哪!”

曾国藩拉住胜保的手,不禁反问:“这是怎么说?走,随本部堂先到办公房喝杯茶,在屋里说话也方便些。”

到了侍郎办事房,曾国藩让值事官沏了茶来,这才坐下问道:“前儿个刚下的圣旨,今日又连降了三级,你如何惹得上头这般生气!”

胜保就从袖中把那个折子的底稿拿将出来,双手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都是它惹的祸!说下官讥讽圣上。您看下官冤枉不是!”

曾国藩把胜保的折子看了一遍,这才道:“胜大人,你怎么能说督、抚是乱保,圣上是乱准呢?这话说得可不好!分明是说圣上拿顶戴作儿戏。这还不是讥讽,又是什么呢?”

胜保脖粗脸红辩道:“下官也是一时气愤。江忠源本只是个武举,能署到七品知县,已算格外开恩了。后来是在广西打了几个胜仗,便被保举成三品的盐运使衔,皇上竟然诏准了!”

曾国藩道:“胜大人哪,江忠源在广西所立的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啊!你不让督、抚保举这样的能员,又保举哪个呢?不过呢,你上的折子也不全是错处,提醒圣上一下也是好的。好了,你先回署吧,本部堂还要到刑部去一趟。”说着,端起茶杯。

胜保站起身,道一声“下官告退”,便没精打采地走出去。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笔墨侍候”,便铺开上折的专用纸,思虑着就胜保这件事给皇上上一道折子。

值事官把笔墨摆弄好之后,曾国藩又思考了半天,这才刷刷点点地写起来。折子的题目是:《请宽胜保处分疏》。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首次为满官求情,全文照录如下:

请宽胜保处分疏:

奏为请宽处分,以昭特恩而广言路事。

本月初三日,皇上于其条陈事务,意存讽谏,则特加谪罚。以圣意,因其讽谏而示惩;在语论,疑其直言而获咎。是适足以成胜保之名,而反有累于吾君之德。臣与胜保虽曾相识,而素非亲善。此次条奏,臣尚未见邸钞,第观谕旨中所指各条,似亦憨直犯颜,无贪位保禄之见。胜保此奏,正所以显扬圣德,而请绝浮言也。即使因他事获咎,犹望曲赐矜宥。况即因此奏而陷于大戾乎!臣昨在吏部,见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皆蒙恩改而从轻。盖恪遵定例者,部臣守法之常经;特从宽宥者,皇上用人之特权。臣之愚蒙,欲求皇上于胜保亦承以特权,稍宽处分,则凡进言者,皆感戴浩荡之恩,而激发忠义之气。采纳愈广,而时艰可拯矣。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折子当晚递进宫去。

折中所言“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等语,说的是在广西督师的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都统乌兰泰,广西提督向荣三人,因征剿“叛匪”不力被咸丰帝革职拿问,旋又降旨留任允其戴罪立功的事。咸丰帝做的这件事,一直被朝臣称为明智之举,时时颂扬。

早朝时,不知曾国藩是真的有些圣恩,还是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了皇上,咸丰帝一上殿,御前当值太监宣布的第一个圣谕便是:

“朕览礼部侍郎曾国藩所奏‘请宽胜保处分疏’,深感该侍郎思虑周全,究考细密。着免去胜保降三级处分,仍以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升用。钦此。”

当值太监读完圣谕,祁寯藻、花沙纳二人当即一愣,其他文武大臣也好像很是诧异,只有肃顺的脸上平静如水。

早朝过后,曾国藩刚到礼部坐定,刑部郎中洪祥便赶了过来。

施礼毕,洪祥道:“大人,王正夫于昨儿进了京师,已被押进刑部大牢;相关的一干人等也已到京,下官特来告知大人。”

曾国藩马上吩咐一声“备轿”,兴冲冲地径奔刑部。

到了刑部,曾国藩依礼先到尚书房给周祖培请安,周祖培偏巧到军机处当值。

曾国藩就转奔侍郎办事房,值事官已是泡了壶好茶正等着。

曾国藩在案前坐定,正要吩咐值事官带人犯王正夫,洪祥却一步跨了进来,边施礼边道:“内阁学士胜保胜大人来刑部给大人请安,请大人示下,传还是不传。”

胜保能撵到刑部来请安,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只好对值事官道:“王正夫稍候再传。本部堂见过胜大人之后,再传王正夫。”

洪祥与值事官双双退出去。

胜保很快便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举过头顶道:“奴才谢过大人。请大人务必收下这点儿心意。”

胜保口称奴才,这又让曾国藩大感意外。他站起来狐疑地接过信封,掏出一看,却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是京师慧诚钱庄的戳子。

曾国藩把银票重新塞回信封,也没有下来扶胜保,而是重新坐下来,许久才问一句:“胜大人哪,本部堂为你上的折子能值这么多银子,这倒想不到!”

胜保万没想到曾国藩看了银票后,不仅没有过来礼节性地扶起他,竟又重新坐下,有心自己爬起来,却又怕担个“目无官长”的坏名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曾国藩凭空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首尾的话。

他只好回答:“大人于奴才恩同再造。这只是奴才的一点点心意,奴才准备明日还到府上给大人问安呢!”这就是说,银子还有。

曾国藩的脸色却猛然变成铁青,他一字一顿道:“本部堂上折为你求情,是对事不对人,是不想让天下人误解圣上。胜保啊,你既然这样糟蹋于我,本部堂也只好毁掉你的前程了。来人!”

胜保一见曾国藩喊人,就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抓起信封便塞进袖中,值事官这时也一步跨进来。

胜保再次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值事官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望了望值事官道:“你先下去吧。”

值事官诺诺退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哪,你年轻有为,前程正好,本部堂不想因你一念之差而误了你的一生。望老弟恪尽职守,一心为公,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些事情。只有这样,老弟才不辜负圣上对你的厚望。本部堂说得可对?”

胜保流着泪道:“大人今日的教诲,下官一生都不会忘记!”

曾国藩道:“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本部堂处理,本部堂就不给你放座了,望你好自为之!”

胜保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声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毕,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出去。

胜保走后,曾国藩重新坐回案前,随口喊一句“传王正夫”,话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饮起来。

一杯茶没有喝完,两名解差带着王正夫走了进来。

王正夫进来之后,便跪倒在案前,两名解差一左一右地站立在王正夫的后边。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王正夫,你抬起头来。”

王正夫规规矩矩地抬起头,两眼望定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看那王正夫,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号衣,三缕胡须竟留得老长,乱蓬蓬飘在胸前,美髯公的样子;大眼睛,厚嘴唇,额头上刻着几条不规则的皱纹,特别显眼。不像是流放的人犯,倒像个落魄的关云长。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王正夫,本部堂看了你的京控,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王正夫没有言语,只点点头。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侵吞公款始于何时?是怎样的一笔款子?”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正夫何曾吞过什么公款?臬台说我侵吞公款,纯系屈打成招。正夫一介小小县丞,既不管刑名又不管钱谷,这公款让我如何侵吞?”

两名解差在王正夫的后面一人飞起一脚道:“大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再抵赖,水火棍侍候!”

王正夫被踢得大叫道:“正夫累累京控不得受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受理了,如何反要说假话!正夫没有冤枉,又京控做甚!”

曾国藩用眼睛望了望两名凶狠的解差,问:“王正夫,本部堂再问你,恃强仗权对属官的哑女行奸可是真的?”

王正夫道:“大人明鉴。正夫原有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如何还要行奸?是齐别驾约正夫到府上赏菊,否则正夫如何能进到他那深府之中?”

曾国藩道:“难道这也是屈打成招?”

王正夫道:“不错!我是生生死在证人手里了,辩也辩不清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无益,便淡淡地说一句:“带下去吧。”

两名解差拉起王正夫走出去。

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

洪祥答:“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

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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