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回到府邸时,见府门大开,周升正恶声恶气地赶一名小厮;远远地,便听周升大着声道:“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部堂,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钱庄讨债的伙计来登门讨要了,于是急忙下轿,冲周升喝一句“不得无理”,又抱歉地冲小伙计说一句“请随本部堂来”,便将小伙计礼让进书房。

曾国藩见小伙计面色涨红,仿佛还在生气,就笑着道:“小兄弟,门房粗野,你担待一些吧。望小兄弟回去多多回复庄上,所欠庄上的那六百两银子,再宽限两个月。国库最近空虚,本部堂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俸禄了。一次次的让你空跑,实在不好意思。”

小伙计嗫嚅了半晌才道:“奴才也知道大人是清苦的京官,东家让奴才来府上也不是逼债,无非是告诉大人一声,所欠敝庄的银子期限到了,给大人提个醒儿。可那位门房大爷,反诬奴才说话不中听,竟抡起拳头要砸奴才的头。”

曾国藩忙道:“他是个粗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本部堂向你赔个不是。”小伙计见曾国藩讲出这样的话来,知道是真没钱,这才努着嘴一挺一挺地走了。

当晚,曾国藩召集周升等所有下人,向他们讲了晏子与车夫的故事:晏子官至丞相,仍谦恭待人。有一次,车夫赶着马车拉着晏子去办差,正路过车夫自家门前,被车夫的婆娘看见了。她看见坐在车上的丞相谦卑规矩,一点儿没有丞相的架子;相反,驾车的丈夫却趾高气扬,仿佛是个丞相。知书达理的婆娘立时便羞红了脸。晚上车夫一回家,婆娘便对他说:“夫君啊,奴家今天都分不清驾车的和坐车的谁是丞相谁是车夫了?你能告诉奴家吗?”车夫回答:“我当然是车夫了,哪有丞相驾车的?”婆娘便说:“夫君哪,既然驾车的是车夫,可奴家看你怎么比坐车的丞相还耀武扬威啊?”

车夫的脸一下子通红。以后,他再也不趾高气扬了。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是给百姓驾车还是给高官驾车,他都是车夫。

曾国藩的故事讲完了,周升的脸却开始热起来。待其他下人散去后,周升喃喃道:“大人,周升错了。”说着便跪下去。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唉,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府里的窘况啊!明日你拿上我的两幅平日写的对子,到琉璃厂附近的字画店,看能不能换几两银子解解困。我们总得吃饭啊!”

唐轩这时进来道:“大人,小的有个提议。”

曾国藩对周升道:“周升啊,告诉厨下烧一锅水,我这两天身子又有些不好,好像要犯老毛病。”

见周升走出去,曾国藩这才对唐轩道:“坐下说吧。”

唐轩站着道:“大人哪,存在钱庄的那笔银子,我看是到了用的时候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道:“宝大人送我的这笔程仪我一直不敢用,原是想开缺以后连本带利交给皇上的。可现在朝廷这个样子,你让我怎忍心离开呢?何况,此时恳请开缺回籍皇上也不能答应。捐给灾区吧,又怕激起朝廷的猜忌和大臣们的不满。我是出了名的穷侍郎,猛不丁捐出去两千两的银子,皇上当真查问起这银子的来路,你让我怎么应对呢?咳!宝中堂已是不在人世多年了,总不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吧?”

唐轩小声道:“大人,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老读圣人的书读得太深了!封疆大员向典试主考官馈赠程仪,是人人皆知的事啊!京官不得外任,如何填饱肚皮啊!皇上对这些规矩也是知道的呀。要不,得外任的人怎么都说他圣恩正隆呢!像这种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上,谁都改不了啊!”

听了这话,曾国藩沉思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枉读圣人书,枉读圣人书啊!”忽然,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苦笑了一下,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唐轩啊,你明日去钱庄查一查,看看利息是多少?”

唐轩面露喜色:“大人,小的查过了,利息已经是一千四百三十六两了!”

曾国藩一震,随口说出一句:“想不到光利息就这么多!这样吧,你明日只把利息取出来吧,除了还债,还余几百两呢。节省着吃,争取吃一年。两千两的本金就万不要轻易动了,穷则思贪,有这两千两做保障,本部堂的清名就玷污不了!”

唐轩笑道:“大人言重了。唐轩说句笑话大人不要生气,等我们把利息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动不动那两千两本金呢?动了本金又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又该怎么办?看官府盘剥的情景,荷叶塘怕也拿不出银子来啊!”

曾国藩道:“那就只有辞官回籍一途了!否则,上下饿着肚皮,你让我如何守得住一个‘廉’字!本部堂硬要说饿着肚皮也要坚守这个‘廉’字,这不是说鬼话又是什么!说出去,鬼都不肯信!”

一席话,说得唐轩心服口服,诺诺称是,眼里隐隐闪现出泪来。

只要填饱肚子,就坚守一个“廉”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啊?

这个人如果当了皇上,百姓该多有福啊!

唐轩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向曾国藩说了声“大人歇着吧”,便逃也似地走出去。

唐轩的反常举止倒把曾国藩闹得愣怔了许久。

“老爷,您老净身吧。”在曾府做杂工的苦三拎着一桶热水走进来,曾国藩才被唤醒。

曾国藩定了定神,随口问一句:“李保、刘横呢?”

苦三放下桶答道:“回老爷话,奴才听老爷讲,老爷不是打发李爷和刘爷昨儿个就出京办差去了吗?”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看我这记性,苦三哪,李保、刘横不在,你就多操劳些吧。现在京师已发现广西窜过来的流民,京城也要不平静了。”苦三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这才宽衣坐进热水盆里,享受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热盐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身体,不一刻便骨酥肉软,极其舒服。

曾国藩不由地闭上两眼,嘴里自言自语道:“李保、刘横的事情应该办出些眉目了吧?”

李保、刘横被曾国藩差遣出去要办什么差呢?他们两个小小的七八品带刀侍卫,又能办什么差呢?原来,这是由是科顺天武乡试引发出来的一桩事故,说出来还颇有些传奇色彩。

顺天府辖五州十九县。

是科武乡试,入场县学生八百九十二名。经五天的校场考试,共录取一百六十七名。武乡试分外场和内场,外场分头场和二场。头场试骑射,二场试步射及弓、刀、石、技勇。内场也称三场,要求考员默写《武经》中的一段文字,百字左右,要求不太严格,只要字写周正即可。文乡试与武乡试的区别,主要在于文乡试是以礼部为主要经办衙门,其他衙门配合;武乡试则以兵部为主要的经办衙门,从各部抽调办事人员协助。

顺天武乡试是大清最隆重的乡试,大主考非三品以上大员不能充任,历届的提调官则是历届的顺天府正印担任。考校场也极其森严,军兵要放三道岗,百姓莫敢驻足。闲散官员,上到大学士小到未入流,无特旨,断难进入。

是科武乡试,三场过后,各主考官都把是科的解元取成满人宛平县荣发,只等大主考在荣发的名字下面标出“中”字样,便连同五魁及录取的举子,由礼部的专职誊写官誊得清清楚楚,再一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钦点一“准”字,就可张榜公布了。但在公布之前,取中的名单是一丝不得走漏的。

但在誊写名单的时候,担任外场监察官的监察御史曲子亮却收到一封呈给大主考曾国藩的信,信上写明“非礼部侍郎、是科武乡试大主考曾大人不得拆阅”。

曲子亮知道考场规矩森严,一丝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就不敢耽搁,直呈曾国藩。

曾国藩当着所有是科考场官员的面将信拆开,见上面只有一行字:解元荣发实乃宛平一恶霸也。落款:应试一生员。

曾国藩把信放下,眯起眼睛挨个审视在场参加武乡试的大小官员,一字一顿道:“何人向场外通风报信?现在站出来,本部堂饶他不死,真待本部堂查将出来,断无活命之理!”

四十几位官员正在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谈闲散的话题,忽然听到曾国藩的话,都全身一震;大家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威坐高堂面目铁青的曾国藩,全把头低下,无一人搭腔。

曾国藩接着道:“是科乡试皇上未御准,黄榜未张开,场外人如何知道解元为荣发?誊写官给皇上的名录暂且不要写了。本部堂决定,今晚所有在场的大人们不得回府!泄密这件事,本部堂要一个一个查起。国家开科取士,干系甚重,非同儿戏。本部堂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隐瞒不报。来人哪,给本部堂备轿!本部堂要立时进宫向皇上请旨!”

曾国藩临上轿,又对负责是科乡试护场的总兵官道:“这里就交给军门大人看管,不许走脱一人。本部堂去去就来。”说毕,迈步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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